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1 / 2)

那頭接起,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嗓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已經哽咽,他在電話那頭不吭聲,我硬氣道:

「昨天在火車站你朝我發什么瘋?」

我正醞釀著怎么繼續接話,那頭華睿陽卻是一句話不講,直接掛斷了電話,我聽著手機里的盲音,氣得想笑,固執地又給他撥過去,他估計也是給我臉色看,還是乖乖接了起來。

我道:「你有本事就不接!」

他倒還真是個有本事的,我話剛落,他直接又掛斷了。

倒成我上趕著了,我把電話揣進兜里,本想就此作罷,不接就不接,老子心氣兒沒那么好,犯不上貼你冷屁股。回醫院走廊長椅上坐了片刻,我嘆口氣,又給他撥了過去。

他還是接了。怕他再掛斷,我趕緊道:「華睿陽你別跟我這樣。我碰到了點兒事,心里難受,想給你打個電話,你別忙著掛,先聽我講。老家這邊有個很年輕的女孩,是我跟老周小時候認識的妹妹,老周鄰居。很開朗,可是患了癌,查出來的時候就是晚期,醫生說她過不了冬天。老周准備給她辦個婚禮,陪她穿一次婚紗。華睿陽,我沒想到老周著急叫我回來是為了這事,我現在難過得要命,你也別跟我慪氣了,咱倆都他媽的健健康康好好活著就已經該謝天謝地,當年我父親也是……」

華睿陽在那頭打斷道:「我現在過去。」

我吸吸鼻子,道:「別,你千萬別過來,說好了的,你等我回去。真的,千萬別過來,咱倆得分開幾天找找感覺。」

他道:「你自己受得了?」

我道:「也沒什么受不了,這種事說到底我是外人,比我難過的大有人在。我陪陪老周,你過來的話反而礙手礙腳。對了,跟你匯報個事,安安是秦衛的影迷,我准備叫秦衛過來一趟,先給你通報下,免得又疑心疑鬼。」

華睿陽氣道:「沈文初!」

我握著電話笑笑,道:「所以說咱倆還是分開幾天都冷靜下,你怪我不信任你,你不還是一樣,行,先這樣吧。跟你講講話心里好受些,對了,楷楷有沒有找我?按時吃飯沒?這幾天太冷,給他多加幾件衣服,他有件長羽絨服,藍色的,就在衣櫃里,給找出來穿上。」

華睿陽道:「楷楷是我兒子,你操那么多心。」他氣勢洶洶講完這句,又緩和了語氣,道:「好好陪著那女孩。真的不用我過去?」

我道:「真的,千萬別來,等明年咱把事兒辦了,我帶你正兒八經去看看我父母,你可得把你家最貴的酒拿來。現在就算了,咱狀態都不好,叫老人家看著擔心。先這樣,好好看楷楷,要是他鬧出個感冒發燒的,華先生您自己掂量著。」

他在那頭低聲一笑,道:「文初,你現在已經離不開這個家了。」

我不想去反駁,卻也不想承認,道:「我那是離不開我兒子。」

他沒在計較,又講了些叫我注意身體之類的話,這才掛斷電話。

這算不算是冰釋前嫌,看著簡單,其實方才我已經緊張得滿手心都是冷汗。大概只有遇到生死警醒時才能敦促人心,不願失去的,就牢牢抓住。因為太在乎所以去猜忌,也因為太愛,所以無可動搖。

緩緩心神,片刻後我給秦衛撥過去,接到我的電話,他有些驚訝,問道:「文初,怎么了?」

我分不出他是自然反應,還是刻意偽裝,聽到他還是那種關切的語氣,我心頭一抽,還真是有些悵然了。

我將這邊情況簡單說了下,希望秦衛能抽出半天時間過來一趟,不為別的,就當是人文關懷了,我怕他拒絕甚至道:「你發個通稿當成正面宣傳也行,不要暴露安安的信息就好,因為是我跟老周從小看大的妹妹,希望你能幫忙。」

那頭秦衛道:「我在你眼里已經卑鄙到這個地步嗎?放心,一定會過去。」

其實他要是拒絕我,我也毫不意外,畢竟我於他,大概也已經算是不相干的人了。

沒想到秦衛答應卻這般爽快,他又問:「婚禮是哪天?我去給她個驚喜。」

我告訴他時間,然後說了句謝謝,那頭秦衛沉默片刻,道了句不客氣。

安安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容樂觀,老周火急火燎地終於訂好了酒店,也為安安買來了婚紗,安安的父母很感激,哭著笑著謝謝老周。

