第30章 十年(2)(1 / 2)

辛暮雲一番話說出來,四圍俱靜。

柳舒舒跟沈光明描述當日情形:「太靜了,我甚至聽得到雨水落在樹葉上的聲音。」

沈光明只覺心潮起伏不停。他仿佛看到當日孤身一人站在無數目光里的辛暮雲,親人喪生,家族凋零,唯有他仍在支撐著。

那數以千計的人之中,真的沒有一個人生起救助的慈憫之心么?沈光明知道,肯定不會。只是縱使當時產生過下山援助辛家堡的想法,但最終沒有一個人行動。

他想起伶仃的辛暮雲,又想起如今面目溫和的他,仿佛認識了兩個人。

見他一臉惆悵,柳舒舒笑著說:「你同情辛暮雲呀?小傻瓜,暮雲公子不用你同情。他能將辛家堡支撐十年之久,又在這十年間重振辛家堡名聲,他有什么可值得同情的?」

「可他家人都沒了。」沈光明說,「堡中只剩那么一些人,實在很令人難過。」

「我曾與你說過,辛家堡沒有老仆。」柳舒舒凜聲道,「辛家堡當日剩的那些人,他們的模樣,我可一個個都記得。那時混進辛家堡,我卻怎么也沒找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沈光明,方大棗教你騙人,卻沒教你識人心?當夜辛家堡發生了什么事也全都在那場火里毀了,只有辛暮雲才知底細。你以為那些有功有勞的老仆這樣平白不見,真的和辛暮雲無關?若是有關,他又因為什么而驅趕老仆,或是殺了他們?」

「姑姑,你別說了。」沈光明慌忙打斷柳舒舒的話,「你讓我想想。」

沉默片刻,柳舒舒嘆氣道:「沈光明,方大棗太愛你了。他無子無嗣,疼你憐你,卻沒有把他所有的本事都教會你。」

沈光明欲辯駁,但想了想,將話全都吞了下去。

「我出門玩兒了。」柳舒舒捏捏他耳朵,「我與你打個賭,少意盟這次送信到辛家堡,是收不到回信的。」

她話說完也不停留,攀著樹三兩下就翻過了圍牆。沈光明只聽牆外腳步聲雜亂,應是引起了兵丁的注意。他不擔心柳舒舒,信步往前走,思考著柳舒舒的話。

那位「辛大柱」沖丐幫的人下手,目的是挑起丐幫與少意盟的矛盾。為了立刻達到這個目的,他不會隨意選人,一定挑有影響的人下手。這次死的兩個乞丐都是普通的弟子,但他們跟著的人是七叔。

沈光明頓時明白了柳舒舒的推論。

凶手處心積慮向丐幫出手,本以為萬無一失,但卻出現了柳舒舒這個突發情況,凶手更在匆忙間留下了虎爪的傷痕。

少意盟不會不知道七叔對虎爪非常熟悉。一旦認出虎爪,也就會立刻將嫌疑鎖定在辛家堡。

「辛大柱」看似是想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卻誤打誤撞暴露了出來。虎爪這個證據太過有力,辛家堡根本無從辯駁。少意盟送信詢問情況是禮節,但辛家堡已經沒有回信否認的必要了。

沈光明在院子里轉了兩圈,好不容易等到唐鷗回來,連忙跟他說了七叔和柳舒舒的話,順手將桃遞過去。

唐鷗與辛暮雲相交多年,對這些事情略知一二,卻因為辛家堡的人從不會主動提起,而子蘊峰上客人不多,他沒有詳細知悉這個往事的機會。他吃著桃,認真聽沈光明把這些事一一說完。

「你怎么辦?」沈光明問他。

唐鷗坦然說不知道。

他無法選擇任何一方站隊,也無法對兩位摯友出劍。可他現在身在少意盟,不可能獨善其身。唐鷗嘆了口氣,將沈光明拉到自己身邊,齊齊在樹下坐了。

沈光明一下緊張起來。

唐鷗攬著他肩膀,大咧咧地盤腿坐著:「你說我該怎么辦?」

沈光明:「不不不不不知道。」

唐鷗:「做選擇太難了。」

沈光明:「確確確確確實。」

「辛家堡殺人是真,但江湖人,恩仇分明,辛大哥若是要報仇,我也無話可說。」

沈光明一時忘記了唐鷗搭在自己胸前的手臂,轉頭問:「報什么仇?」

唐鷗也訝然轉頭:「七叔和你柳姑姑沒說?當日圍著辛家堡的人之中,也有少意盟和丐幫的人……」

他話音剛落,便見沈光明從自己手臂里鑽了出去。

唐鷗:「……跑什么?」

沈光明:「沒跑!你、你的臉靠我太近了,不熱嗎!」

唐鷗:「不熱,過來,當我墊子。」

沈光明挪到石凳上坐了,堅決不回到唐鷗身邊。唐鷗拿他沒辦法,只好又拿起自己的佩劍擦拭。沈光明呆看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在劍刃上方滑動,默默地琢磨唐鷗剛剛說的話。

