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霜降(1 / 2)

靖和二十年秋,霜降。

入夜後下起了大雨,雨疾風重,令人寒意頓生。風很凶悍,夾帶著沉沉的雨,吹得門窗砰砰作響。

破廟中棲著十幾位避雨的行客,見那門窗動彈得厲害,有位乞兒便起身在廟中尋找木條頂著。

「無門無瓦窮叮當,有碗有鞋走天下……」乞兒年紀很小,邊找邊叨叨地唱著。廟中諸人有老有少,只是無人搭理他,各個都閉著眼睛。乞兒繞著那火堆走了一圈,一無所獲,抬頭見廟里那缺了半邊腦袋的觀音大士正看著自己,便想拆了那菩薩下面的神台來頂門。

他在神台那里摸索一陣,突然瞥見在觀音像一旁的陰影里,竟還坐著一個人。

乞兒嚇得手腳一哆嗦,咚地坐在了地上。

這破廟他進來的時候已經搜尋過了,可一個人都沒有。待他生了火,才陸陸續續有過路的人進來避雨過夜。菩薩這邊居然還有人,這是他沒想過的。

那靠在牆上的年輕人凝然不動,聽到動靜只睜眼看著他。

乞兒覺得他有點面熟,卻想不起來在那里見過。只是那人瞧著氣度不凡,也不像個壞人,他便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退開了。

第二日清晨,他早早便離開了。他是准備回鄉看看的,於是一路乞討,趁著現在天剛蒙蒙亮,正好可以進城。

走了一小段路,乞兒忽聽身後有腳步聲。

他雖不懂什么武功,卻也在丐幫七叔的指點下練過幾天內功,耳力還是有的。聽得身後腳步穩健,他連忙扭頭看去。

後面正跟著一個年輕人。

他眯著眼睛認了一會兒,發現正是昨夜在菩薩身邊休息的那個人。

如今略有了些天色,那人的面目便清楚地露了出來。

一身利落的鴉青色衣衫,灰褐色腰帶緊緊束著,下著一雙烏黑色長靴,鞋面上有一個銀色的獸頭紋,張牙舞爪。乞兒卻將目光落在那青年腰間的佩劍上。

銀亮劍鞘,上有兩個篆體大字:秋霜。

乞兒渾身一凜:他認出了這兩個字。當日七叔囑咐他們幾人去找江湖上的鑄劍大師烏木圓時,曾將圖樣給他們看過。七叔說,這是要贈給一位少年英雄的禮物,那英雄一身好武藝,兼有一副好心腸。少意盟大火中,他的劍鞘被劈裂,七叔便著意為他尋人再打造一個。

「唐少俠。」乞兒連忙讓出道路,彎腰作揖。

那年輕人正是唐鷗。

他只知與這乞兒昨夜同宿破廟,卻不知他也參加了少意盟一役,連忙客氣回禮。

乞兒與他一同行路,見唐鷗十分沉默,於是說起了此地的一些風物與傳說。

「過了靈庸城,往前行二十多里,便是最近的一個關口了。出了那關口再往前,就是狄人的地界。」他興致勃勃地說,「傳說狄人茹毛飲血,十分凶惡。但這幾十年里與我們也算相安無事,還常有商業往來。」

唐鷗聞言接口道:「大哥倒是博聞。」

「我就是靈庸城的人。十幾年前靈庸城出過一樁怪事,死了許多人,唐少俠可知道?」乞兒說,「除了我之外,家中所有的人都在那時候死了。我只好離開靈庸城,四方流落,最後成了個乞丐。」

見唐鷗沒什么興趣,乞兒依舊說起了十幾年前靈庸城的舊事。

「當時立冬過了,快到大雪,天很冷,一整天都下雪。雪積了有一尺多,早晨起來,大家伙兒都在掃雪。」他比劃著說,「掃著掃著,從雪下面就掃出了好幾個死人。都僵了,蹲在雪里,可嚇人。」

唐鷗聽了一半,隨口問道:「蹲著?」

「蹲著。」乞兒做了個姿勢,「就這樣蹲著。從那一天起,一直到大雪那天為止,每天早晨都能從雪里掃出死人。」

唐鷗皺了皺眉:「你的家人……」

乞兒臉上並無太多悲戚之色。因已過去久了,他只略略沉下聲音:「我爹娘與哥嫂都沒了。大雪那天我從床上起來,發現原本與我一起睡的爹和大哥不見了,院子里積了很厚很厚的雪。他們就在雪下面。」

