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是我(2)(1 / 2)

沈光明並無意長哭。只是在唐鷗面前,他才能稍稍將內里壓抑的感情釋放。他不可能在遲夜白面前肆意,更不可能在狄人的周圍大哭。唐鷗靜待他心情平復,低聲與他說了些沈晴和少意盟重建的事情。

林澈和柳舒舒的死讓沈晴十分痛苦,為了讓她離開傷心地,唐鷗將她和少意盟的其余婦孺都安排到傑子樓那邊去,讓她幫忙檢查和抄錄傑子樓那頭和少意盟有關的卷籍。以傑子樓的少樓主田苦、司馬世家的司馬鳳、鷹貝舍的遲夜白為首的年輕首領紛紛對辛家堡和辛暮雲發起質疑。辛暮雲一直沒有出現過,連辛家堡對江湖上的怨言與責難也沒有任何回應。辛家堡仿佛完全閉塞,不歡迎來客,也不見有人進出。它仍活著,卻仿佛已經死了。

「唐鷗,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過這么強烈的想法。」沈光明恨聲道,「我想殺人,百里疾,辛暮雲,和辛家堡的其他人。男女老少,我都無所謂。」

「那你便好好練武。」唐鷗接口道。

沈光明驚訝抬頭:「……我說要殺婦孺,你也不阻止我?」

「你沒有殺婦孺的能力。待你有了這能力,我們可再商量。」唐鷗平靜說了一句,隨後繼續跟他講少意盟的事情。

林澈已經妥善安葬了。她屍身之中的蠱蟲已經被少林的人取了出來,於是眾人才知道原來百里疾控屍術的關鍵,竟是南疆的蠱。林少意和林劍深受打擊,林劍更是將日夜守在靈堂之中,一夜須發俱白。林澈是她的養女,也是他兄長留下的唯一血脈。林少意數夜都無法入眠,獨自一人徘徊在書閣的廢墟之中,直到照虛開始在他身邊為他念誦清心咒,他才漸漸能合眼。

唐鷗沒有說自己,沈光明卻知道他也不容易。他憔悴了,衣衫有塵土氣息,帶著酒氣,下巴上有密密生出的青色胡茬。

「……唐鷗,你瘦了。」他說。

唐鷗笑了笑:「你長高了。」

沈光明一愣:「是嗎?我不知道。」

「是的。」唐鷗比了比,「我知道。」

少意盟經此一戰,元氣大傷。不僅房舍損毀,還有不少少意盟眾死傷。最重要的是,武林大會召開在即,林少意這個武林盟主遭到重創,江湖各個幫派都對這一年的武林大會持觀望態度。林少意太年輕,他當年勝了前任盟主接任盟主之位後,很多江湖客提出這個誰強誰坐盟主之位的方式十分不妥。往年舉行武林大會的時候都有不少幫派不到場,今年或許會更加凋零。

而每一年的武林大會,按照規定,都有一天的時間用於擺擂台。武林盟主和麾下大將接受其余幫派有心挑戰這位置的人的挑戰。林少意受的傷才剛剛痊愈,卻因為林澈的死和少意盟的重創,頹靡不振。連唐鷗都不知道他是否能堅持去出席武林大會。

沈光明聞言也不免憂心忡忡。

他跟唐鷗說起了自己從少意盟到這里的經過。

在船上悶死了好幾個人,在東原王的營地里當奴隸也提心吊膽。沈光明有許多故事想跟唐鷗說,但想起此時此地,確實不便再詳述,便草草帶過。他倒是將自己如何博得舒琅和敏達爾信任的經過詳細說了,很有些驕傲的意思在里頭:「他們都很信我。」

「為什么信你?因為你常說要追隨那狄人世子一生一世?」唐歐問。

沈光明:「那是自然。要博得他信任,必須要說些這樣的場面話。」

「那世子若是信以為真了呢?」唐鷗又問。

「真便真。等我跑了,再真也沒用了啊。」沈光明說,「他能和辛家堡的人搭上,說明他能到中原去。可中原這么大,他就算氣我騙他,也找不到我的。」

唐鷗拉著他坐下,側頭問道:「你平日里究竟說的是什么?」

「為世子肝腦塗地啊,只要世子看中我就行,想一生追隨世子,等等。」沈光明道,「舒琅很喜歡聽這些話的。他既然喜歡聽我就多說一些,討得他歡喜,我也好過一些。」

唐鷗:「哦。」

沈光明又道:「雖然王妃是漢人,但舒琅十分看不起我。他常說我像個女子,不僅長得像,行動也像。其實我已經健壯許多了,連方寸掌也有了一些小小心得,但無謂讓他知道。他將我看做女子,便沒有那么強的戒心,平日最多說說我好騙人,但也從未真的訓斥或者責罰我。說我是娘兒們我也認了。」

