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長憾(1)(2 / 2)

林少意去看過他。他以為自己看到百里疾會激憤不已,然而當他站在床邊,心頭卻難免是一片茫茫。

他應該恨辛暮雲,恨百里疾,可是所有的事情難道就是這兩個人引起的么?林少意無人可傾訴,袖手站在葯味濃郁的房中,看著房內那一爐小小的火。

或者他干脆跟辛暮雲一樣,將當時見死不救的所有江湖人一並恨上,也許爽利舒坦一些。

他去的次數不多,聖手屠甘抵達之後的第三天,司馬家派了信鴿跟他傳訊:百里疾清醒了。林少意立刻趕去。

聖手屠甘揣著許多銀票,笑呵呵地走了。百里疾醒了之後立刻被粗大鐵索縛著,捆在椅子上。這是一個要拷問的態勢。

百里疾卻十分鎮定。他甚至還用說不出話的喉嚨,一個個問候了自己面前的人。

聲音穿過他的喉頭,成了聽不清楚的氣流。

拷問持續了數天。百里疾在這段時間里一直沒有停止過哆嗦,他的手指腳趾全被一寸寸敲碎,血肉裹著碎骨,又被重錘狠狠壓下。這只是拷問方式的其中一種,在巨大的痛苦之後他們會讓他緩一緩,舒坦一些,緊接著便是更可怕的下一類手段。

林少意完全看不下去。他臉色慘白地站在房外,聽著里頭百里疾嘶啞的笑聲和悶在喉嚨里頭的痛呼,又看見門外值守的司馬家弟子一臉平靜,驚訝不已。

但百里疾什么都沒有說。拷問進行到後來,他神智又再次模糊。

這次沒人想過要把聖手屠甘找回來了。人人都很清楚:這條人太韌也太硬,他什么都不會說的。

百里疾沒有回答任何問題,也沒有說出辛暮雲可能的去處。他用嘶啞的聲音說起辛家堡大火之前,後院的那片柔軟草地與草地上栽種的梨樹。

林少意聽不清楚,走近了幾步半蹲在他面前。百里疾癱坐在地上,身下是一汪血泊。他抬起腫脹的眼睛,盡力想看清楚面前的人。

他隨後喊了辛暮雲的名字。

林少意說不清心頭感覺。他沒有說自己不是,只無聲維持著自己的動作,讓百里疾與他平視。

百里疾喊了幾聲,啞聲笑著說了句「對不住」,便閉口沉默了。

當天夜里,他趁著看護的人都留在屋外的時候,運功折斷鐵索,將它們全都吞下去了。

他死得無聲無息,骯臟破敗。冰冷的屍身陳在臟污的地面上,林少意看著他們將他草草收拾了,拎去亂葬崗。

啟程來靈庸城的時候,他看到長河盡頭有模糊的煙柱。煙柱像一根粗繩,從九重天甩下來,好似能將人的一生就這樣死死縛住。

林少意沒有在唐鷗和沈光明面前掩飾自己的疲倦。他說完了百里疾的事情,抬頭問唐鷗:「照虛和性海他們一起救辛暮雲?」

唐鷗點點頭。

林少意沉默不語,搖搖頭:「我先不進去了。沒有用。我也打不過風雷子。」

唐鷗把風雷子的意思跟林少意說了,提到要召開武林大會,三人頓時又想起去年年末沒有成功開起來的那次大會。

「麻煩。」林少意和衣躺在了草地上,「誰愛開誰開去吧,我沒力氣。」

草都禿了,被雪蓋了厚厚一層。他躺在草地上,其實就是躺在雪上。雪仍在飄落,密密叢叢的樹枝擋住了,雪便在樹梢積成了一把沉重的傘。林少意看了一會兒,閉眼嘆了口氣。

「唐鷗……」他低聲說。

唐鷗應了聲:「在這里。」

林少意又不說話了,抬手遮著眼睛,悶悶道:「我又睡不著了。」

「多久了?」唐鷗問。

「很久了。」林少意低聲道,「照虛走了就開始了。」

他說著笑了出來:「要不然這樣吧,咱們沖進去,也不管風雷子了,先捅死床上那個,然後你幫我把照虛捆回去。他也別做和尚了,每日早晚給我念一遍清心咒就行。也是普度眾生,免得我睡不好,心情壞,見人就殺。」