兩人說著,眼前已看到靈庸城的城牆。

唐鷗只當聽了個怪奇的故事,並不在意。那乞兒跟他告別,順口問了他一句:「唐少俠跑那么遠,是來給少意盟辦事么?」

「來找人。」唐鷗皺著眉,沒什么興致地說。

時辰到了,靈庸城南北兩處城門同時打開。

木制的大門上絞著數圈鐵索,城牆上頭站滿了兵士,每一個經過的人都要被嚴格盤查。

唐鷗亮出少意盟的信物,很快便過去了。他走入靈庸城,看著眼前人群,有片刻的茫然。呆了一會兒,他抬腿朝著城里最熱鬧的大街走去,那里有唐老爺的一位舊識。找到了那位叔伯,唐鷗才能方便地再去尋找自己要找的人。

他是來找沈光明的。

少意盟大火重創了少意盟,同時也令辛家堡一蹶不振。少意盟折損了許多人,辛暮雲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只是他的目的達到了:林少意這個武林盟主的位置,岌岌可危。

唐鷗尋遍少意盟都找不到沈光明。他和救火的沈晴會面之後沈晴告訴他沈光明藏身的地方,兩人打開了暗道,卻發現里面空無一人。暗道盡頭是郁瀾江邊的一處私人碼頭,沈光明用於包扎傷口的布條落在石灘上。

私人碼頭上的船工最後受不了少意盟的手段,終於說出辛家堡人口買賣的事情。沈光明隨著船一路往西,最後去了哪里,他們也不知道。

少意盟元氣大傷,需要重整,唐鷗辭別了林少意,只身一人往西行,去尋找沈光明。

在郁瀾江上游的一處淺灘上他發現了正在日頭下腐爛的屍體,包裹屍體的麻袋正是船工供述的樣式。他忍著惡臭與恐懼將那些麻袋一一拆開,沒有發現沈光明。等到唐鷗終於探問到那些買賣奴隸的狄人去往何處,郁瀾江兩岸的連綿群山已經漸漸由綠轉黃。

他站在山頂,眺望著北方。兩只落單的候鳥孤零零從林間飛出,在蒼茫的天地一線中,漸漸遠了。

唐鷗突然想起十年前的白露。那日張子蘊帶著他從山上走下來,看著遠去的鳥群問他是否能看清。

他現在已經能看清了,看得清清楚楚。

秋風撩動樹上枝葉,瑟瑟作響。唐鷗靠在一株大樹身上,緊緊抿著嘴唇,將那兩只孤鳥一直看到沒了影蹤。

人們從南門涌入靈庸城的時候,商隊正通過北門離開靈庸城,前往狄人的地界做生意。

第二日,一個騎馬的人離開商隊,穿過了東原王木勒的領地邊界,停在東原王的帳外,下跪求見。

那年輕的騎士進入東原王的帳篷時,與一個提著水桶與抹布的走出來的人擦肩而過。

「沈光明!」

剛從東原王帳子里走出來的沈光明聞言抬頭,十分疲倦地看向來人。

那日前將他買下了的年輕狄人肩上負著弓,正大步走過來。

「干完活了么?陪我去打獵。」他笑著在沈光明背上拍了一把,「瞧你瘦得,漢人的飯菜吃不飽。」

「是是是……世子,我先把這些東西放好。」沈光明乖巧地笑著。得到首肯後,他立刻拎著水桶往回走。

走是走不脫的。沈光明放好了水桶與抹布,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

那位英俊得讓他顧不上害怕與憤怒的狄人是東原王木勒的兒子,他的狄人名字十分拗口,沈光明只記得他的漢人名字叫舒琅。舒琅說自己花了六百文買下沈光明,用處就是找個有趣的人陪他母親嘮嗑。可沒見幾眼王妃,舒琅見沈光明為人機靈,便將他收到了自己身邊。

沈光明滿心以為,東原王的世子應該是個征戰殺伐的英雄,自己跟著他至少能多見識些世面,誰知道舒琅不是拉著他去打獵,就是讓他去放羊。沈光明一邊為了舒琅奔忙,一邊還要時不時被東原王那頭的人叫去干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