唐鷗厲聲道:「你不是女子!」

「我知道。」沈光明有些茫然,「我自然知道。舒琅也知道的,他就說說。」

唐鷗語氣不善:「我聽聞以前有狄人專門擄中原男子褻玩,特別是較陰柔、偏女相的男子。」

說罷他看看沈光明,沈光明也看著他。

「我陰柔嗎?」沈光明朝他舉起雙手,手上都是薄繭,「你看我這手,都是繭,還有皮刺兒,摸哪兒不疼啊?你說男子哪兒肉嫩?這一摸上去,哪兒肉嫩就哪兒疼。」

他與方大棗混跡秦樓楚館,對倌兒們伺候客人的手段也有所耳聞,因而直接說了出來。只是說出了口才覺得不對——面前是唐鷗。

沈光明的臉便頓時紅了,十分尷尬。唐鷗也一臉別扭,轉過頭去「嗯」了一聲。

正不知如何繼續,唐鷗突然伸手過來,抓著他手掌攤開,細細摩挲那掌中的繭。

沈光明背脊一麻,頓時僵了。

「干活弄出來的?」

「……有,還有平日偷偷拿著木棍練劍。」

「練什么劍?」唐鷗皺眉,「那什么世子要你學的劍?」

「你的秋霜劍。」

唐鷗一時語塞,只將他手緊緊抓了一抓,便放開了。沈光明連忙收回手,悄悄攥成拳頭。

實際也無需更多的話。別離時間並不長,能見到對方在眼前,已是這浩盪江湖中難得的運氣。坐了一會兒,尷尬氣氛也消了,唐鷗沉沉開口。

「遲夜白說白日尋不著我,我當時是在練武場上跟官兵比試。」他說,「靈庸城里有我爹的舊友,他告訴我養味齋有情報販子。那販子是遲夜白,我問不出你的消息。老伯又說,守城的找大哥門路很多,認識的人也多,我便去找他了。那時他們正在操練,聽說我是中原那頭的人,便來了興趣。趙大哥也知道我師父的名聲,便想請我跟眾位弟兄們比劃比劃。」

這番敘述無頭無尾,沈光明一時不知唐鷗為何告訴自己,只認真聽著。

「那些官兵秩序井然,我見他們演練了幾番陣法,十分厲害。」唐鷗繼續慢慢說,「靈庸城是邊境重地,這么多年能堅守不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趙大哥說我面前的那些士兵只是第三序隊,也就是不能出戰的隊伍。靈庸城的第一序隊最厲害,和駐守邊疆的那些軍隊差不多;第二序隊則負責城牆的巡防與管理,人人有一雙火眼金睛。第二序隊為第一序隊做後備,第一序隊中若有人身死,第二序隊便立刻跳出好手補充。第三序隊則是第二序隊的後備。」

「那這么說,第三序隊應該也很厲害。你能贏嗎?」沈光明問。

「我能贏。」唐鷗平靜道,「但我不能贏。」

沈光明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連連點頭。

「他們個個都在軍隊里掙命,有今朝無明日。看著他們,我就想到我自己。沈光明,你知道我師父他的性情淡泊,不喜歡摻和江湖雜事。我和他其實有些相似。」

唐鷗十指交叉,聲音低沉。

「但一入江湖,身不由已,不是一句不喜歡就能脫身的。我知道少意他也不喜歡做這個盟主,但無計,已經坐上了那個位子,想下來就難了。我呢?我不喜歡殺人,不喜歡勾心斗角,不願意與任何人交往都蒙著一層□□。找你的時候,我在溪邊過夜,也在破廟里迎接過晨光。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真的快活。我的目標就是找到你,沒有別的摻和,就是想找到你。就像我以前在子蘊峰上練武,我的目標就是讓師父高興,就是出師。」

他頓了頓,嘴角抽動:「那些掙命的士兵,他們的目標也很簡單,就是日日無大事,天天有好覺。做人做事,目標越是簡單直接,似乎就越快活。」

沈光明有些糊塗,忙問:「這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我還沒見識過多少詭譎,就已經開始覺得這江湖很麻煩了。」唐鷗笑道,「我現在的心態,跟我師父已經差不多了。」

沈光明默默聽著,不曉得如何接話。

他知道唐鷗應該是疲倦了。張子橋的死,辛暮雲的表里不一,還有少意盟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砸在他身上,他又要選擇,又要打起精神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