唐鷗:「清心咒怎么念?我給你念。」

林少意哈地笑了聲:「你不行。你沒有佛性,沒有禪意。」

「你有?」唐鷗哼了聲,「你聽得懂?」

林少意將手放開,看著上方搖搖欲墜的雪塊:「不懂。」

沈光明忍不住道:「那你還聽。」

「不懂也成,他給我念就成。」林少意突然從地上躍起來,走開一步。沈光明正莫名其妙,唐鷗突然伸手將他一把攬入自己懷里。

方才還在樹上的那團雪頓時重重砸了下來。

「林少意!」唐鷗怒道。

林少意哈哈大笑,沈光明也聽不出來他不是真心。笑完了,林少意抹了把臉問唐鷗有沒有熱水。

「我和兄弟們先洗個臉,慢慢等。」

這一日的療愈完成之後,照虛等人如常離開。他才步出門口,便見到林少意和風雷子一同坐在半個井台上,正瞧著自己。

照虛愣了一會兒,舉掌沖他「阿彌陀佛」。

林少意也學他那樣舉掌,恭敬有禮地回了一句:「阿彌陀佛。聽聞大師之前與我朋友爭斗受了傷,今日見你身健無恙,林某便放心了。」

照虛低頭道:「多謝林施主。」

兩人十分生疏,倒是性海和林少意還稍顯熱絡一些。

性海無意與林少意解釋他們為何要救辛暮雲,只略略提了句緣由,林少意也一副十分理解的模樣,連連應聲:「林某明白。」

照虛垂著頭,終於還是忍不住抬眼看他。林少意卻沒理會,平靜地與性海談話。

他這段時間又陷入接連不斷的噩夢之中,也找不到人同醉,睡不著便起身練劍,消瘦得很明顯。待看到他手里那支長.槍,照虛更是驚訝:他認得這武器,這是林澈的武器。

性海催促他離開,照虛在原地逗留了片刻,林少意卻已經轉身走出了禪院,與唐鷗等人站在一處。他心頭茫然且不安,隱隱明白這復雜情緒的源頭,卻又不敢弄清楚,只得扭頭離開了。

當天夜里,阿歲又上山來找沈光明。但沈光明和唐鷗不在,他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沒找到人。

就連平日里總是坐在井台上的那個白發白須老頭子也沒看到。

他不知道風雷子正與林少意商討辛暮雲的事情,便自己坐在井台邊上等沈光明回來。

手里是兩個熱騰騰的肉饅頭,他特意帶來給沈光明的。沈光明昨日跟他說,天天吃齋喝粥,嘴里都淡出鳥來了。

饅頭仍溫熱著,阿歲將它們仔細揣好,突然聽到身後的禪房傳來聲音。

他緊張地回頭,正巧看到辛暮雲白著一張臉,從里面將門打開了。

阿歲嚇了一大跳,手里的饅頭咕咚咚滾進雪里。他連忙跳下井台撿饅頭,手腳有些發軟。辛暮雲看上去實在太像一只鬼,干瘦虛弱,黑發蓬亂,身上直接裹著張被子就這樣走了出來。

阿歲摸了摸自己懷里的短劍,有了些勇氣。

辛暮雲走得緩慢,踉踉蹌蹌,像是剛學會走路的人一樣。不過幾步他已氣喘吁吁,扶著樹干喘氣。

阿歲從井台那里站起來,手里舉著短劍。

眼前的辛暮雲太過虛弱,像一個別的人,這令他很緊張。

辛暮雲也看到了他。他眯起眼睛打量了阿歲片刻,柔聲問他「你是那個小乞丐,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