安安不想最後也待在醫院,她想再回家住住,老周將安安從輪椅上抱起來,順便抱著她在空中轉了個圈,安安微笑著摟緊老周的脖子,笑得卻很安靜,或者已經不算是安靜,她已經太虛弱無力。

婚禮那天,來了很多人,安安家的親戚,還有安安的同學,大家努力都去微笑著為安安鼓掌。而我,在台上拿著話筒為他們主持著儀式。這場模擬的婚宴,其實更像是一場送別。

老周抱著安安走在鋪滿玫瑰花瓣的紅地毯上,身著白色婚紗的安安很美,蓬散開的紗裙襯得她像個天使。安安化了淡妝,看著臉上氣色很好,她沖大家微笑,好像無憂無慮。

我抬手看看手表,望向大廳門外,看到秦衛的助理跟我打招呼,我笑著點點頭,拿起話筒道:「還有一份禮物要送給美麗的安安,算是個驚喜吧,安安可要睜大眼睛看好啊。」

我帶頭鼓掌,客人們雖然不知怎么回事,也附和著我的掌聲,直到秦衛出現,出現了若干驚呼。

秦衛捧著一大束玫瑰花,走到安安面前跟她握手擁抱,安安驚得終於掉下眼淚,看起來很幸福。

老周朝著我豎起大拇指。

婚禮進行得很順利,簡短隆重,結束時老周送體力不支的安安回家休息,秦衛走到我面前,道:「好歹要盡地主之誼,文初,不請我喝杯茶嗎?」

我請他去飯店旁邊的茶屋,點了一壺紅茶,我捧著茶杯暖手,他道:「沒想到我們還能一起參與這種事情。」

我道:「是你名氣太大,粉絲遍布天下,我又正巧認識你。」

「這可不是正巧認識就能辦成的事。」他看著我,話里有話。

我道:「沒錯,是你心腸好。」

他一笑,然後抿了口熱茶,道:「算起來,這是咱倆一起參加的第二場婚禮,頭一次是陶桃的,那個時候其實你對我已經很生分了。我送你的戒指,現在大概早就不知道被扔在哪里了吧?」

我輕笑,道:「是我錯過了戴那枚戒指的時機,現在你該送給更合適的人。最近怎么樣?片子還順利嗎?」

秦衛道:「被華睿陽整得很慘,資金周轉很困難,不過他好歹算是手下留情,辰星還沒有倒,放心好了,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整垮的。當初潘遠想弄走辰星,那么囂張的人,照樣沒得逞。」

我聽著,道:「潘遠何止沒有得逞,都被你整得身敗名裂。算起來,你對我好像真的算是手下留情了,我要不要謝謝你?」

秦衛臉上斂了笑意,面露不愉道:「文初,你又對我講刻薄話了,你再挑撥我,我可把你辦了,隔著這么遠,誰也救不了你。」

我笑,給他添了添茶水,道:「你不會,現在大家都是會算計現實的成年人,早就拋棄沖動了,不是嗎?我遠沒你的事業重要,你也早就放棄我了,何苦再做戲?」

他道:「你是個很聰明的人,揣著明白裝糊塗,華睿陽也被你玩得團團轉,文初,有時候真覺得你手段高明,我都自嘆不如。」

聽到他這般評價,我心里還真不是滋味,算了,秦衛怎么想是他的自由,我何苦去在乎?我岔開話題,問道:「好久沒有聽到潘遠的消息,他怎么樣?」

秦衛抬眼看我,道:「你這是瞎操心還是故意找刺兒?他呀,本事大著呢,用不著我操心。聽說在戒毒所里都成老大了,囂張得很,改天得去把他提出來好好教訓頓。」

看秦衛咬牙切齒的模樣,我失笑道:「提出來就好好珍惜吧,萬一是真心的呢?」

秦衛臉上滿是嫌棄,我倆目光接觸,同時笑了出來。

他還要趕回片場,這邊不能久留,送他上車時他又道:「正在拍《朱砂》,不過跟旁人拍總覺得感覺不對,是我當初決定得太草率,害你錯過喜歡的劇本,抱歉。」

我搖頭,道:「最起碼,咱倆還是隨叫隨到的朋友。」

他微怔,然後道:「回見。」

婚禮結束後的第三天,安安走了。

告別老周,我乘火車返回。

抵達車站的時候,發現這個城市正在下著入冬以後的第一場雪,雪勢很大,又正值晚高峰,全城的交通已經癱瘓,車站中滿滿當當全是滯留的乘客。

之前與華睿陽通話,他問我何時回來,我沒有將具體時間告訴他,只是說最近幾天。此刻在車站等了約莫半個小時,情形完全沒有好轉,雪卻下得愈發大。我去買了把雨傘,決定徒步回家。

