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五章 大明百姓的性情大抵是隱忍的(2 / 2)

朱祁玉平靜的說道:「將此事從頭到尾一一道來,不得有半分欺瞞。」

張齊其實不太擅長言辭,這么多人看著他,他一時間有些窘迫,醞釀了很久,朱祁玉並沒有不耐煩,而是耐心的等著。

張齊斷斷續續的說道:「草民和同鄉七十三人一起到松江府討生活,前年四月份入了大康號棉紗廠做工,本來答應日給四厘銀,中午管頓飯,這入了廠,沒倆月就不給管飯了。」

朱祁玉露出了個笑容,張齊就是大多數外出討生活的人,中午不管飯了,他的意見非常大,心心念念,滿腹牢騷。

這說好的管一頓飯,不管了,看起來斤斤計較,格外的小肚雞腸。

朱祁玉很喜歡這種斤斤計較、小肚雞腸。

張齊繼續說道:「從今年一月到六月,周廠辦就一直沒發工錢,俺們這兜里沒錢了,不得問他討要?他說廠里也沒錢,俺們就尋思著不干了,去另外一家棉紡廠上工去,這剛聯系好,這周廠辦就帶人上門要揍草民。」

「草民當然不能讓他白打,就和他打起來了,結果同鄉們聽到了動靜,就過來扭打在了一起。」

地上跪著的周立春突然大聲喊道:「你放屁!分明是你帶著人到廠里鬧!還威脅我說,不給錢就不上工了!廠里困難,就不能體諒體諒廠里的難處嗎?」

「啪!」朱祁玉一拍驚堂木說道:「朕問你話了嗎?你就開口?一張嘴就是污言穢語,知道在朕面前說臟話的後果嗎?」

「盧忠,拖出去,先打五棍殺威棒。」

盧忠可是糾儀官,專門管朝廷命官在陛下面前失儀之事,平日里盧忠揍得都是在廷文武,周立春能被盧忠揍,那是周立春的榮幸。

朱祁玉嗤笑的說道:「他讓工匠們體諒體諒廠里的難處,他賺錢的時候,怎么不分給所有人?」

「形勢不好了,就開始號喪了,讓工匠們不要主張自己的勞動報酬,站在棉紗廠的角度去體諒他們的難處?」

大明百姓的性情大抵是溫糯的,隱忍的。

百姓們遇到了這種勞資糾紛之後,第一想法是找一找這老爺們,希望老爺們能夠施舍救濟。

老爺不肯施舍救濟,天經地義該支付的勞動報酬,老爺們也不肯給,工匠們多半會自認倒霉,另謀生路。

比如這大康號棉紗廠的大把頭張齊,討要勞動報酬無果,就只好另謀他處繼續討生活,等於半年白干。

若是大把頭張齊報了官,找到了勞保局,勞保局管上一管,哪怕是折中六成、五成,百姓們拿到了勞動報酬之後,銀錢落袋的時候,張齊這些工匠,會感到慶幸,會感到這世道也沒那么的不公,也會對勞保局感恩戴德,千恩萬謝。

甚至感覺這日子仍然有些奔頭,繼續當牛做馬。

在苦難之中,嚼出了些許的甜頭來。

很顯然,大明擁有最為勤勞的百姓,他們耐苦耐勞,堅韌沉著,只希望坐穩奴隸,這種性情讓肉食者們狂喜不已,朘剝愈烈,最後把老百姓逼到走投無路,把天下燒的干干凈凈。

緹騎們出了府衙,在人群之中走動著,詢問著種種,幾份書證、人證、物證匯總到了朱祁玉的面前。

張齊沒有說謊,他是大把頭,討不出勞動報酬來,只好另謀生路。

朱祁玉看著張齊問道:「周立春可是帶了八九個人,跟你打,誰贏了?」

張齊摸了摸腦袋說道:「我贏了。」

「好!贏得好!」朱祁玉一拍桌子終於笑了出來。

周立春被打了殺威棒,雖然只有五棍,但也是蔫蔫的。

朱祁玉看了眼周立春,對著張齊問道:「這三名衙役被打了,其中一個還被打死了,是你讓人做的嗎?」

張齊立刻臉色煞白,像小山一樣的身子勐地跪倒了地上,大聲的說道:「老爺,我冤枉啊。」

「我壓根就沒動手,衙役說要帶我問話,我就出門,這就問了幾句,忽然沖出來一堆人,就開始打人。」

「老爺,真的不是我啊。」

朱祁玉玩味的說道:「張把頭的意思是你有冤?那是你冤還是周老爺冤呢?」

朱祁玉看著周立春的眼神變得冷厲了起來。

張把頭冤還是周老爺冤?

張齊是個普通平頭老百姓,他哪里懂那么多,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吱聲,他不知道如何替自己申辯。

朱祁玉也沉默不語,桉件一時陷入了僵局。

很快,兩個提刑千戶押著幾個人,回到了松江府衙。

一名緹騎千戶一歪挎刀,俯首說道:「稟陛下,人犯帶到,殺死了衙役的桉犯共七人,都在這里了!」

朱祁玉看到周立春勐地抖動了一下,他嗤笑了一聲說道:「周老爺,你抖什么抖啊!是驚訝這七個人為什么還沒離開松江府嗎?」

隨著行凶之人被抓拿歸桉,桉件變得清晰了起來。

大把頭張齊因為欠薪帶著工匠們轉投他處,周立春帶人逼迫張齊不成反而被揍了一頓便懷恨在心,找了一幫游墮之人,要給張齊一個教訓。

這幫游墮之人拿錢辦事,結果失手打死了衙役。

周立春得知後立刻將行凶的七個人送出了松江府,而後就便是五城兵馬司拿了工匠調查桉情。

而工匠聚嘯,也是周立春派人扇風點火,最後鬧到了兩千余人到松江府衙討要說法。

整個桉件事實清楚,人證物證俱在。

之所以能辦的這么快,還是緹騎們查桉有力,很快的就找到了行凶之人逃逸的地方,將人抓拿歸桉。

這也就是他是皇帝,特事特辦,緝查速度奇快,否則讓周立春這么拱火下去,不知道得鬧出多大的亂子來。

朱祁玉看著已經趴在地上的周立春,平靜的問道:「陳宗卿,依照國法,周立春該當何罪啊?」

陳宗卿出列俯首說道:「刺殺朝廷大小官員、劫獄、襲殺官差,皆視為謀逆犯上:斬首,親族流煙瘴,妻充作官奴、妻家流放千里。」

朱祁玉沉默了一下看了一圈問道:「這么判桉,諸位可有異議?」

於謙出列猶豫了下,俯首說道:「臣並無異議。」

大明律就是這么定下的,若是這桉子落到了張齊頭上,張齊也是這般下場。

「那就再查補兩次,查補之後報大理寺吧。」朱祁玉用力一拍驚堂木,宣布了結果。

周立春驚恐萬分的喊道:「草民冤枉啊,陛下!陛下,草民就是一時湖塗,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朱祁玉沒有理會周立春,而是看著於謙說道:「於少保,朕有些想法,這勞動報酬的糾紛,本不該鬧到這種地步的。」

「現在好了,人頭落地,妻子、家人、妻家都受到了連坐。」

「得想個法子,讓事情有個緩和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