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 (十三 中)(2 / 2)

家園 酒徒 4089 字 2023-03-27

「沒有經過常年訓練,步卒變不了騎兵!」李靖笑著搖頭,「但騎馬步兵,也比純步兵走得快。」轉過身,他向李世民輕輕拱手,「依末將之見,恐怕這三路大軍,都是疑兵!」

「葯師說大將軍冒了更大的險?!」杜如晦跳上前一步,瞪圓了眼睛追問。

「然!」李靖輕輕點頭。

長孫無忌、侯君集、房玄齡三人立刻都明白了援軍的動向。長孫順德反應稍慢,兀自捋著胡須思索。「騎馬步兵?難道他們走哪條路與兵種還有關系?圖,圖來!」猛然間,他像被蛇咬了一般發出厲聲大叫,「圖來,來人,拿輿圖給老夫!」

李世民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判斷,不計較長孫順德的無禮,笑著吩咐門外的侍衛去取輿圖。片刻之後,輿圖鋪開。大伙圍在河東北側的羊皮地圖前,重新推測李旭的用兵方式。三路被視作疑兵的大軍標在了相應位置,突厥人可能的對策也逐一用丹青標出。眾人的目光卻不再理會這些箭頭,緊緊地落在比馬邑郡更北的地段。

在燕山之北,長城之外,還有一片名以上屬於中原,但被阿史那家族借去休養生息,並且一借不還的沃土。輿圖上稱之為定襄郡,阿史那家族在那里設立了自己的牙帳!

從李旭目前屯兵的張家堡到婁煩,無論走哪一條路,都是回頭向南,並且沿途阻攔重重。但從張家堡到定襄,卻幾乎可以畫一條直線出來。那條直線在長城外,燕山北,中間隔著荒無人煙的戈壁灘。沒有幾個中原人知道路在哪里,突厥牧人自己也很少走那條路。但當年大隋虎賁為了救援自己的突厥盟友,也就是始必可汗的父親啟民可汗,卻曾經創造過半個月之內從幽州殺到定襄的奇跡。當年的虎賁鐵騎仍在,從涿郡到定襄,比從幽州到定襄還要近上三分之一距離。

「好一個飛將軍!」李世民低聲贊嘆。在他的印象中,也就是李旭才敢使出如此狠辣一擊,也就是李旭才配得上如此奇謀。趁著始必在援軍和目標之間徘徊不定的時候,數萬騎著駿馬的步兵已經沖到了突厥人的老巢。大部分突厥將領的老婆孩子都安頓在定襄,他們辛辛苦苦搶到的金銀細軟也放在定襄郡城。前方正打得火熱,突然聽到老婆孩子和多年積攢的棺材本都丟了,試問誰還有心將戰斗繼續下去?

屆時,自己帶領婁煩關守軍傾巢而出,死死咬住始必的尾巴。一路追亡逐北,先前無論多少失利都能連本帶利賺回來!唯一可惜的是又讓哥哥建成立了大功,又讓其地位穩固了不止一點半點兒!

「如果博陵軍果真突襲始必的老巢,始必發覺後,會如何應對?」強迫自己冷靜心神,李世民向心腹們咨詢。

「他可能且戰且退,擺脫我軍追殺,然後退入草原深處重整旗鼓!」房玄齡想了想,笑著回答。「但此戰之後,至少五年以內,突厥人沒力氣南下!」

五年的時間,足夠大唐統一中原。屆時,集整個中原之力,始必可汗想卷土重來,也必將被碰得頭破血流。

「如果我是始必,定然不顧一切猛撲婁煩。」到了本該歡呼的時候,侯君集臉上的表情反而謹慎了起來。「老婆沒了,可以再娶。孩子沒了,可以再生。財寶沒了,可以再搶。唯獨士氣不可泄,否則有死無生。擊破了婁煩關,至少能在河東搶個夠。有了財寶和糧食,就有繼續南下打家劫舍或者北上迎擊李旭的動力。最起碼,能博個兩敗俱傷!」

「侯將軍說得不無道理!」杜如晦遲疑了片刻,低聲響應。「依照我的判斷,始必很可能被逼得鋌而走險。秦王殿下請做兩手准備,不能光想著追殺敵軍,反而失了我等立身的根本!」

