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世 (一)(1 / 2)

家園 酒徒 2200 字 2023-03-27

第一章盛世(一)已經入了秋,天氣卻依然像盛夏般炎熱掌櫃的張寶生搬了個馬扎兒,坐在自家的小飯館兒門前一邊看夕陽一邊伸著舌頭吹涼風

這狗娘養的天氣,就像狗娘養的日子一樣難過暑熱一直穿到骨子里不說,連喘息的氣兒都粘濕濕的,仿佛灶台邊上的污漬般油膩官道上,往來行人帶起的灰土飄在空中,不知不覺間就把飯館牆面上那只倒扣著的「笊籬」(注1)給糊成了一個泥巴團兒黑黑的,散發著絲絲縷縷餿臭味道,聞在鼻孔里更令人沒有食欲

如果是早年間,張寶生還有心情打上桶井水,把牆上的「笊籬」和頭頂上煙熏火燎的招牌擦拭干凈在上谷、河間一帶,這「笊籬」代表著飯館和酒店,和頭頂上的隸書招牌一樣,都是主人家的臉面那時候他的飯館剛開張,又碰上仁壽年的好年景,每天進帳的「肉好」(注2)就有十幾個,偶爾一天運氣佳碰上大主顧,賺上半匹絹都有可能張寶生家里的填房與臨近易水河邊那五十畝地就是那時候置辦下的

那時候,張寶生記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將頭頂上寫著「有間客棧」的牌匾擦三遍這牌匾是張寶生花了三頭羊的潤筆,求易縣學里邊楊老夫子給寫下的人家楊老夫子曾經做過越公楊素大人的錄事官,若不是喜愛這邊塞上的質朴人情,根本不會在上谷郡落腳他醉中寫就的牌匾雖然沒有「如意」,「臨風」般聽起來有口彩,但勝在貼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間客棧」四個字,飢渴之意頓生,走進來住一宿,吃兩碗麥飯,喝幾盞濁酒也是預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長,仁壽年很快就結束了緊接著年號變成了大業,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後,先修長城再開運河,把府庫里的積蓄折騰了個干凈你說他把自己的家業糟蹋干凈了也就該收手了,他還偏不,今年初不知道從哪里又聽來了「仁君登位、萬國來朝」這一說,力邀各國可汗到洛陽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須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市肆酒樓,凡胡人吃飯喝酒皆不得要錢

人都說天子聖明,看什么東西都是那個什么瞳親照,也就是一只眼睛看倆影兒,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聖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飯付錢這個理兒上谷郡靠近邊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來頻繁,大伙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誰是胡兒誰是漢種皇上的優待令一下,四野里胡人馬上就多了起來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隊隊蝗蟲般沿著官道吃過去,就像當地人上輩子欠了他們一般如此一番折騰下來,皇上老人家得了什么好處大伙不曉得張寶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館為此辭了掌勺、遣散了伙計,易水河邊五十畝地也典給了別人一半原來每天回到家老爺長老爺短哄他高興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臉色,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館里睡板凳

沒錢請掌勺,也養活不起勤快伙計的酒館自然越來越冷清原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的張寶生如今輕閑了,過了午就可以搬著馬扎兒盼日落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鄉鄰們回家,若哪個能沽上半斤濁酒,就可以滿足他一天最後的賺錢希望

生意雖然冷清了,可衙門里的稅還得照交前些天易縣戶槽(注3)李大人門下的小跑腿兒趙二當家特地上門關照過,今年「有間客棧」要額外支付五張生牛皮張寶生好求歹求,趙二當家才看在兩罐子麻油和一壇子陳年花雕的面子上,把牛皮的數量從五張減成了兩張,但是要求入冬前必須到縣上交割,否則,任何後果由張寶生自負

有道是「破家的縣令,剝皮的太守」,張寶生知道交不上稅的後果是什么他在縣城里的幾個同行,如今就在衙門開的客棧(大牢)里住著里邊據說是一日兩餐,頓頓竹筍炒肉片隔三差五就有血肉模糊的人從後門被人抬出來,扔到荒野里去喂狗可官府不准許百姓殺牛,病牛、殘牛向來是緊俏物資即便想辦法用驢皮充數,也得有地方尋驢子去

官道兩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大戶人家的庄客們抗著木鍬,牽著牲口去主人家里交工這些人不會買張寶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精神跟大伙打招呼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官道盡頭,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有從塞外返回的行商經過只有他們手里有上好的皮貨,也只有他們能給張寶生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

「寶生叔,今天生意不錯啊!」官道邊,一個騎著馬的少年人揚鞭戟指

「五娃子,托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撥客人,灶堂沒冷著!」張寶生捶打著發麻的雙腿站起來,大聲答應

與他打招呼的前庄上張大戶家的小五,按輩分,算是張寶生的侄兒雖然自從張寶生開了飯館從商後,兩家終止了走動但彼此之間畢竟是一個宗祠,血脈之間的親近怎么隔也隔不斷

「我爹說了,如果您實在難支撐,就把客棧關了!族里邊這么多小輩,怎么著也不會讓寶生叔挨餓!」五娃子策馬又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用皮鞭指點著地說道

「煩勞老哥哥了,五娃子,回頭遣下人來抱一壇子酒,給老哥哥漱口!」張寶生盡力站直了已經有些馱的腰身答道五娃子是縣學里的佼佼者,據說是有機會被郡上舉才,去京城參加科考的在這種前程遠大的年青人面前,他可不敢擺什么叔公的臭架子至於五娃子的老爹張寶良的話,張寶生只當沒聽見年初客棧里周轉不開,找這個本家借錢,張寶生付出的代價就是出手三十畝好田真的按對方說的關了客棧回族里養老,張寶生估計自己剩下的二十畝好田也得換了主人

「謝寶生叔,回頭我派人來取,我爹他別的不愛,就好這一口!」五娃子說笑著跟張寶生道別,拍了拍坐騎,溶進落日的余暉里

「唉!」張寶生長嘆了一口氣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沒一個也在縣學楊老夫門下讀書的兒子如果自己有一個兒子如五娃子一樣前程遠大,那些衙門里的幫閑、鄉里的小混混還有族中的長房們哪個又敢上門來欺負

想到縣學,他心里突然又涌起幾分希望自己的外甥也在縣學就讀,論名聲、論才學一點兒不比五娃子差既然張家小五今天能從縣學趕回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說不定也會回來如果能遇上他,自己面臨的難處也許能有個著落

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張寶生沒有像以往一樣帶著滿心的失落關門而是敲打著酸痛的脊背,繼續向官道上張望果然不出其所料,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後,官道上跑來一匹青花騾子,騾背上,一個身材魁梧,兩臂修長的少年人遙遙地向他作揖致敬

「舅公,您今天忙得過來么,要不要我幫你洗碗!」少年人說話間已經趕到了客棧門前,手一按,腿一抬,干凈利落地跳下了騾背把韁繩向拴馬樁上輕輕一系,邁開雙腿向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