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魚不可脫於淵(1 / 2)

朱祁鈺和於謙正在品茶,字面意義上的品茶,就是茶葉。

蒙山送來了蒙頂甘露,這是歷代貢茶,自唐朝起就已經成為了貢品,唐白居易、宋文彥博都為蒙頂甘露寫詩。

茶形狀纖細,葉整如同芽泉,緊湊多銀毫,嫩綠色潤,香氣馥郁芬,茶湯如同趕路,濃郁回甜。

其實朱祁鈺就是借著品茶問政罷了。

當然機智的於少保,已經不再跟陛下下兵推棋盤了。

興安頗為失望的為陛下和於謙泡著茶,他准備的大招再無用處了。

於謙問陛下,李賢的家人陛下打算怎么處理,其實是在問陛下對叛軍的處理辦法,對賞罰二字的理解。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朕不打算處罰李賢的家人,還是讓他們的家人,住在官邸內比較好,攆出官邸,反而易於逃脫,或者被人陷害。」

「等到會昌伯府叛亂之事戡定之後,根據李賢所作所為,再做打算。」

「再說了,朕要是殺了李賢家眷,不就和漢庶人朱允炆一般無二了嗎?非要李賢拼死了為叛軍效命?」

李讓的事兒朱祁鈺已經知道了,當初李讓作為朱棣的女婿,是一個兩難的選擇,本來岳父朱棣造反,親爹李達在建文朝做事,讓李讓的地位極為尷尬。

朱允炆十分痛快的為李讓解決了這個難題,殺掉了李讓的親爹,這種傲慢並非為君之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正解是:天地看待萬物是沒有喜惡的,都是一樣的。

顯然朱允炆身邊的儒學士們,從來沒教過朱允炆這句話的正解,朱允炆還以為是天不仁慈,把所有的東西都當做豬狗去解讀了。

於謙品了一口,他不擅長茶道,確切的說,他之前清貧的家庭條件,也不允許他有這種品茶的愛好,對於蒙頂甘露,於謙只有一個評價:好喝。

簡單而質朴。

於謙不擅茶道,但是於謙善政。

於謙笑著說道:「臣為大明賀。陛下賞罰分明,此乃天下之幸事耳。」

「陛下,如何看待叛軍這種放下碗罵娘,端起碗真香的行為?」

於謙對陛下的這個評斷是非常贊同的。

朱祁鈺認真的思考了許久說道:「很怪異,他們造反卻要用朕的律例,這豈不是說承認了朕是對的嗎?」

「根據岳謙等人的奏稟,他們那么多人,難道都被李賢一人給誑了不成?」

「咄咄怪事。」

於謙搖頭說道:「陛下,並非李賢一人善辯,事實上,李賢並不善辯,根據傳來的消息,李賢沒跟人辯論,他一直在罵人。」

「想來李賢的心情是極為郁結的,本來好好的巡鹽御史干著,累功入朝,也是朝堂一員重臣,唉。」

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是塞牙的,李賢的前半生,的確是蠻倒霉的。

於謙斟酌了片刻說道:「陛下,其實李賢只是泄憤,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自己或許都未曾想明白,為何這幫人要聽他的話,推行陛下的律例。」

「管子曰:威不兩錯,政不二門。」

管子這話什么意思?就是說權威不賦予二者,政令不出於二門。

就是說權柄分散則無威信可言,人們不知道該信服誰;政令不集中統一制定,就容易互相矛盾,使人不知何去何從。

朱祁鈺當然讀過這番話,認真的思考了片刻說道:「於少保的意思是,他們並沒有自己一個能夠自圓其說的方法,只能借助朕的律例來做事嗎?」

於謙點頭說道:「陛下擅正道,不擅鬼蜮伎倆,這才是大道之行。」

「天子失道,則諸侯尊矣;諸侯失政,則大夫起矣;大夫失官,則庶人興矣。」

「由是觀之,上不失而下得者,未嘗有也。」

天子失去了道,則諸侯尊之。

比如朱祁鎮土木堡喪師辱國,則朱祁鈺這個郕王被尊為了皇帝。

比如朱允炆失去了道,則燕王起,靖難定鼎。

比如元末君臣失綱,朱元璋問鼎天下。

這么看來,如果皇帝不失去道,而下得天下者,從未有過。

於謙這番話是在解釋他之前那句威不兩錯,政不二門。

正因為陛下沒有失去大道,陛下便沒有失去皇威,更沒有失去權柄,所以他們即便是數落陛下的不是,也只能政不出二門。

只能捏著鼻子繼續執行陛下的政令,甚至更加嚴苛。

當初燕府靖難,是因為朱允炆一味的削藩,一味的重文輕武,而燕府則是興文而不匽武。

故此朱允炆失去了天下,而燕府得到了天下。

於謙滿是感慨的說道:「成王敗寇,何嘗不是王成寇敗呢?」

朱祁鈺不住的點頭,於謙的一席話語,讓人茅塞頓開,這幫人在應天府搞得叛亂,為何要執行陛下的律例,就解釋的通了。

李賢顯然是沒有於謙這等見識的,李賢只是被動的隨波逐流,而於謙則是從現象到問題,再從問題到原因,鞭辟入里的分析出了李賢能這么做的原因。

這就是實事求是。

當然,於謙也說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於謙說自己是旁觀者,所以才看的明白,但是朱祁鈺左右思量,即便是李賢是旁觀者,他不見得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才能這種東西,是不可量化的,但卻是又有高地之分。

朱祁鈺點頭說道:「朕謹受教也,聽君一席話勝似一…勝讀十年書也。」

於謙趕忙俯首說道:「臣惶恐。」

朱祁鈺忽然有些好奇的問道:「於少保為何引經據典,從來不用儒家學問?」

管子於謙已經引用了兩次了,於謙考了功名科舉,按理說才是儒學士才對。

但是於謙似乎很少引用孔孟之道,而是多用百家之論。

於謙想了想笑著說道:「陛下,先秦百家之論,從未斷過,只不過儒家為顯學罷了,若非如此,臣去哪里知道管子、老子、文子說了些什么呢?」

「這些道理從先秦傳到現在,一直恆久的流傳著,是因為他們很有道理。」

真理是顛不破的,這是一般公理。

「陛下,這儒家學問若是能治天下,臣何苦去研究諸子百家的學問呢,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窮的意思是窮盡,指的是事物發展到了盡頭,不得不變化,變則通達,通達則恆久。

儒家的學問差點讓大明四禍齊出,於謙為了大明只能去翻別的書了。

朱祁鈺了然,笑著說道:「喝茶喝茶。」

於謙抿了口茶,唇齒留香,滿是感慨的說道:「陛下可曾疑慮,既然威不兩錯,政不二門,但是這些人為何能如此聲勢浩大的造反呢?」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朕並不想逼他們造反,朕只是不願以寬縱失天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