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停車場,主干道上被堵住的汽車無望地忽閃著車燈,一眼望不到盡頭,倒成就了一片無奈的夜景。

雪已經到了沒過腳背的高度,小時候在老家也遇到過一場大雪,雪沒過膝蓋,我在外婆院子里踩雪,一腳下去咯吱咯吱響,玩累了就靠在那棵柿子樹上,也不覺得冷,仰著頭等待被風卷起的殘雪落在臉上,星星點點的涼,很清爽。

我在道邊走著,想仔細再去聽聽踩雪的聲音,卻發現無法捕捉到,那種細微的聲音被路上汽車煩躁的鳴笛聲掩蓋,根本聽不到。

安安走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是不是要去蜜月旅行了?

老周還沒來得及回答,安安就昏迷了過去,再也沒有醒。

我其實跟這個女孩一點都不熟悉,只不過小時候打過幾次交道罷了,只不過知道她是老周的鄰居罷了,但是看著那么年輕的生命隕落,熟悉不熟悉已經不重要,唯剩憐惜。

火車站到華睿陽的家很遠,要橫穿過大半個城市,一路上我並不覺得冷,腦門上反而走出了汗,心里有些興奮,好像是在做一件意義非常的壯舉。一個人走著,腦子里天馬行空想著很多事情。

不過是從盛夏到深冬的距離,我生活的世界已經翻天覆地,走近的,離開的,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我一直很痛恨欺騙和謊言,但是比起揭穿之後受到的傷害,我倒更願意活在謊言中。可惜,大概因為不真實,所以總會有百密一疏的時候,一旦無法繼續掩蓋,誰都受傷害。

路旁商廈外壁上裝飾著秦衛的巨幅海報,我走過時不注意到都難,只不過,我沒有駐足,邊走邊看,想著他已經成為比當年更有味道的男人,比起同我在一起時候的青澀,如今成熟內斂的他,人氣反而更高。

不管我與他之間有過多少回憶,又有過多少難堪,我真的很感激他能去參加安安的婚禮,而且沒有提什么過分的要求,也沒有戲謔我與他之間的事情,甚至沒有多提我們的糾纏不清,倒有幾分公事公辦的樣子。

時間一久,沒有誰放不下,他也不過是凡人,總會有疲乏的時候。就算疲乏,我也希望他不要早早倦怠,我找來秦衛,其實也想告訴他,比起安安,我們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來享受生命的給予,都活得坦然自在些吧。

主干道轉角之後,便看不到秦衛的海報了。

路過某個大學,看到一群年輕人聚集在操場上,學校好像特意開了足球場的照明燈,燈光下漫天飛舞的雪花很美,倒是個有情調的學校。那群孩子嬉笑著打雪仗,堆雪人,隔著老遠就能聽見女孩子們清亮的笑聲。我看看道路上的標識,這里離我跟華睿陽吃燒烤的地方不遠,不知道那里拆除之後又重建起了什么。

那時候我們彼此還劍拔弩張,不過華睿陽那個大蒜味的吻還真是叫我印象深刻,那時怎么可能想到他會是楷楷的親生父親,更不會想到我父親同華家還有頗深的緣分。

這些天沒有回家,不知道楷楷有沒有想我。

楷楷來年就四歲了,小伙子又會長高一大截吧,自從住到華睿陽家,小家伙開朗不少,成天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儼然是個小少爺模樣,尤其是在小悅面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小模樣,可別長成禍害人世的富二代,也不指望太好,成華睿陽那樣也行。

不過性格要比華睿陽好些。

我腦補著楷楷長大的模樣,有點忍不住笑,笑過之後又有些感嘆,抱著試試的想法給劉媛撥過去電話,只是試試,沒指望她能接。

不指望的時候反而有戲,電話信號不太好,刺刺啦啦了好一會才聽得清聲音,我問著:「是劉媛嗎?」

她道:「文初?」

「是我。還在國外?你電話一直打不通,還好吧?」

劉媛在那邊笑著道:「文初,我懷孕了。」

我一怔,講著恭喜她的話,她問我楷楷過得怎么樣,我如實匯報,叫她放心。劉媛說到最後還是沒忍住,哭著道對不起我,對不起楷楷。我心里聽著不是個味兒,都已經那般,嘴巴上說得再誠懇又有什么用。