李世民雖然不喜歡杜如晦說話的方式和語氣,卻不得不承認他的判斷有一定道理。突厥人是游牧出身,不像中原人一樣有明確的家和根基的概念。丟了定襄,卻換來了河東,對於始必而言不算吃虧。並且李旭如果真的去偷襲定襄,人馬肯定不會超過兩萬。只要始必能保證自家軍心不亂,吃掉婁煩守軍後,便可徐徐班師,將定襄重新奪回來。

戰敗的風險,李世民不想冒。他甚至不希望與始必死拼到底,以求在付出一定代價後全殲敵軍。「如何可讓始必不強攻婁煩?不跟我們拼命?」本著某種原則,他和顏悅色地問,目光里邊充滿了冷靜。

「依照末將的經驗,突厥人非常欺軟怕硬。我們在婁煩關上表現得越強大,始必麾下的仆從們越不敢攻得太猛。用這種辦法拖住他,直到定襄失守的消息傳開。屆時,始必縱然組織兵馬狂攻婁煩,吃過虧的仆從們也對我等非常忌憚。所以,我們只要能頂住始必破釜沉舟一擊,剩下的事情,便只有追亡逐北了!」李靖想了片刻,第一個給出答案。

「如果頂不住呢?我軍和娘子軍已經損傷很大,即便頂住了始必的最後一波瘋狂,恐怕也只會與人做嫁衣吧!」長孫順德走上前,冷冷地插嘴。

「末將不認為我等頂不住!」李靖向對方躬了躬身體,然後緩緩從地圖旁退開。他能猜到長孫順德想干什么,也有避免守軍風險的「更佳」策略。但某些主意卻違背了他的做人底限,不到萬不得已決不願意拋出。

「葯師真沒其他辦法?是不為,還是不能?」長孫順德卻不管李靖如何退讓,一再苦苦相逼。

「前輩不妨將你的辦法說出來,交給大伙公議!」李靖又退了半步,低聲回答。他現在完全托庇於李世民羽翼下,所以不敢得罪任何同僚。軍中已經有了一些傳言,說大唐皇帝陛下一直想將他調往他處。只是耐於秦王的顏面才暫時沒有做出最後決定。而一旦被調往他處,李靖知道,自己頭上的保護傘也就沒了。大唐皇帝不是個豁達的人,當年放棄殺子之仇和撅墳之恨是為了給所有降將吃定心丸,如今降將們已經被完全收服了,定心丸的作用也就盡了!

「突厥人的確欺軟怕硬!」長孫順德冷笑著聳肩。「所以,我們更不能示強於敵。骨托魯的戰敗已經讓他驚疑不定,我等示強,只會激怒他。不如示弱!只要我等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動示弱,卻不肯放棄關卡,始必可汗自然會考慮我等是不是打算將其拖在婁煩關下!」

「萬一他猜到李將軍有可能偷襲定襄,主動撤軍呢?」杜如晦大急,怒氣沖沖地質問。

「則婁煩之圍立解,中原轉危為安。」長孫順德繼續冷笑,「克明你先前也曾說過,我軍的目的是守住婁煩,不敗便是大勝。」

「此一時,彼一時。杜某先前所言,是建立於李將軍沒有出塞的基礎上。如今,我等既然判斷出李將軍十有**已經走在趕赴定襄的路上,便不能光考慮自己安危。一旦長孫大人的疑兵之計驚走了始必,則李將軍和太子殿下那邊必然要面臨一場惡戰。在草原上以騎兵對騎兵,敵軍人數又是李將軍麾下弟兄的十倍。這豈不是我等刻意置其於死地么?!」杜如晦目光如刀,直刺入長孫順德的心房。他能看見長孫順德在想什么。此人肚子里的那些伎倆其實沒瞞住在座任何一個,只是大伙都不願戳穿而已。