「丐幫和少意盟的人去做什么?」他問,「他們不會也想搶辛家堡的地盤吧?」

「丐幫我不知道,但少意盟為何不想?」唐鷗平靜道,「少意盟也想的。郁瀾江上兩處重要城池,一個是少意盟的勢力范圍,一個是辛家堡的勢力范圍。少意盟日漸擴大,難道不想將慶安城那頭的碼頭港口也吸收進來么?」

沈光明呆了。

唐鷗抬頭看他,眼神有力。

「趁火打劫,雖然我不齒,但在勢力擴張的時候,這種舉動又叫抓住時機。」他緩緩道,「辛家堡的想法,和當年的少意盟是一樣。所以它現在做的事情,和當年的少意盟想做的沒什么區別。」

沈光明還是頭一次看到唐鷗這樣認真地跟自己討論。平時那喜歡揪著他說廢話、揉他腦袋的男人不見了。此刻坐在樹下拭劍的,分明是一位胸有淵壑的青年俠客。

是他最為喜愛的那一類人。

唐鷗擦了一會兒,眼角余光瞥見沈光明從石凳上溜下來,蹲在自己身邊。「又怎么了?餓了就去找你的廚娘。」他說。

「教我武功吧,唐鷗。」沈光明認真道,「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想變成你這樣的人。」

他也是鮮有的真摯,一時讓唐鷗愣了。唐鷗忍不住看著他笑,停了一會兒又低頭,仍舊笑得肩膀都發抖。

沈光明窘道:「不行嗎?你應承過的。」

「可以,現在就可以。」唐鷗停了笑,也認真道,「多少年都好,我一定教會你。」

沈光明心里一亮,又一寬。那令他惆悵、令他快活的氣體瘋狂膨脹開來,將他的骨頭、血肉、心臟都裹在里面,有一種他說不明白但非常喜歡的舒坦。

方寸掌的口訣只有十六個字:天地方圓,吞於一心;宜深宜淺,以濁試清。

沈光明:「……」

他看著唐鷗給他寫的紙條,上面的字都認不全。唐鷗一個個教他念了,忍不住說:「除了教你武功,我是不是還得教你看書認字?」

沈光明:「好好好,那很好。」

唐鷗好不容易將十六個字都教會他了,沈光明也會念了,卻又生出新的問題:「這是什么意思?」

「方寸掌以大呂功為基礎,我怎么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唐鷗道,「你雖然還不合適練拳,但這是師叔留的口訣,參一參,對你有好處。」

沈光明便一人坐在床上,閉眼「參」起來。

他嘗試運起大呂功,丹田處那極為熟悉的、切割般的疼痛也隨之生起。日日被唐鷗監督著練功,現在這種痛楚已經大大減輕——或是我已經適應了——沈光明心想。原先如薄刃切入*一般銳利尖刻的痛感,現在已成為鈍刀摩擦的粗糙感覺。雖仍然是疼,但這種疼痛會隨著大呂功的運轉而漸漸消失。讓沈光明心中深感可惜的是,他聽的戲文和別人講的故事里,練內功之後丹田就有熱力發出,讓人精力充沛;而自己這邪門功夫練得越久,丹田越冷,從不見有溫暖的時候。

不知道張子蘊是怎么練成的。沈光明心想,雖然青陽心法和大呂功都有駐顏奇效,但若是大呂功練成後自己也會變成張子蘊那般枯瘦干癟的模樣,即使駐顏也沒什么意義了。

他這么一想,體內真氣頓時走岔,丹田一寒,開始顫抖。

眼皮睜不開也說不出話,沈光明身子一歪,被一直站在旁邊的唐鷗扶住了。唐鷗對這個情況已經十分熟悉,立刻運起青陽心法,把暖熱的真氣傳入沈光明體內。沈光明一下子舒坦下來,心想自這次也不用喝血……

他心頭竟有些遺憾:不喝也行……但至少應該……

這念頭剛起,真氣又岔了。

「沈光明!」唐鷗怒道,「定氣凝神!你在想什么?」

沈光明連忙摒去腦中雜念,默默順著青陽心法收攏亂竄的大呂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