叫她好好生活之後我掛斷了電話,有點後悔自己一時沖動,以後還是不要聯系劉媛了,就算是好心問候,還是會碰觸到最不願意面對的過去,何苦,既然她選擇逃避,就不要再牽扯她精力了。

她懺悔一通,倒沒說對不起華睿陽。

說起來,華先生還真是個生意人,好像從頭到尾,就他占便宜最多,還在火車站跟我玩什么苦情戲,被仨小姑娘瞧了去,弄得我好像對不起他似的。華先生,心眼兒還真多。

可恨一直忙著應付這些生活巨變,單單輕薄了自己的事業,雖然以前也沒有太強烈的勝負心,跟秦衛一起的時候更願意看他取得成就,照顧楷楷的時候,演戲不過是養家糊口的手段,做演員的誰不想留下部好影片,可惜我總覺得離自己太遠,連用心追求的努力都不願多付出。

如今塵埃落定,那個作者署名為言成的劇本,我該用心演一演了。

回想劇本中的文字和情節,那份痴情,倒像是提前預言了好多人的歸宿。

那年的華少良,該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走進深山里。默默注視一生而不得,確實比了結生命困難得多,心里有了掛念,才活得更加寂寞,一了百了需要勇氣,獨自面對未來寂寥長路,大概需要更多的勇氣。

我想把華少良的事情寫成劇本,等寫出,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搬上熒幕。

正想著,腳下絆了一下,緊緊靠著馬路牙的地方露出一個紙盒,仔細聽,有小貓細弱的叫聲,大概是被誰家遺棄的吧,我本已經路過,沒出幾步,又聽見小貓有氣無力的叫聲,還是折返回去,打開紙箱,里面有兩只小奶貓,一只純白,一只純黑,瑟瑟發抖地偎依在一起,瞪著大眼睛朝我喵嗚喵嗚叫。

華先生不差錢,房子也大,家里再養兩只貓應該綽綽有余,就是不知道管家先生會不會反對。

抱著紙盒子太麻煩,我干脆抱出小貓,將兩只放進懷里兜著。小貓身上很干凈,看樣子被拋棄沒多久,就算是貓貓狗狗,如果不能一直負責,就不要輕易去養。小貓在我上衣里大概暖和了些,安安靜靜的,有點像小悅。

楷楷能遇到我,大概也是他的幸運,最起碼不必跟小悅似的,從小活在陰影里,不知道他最近如何,也不知道唐耀如何。

我沒那個心力誰也去擔心,只是想身邊的人都想得開,都過得平安些。

走著想著,深夜時候,終於走到了華睿陽宅子門口。

院落大門緊閉,我站在外面觀察,楷楷的房間已經關燈,我們卧室也黑著,唯有二樓華睿陽的書房還燈火通明。

我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他接起,道:「這么晚還不睡,那邊……還好吧?」

我道:「都處理好了。你怎么這么晚也不睡,在忙公司的事?」

華睿陽一頓,道:「沒,楷楷的幼兒園老師留了個作業,要家長一起完成,貼蛋殼拼畫的,我幫他貼好輪廓,明天他帶去幼兒園上色。」

我想象著華睿陽有些笨拙地用大手黏貼蛋殼的模樣,忍不住笑道:「真難為華先生了。」

他道:「知道難為我你還不快點回來,不過幸好不是今天回,這邊雪下得很大,全市交通都斷了。」

我道:「瑞年好大雪,你站到窗邊看看,雪還在下,咱家草地上都落了厚厚一層,明天楷楷起床估計得樂壞了,陪他堆個雪人吧。」

手機那頭傳來挪動椅子的響聲,我看見書房窗簾被拉開,窗戶上的霧氣被抹開一塊,模模糊糊看到他,我招招手,他沒反應。這個華先生,叫我想浪漫一次都不行,我無奈對著電話道:「麻煩你看看大門口,看來明天不用跟楷楷堆雪人了,我直接凍成雪人得了。」

他道:「你在門外?」

我道:「你視力可真不好,麻煩快點開門。」

我合上電話等著,很快就瞧見華睿陽跑出來,他披著睡衣,拖鞋也沒換,一路上都踏飛起雪花,急急地沖我跑來,駐足時還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