「杜郎中急什么啊?」長孫順德瞟了對方一眼,淡淡地道。「李將軍偷襲定襄,只是我等的一個判斷而已。未必屬實。而即便我等判斷正確,始必會不會被我等以疑兵之計驚走,還在五五之間。兩個五五累積起來,李將軍那邊所要面臨的風險還不足三成,有什么可擔心的?而像葯師剛才的建議,卻是讓我等冒著七成以上被始必拼掉的風險,成就別人功名。兩相比較,該采取哪個策略,大伙自然明白!」

「長孫大人!」杜如晦氣得渾身都開始哆嗦,「你平日慫恿秦王窺探皇儲之位,我也就不多說了。畢竟太子孱弱,非明君之選。可平日秦王與太子之爭,是李家家事,輸贏不關國運。今天,我等面對的可是外敵寇仇,你再慫恿秦王做這親者痛,仇者快的勾當,就不畏懼史家之口么?」

「史家?!」長孫順德冷笑著打量所有人,「史家怎么寫,還不是由勝利者說得算?甭說我沒有陷害李仲堅的意思。即便陷害了,有誰能為證明?那人可是一頭長了翅膀的老虎,又攀上了太子殿下這座高山!我等今日不殺他,將來難免會死於他的手!」

沒人能否認他說得是句實話。秦王與太子勢同水火,早晚會有李淵壓制不住的時候。即便李淵活著時能壓制得住,一旦李淵百年之後,李建成也不會給秦王任何好果子吃。屆時,恐怕所有跟李世民親近的人,都要面對太子手中的鋼刀。李旭如果再趁機摻和進來,恐怕今天在座所有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但杜如晦的話卻宛如霹靂,一方是外敵寇仇,一方是仗義來援的盟友,大伙處心積慮去害他,難道不怕在青史中留下千秋罵名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正當李世民猶豫不絕之時,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大笑。他有些惱怒地回過頭去,看見素來穩重謙和的記事參軍房玄齡笑得前仰後合,滿臉是淚,「長孫,長孫大人!」房玄齡不肯與李世民憤怒的目光相對,手指徑自點向長孫順德「長孫大人既然如此忌憚李旭,又一點兒不在乎身後罵名,何不直接寫一封信到城下,將李將軍可能采取的行動知會給始必一聲?那樣,始必立刻班師,婁煩之困立解。李仲堅和太子殿下也會被始必追殺到底,省得大伙將來面對任何麻煩?說不定始必可汗還知恩圖報,賞大人個官兒當當。反正大人只為了建功立業,又何必介意是為了大唐,還是為了突厥?」

「你血口噴人!」這回,輪到長孫順德哆嗦了,指著房玄齡的鼻子大罵。房玄齡不再理睬他,轉過頭來,向李世民躬身及地,「房某沒什么本事,就不在這里耽誤秦王殿下的大好前程了。請允許我辭官歸隱,找個清凈地方終老此生。他日諸位身敗名裂之時,也好有個人給諸位收攏遺骨!」

「你,老夫現在就宰了你!」長孫順德氣得幾乎吐血,手一伸,便從腰間抽出刀來。沒等他舉刀過肩,李世民沖上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長孫大人,你眼里還有孤么?」李世民臉色鐵青,瞪圓雙眼質問。長孫順德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低下頭,氣急敗壞地解釋道:「他,他惡語傷人。詛咒大伙不得好死!他根本沒把秦王殿下放在眼里,只顧及自己能否撈到好名聲!」

李世民輕輕搖頭,稍稍用力,從長孫順德手中奪下佩刀。「玄齡和克明說得對。此戰乃為中原所打,我不能光想著跟大哥為難。國事,終究要放於家事之前。」

說罷,他將刀丟棄在地,沖著房玄齡深深俯首,「謝謝玄齡教我。玄齡可否留下來,以免我再犯糊塗?!」

「願為秦王而謀!」房玄齡沒想到李世民的如此從諫如流,又能如此禮賢下士,心中感動得無以復加。

長孫順德見一切已經成了定局,惱怒地哼了幾聲,喃喃道:「既然秦王執意養虎,我也無話可說。只怕有朝一日,我等一定會死在其手!」

「我不相信會死在他手。」李世民笑著搖頭,犀利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有你等相助,我也不信會輸給太子和他。況且,人生得遇如此對手,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