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1 / 2)

第一章 逢君(一)

這本應是白帝城的一個普通下午。

城郊,幾名老叟於江邊垂釣,孩子們競相采摘樹上的野果,就連往日布衣襤褸的乞丐也放下了平素的營生,與孩童興高采烈地打起了水漂。

沿江走來三個行色匆匆的粗獷漢子,無論是神情還是裝扮,都與眼前的閑適格格不入。為首的強壯漢子扛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許是裝了頭鹿。他不耐煩地踢開擋在路上的孩童,痛得對方嚎啕大哭,眾人責備的目光循聲而來,這三人也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他們沿著一條小路向僻靜處行,很快鑽進了一間破爛的小木屋。

這是個廢棄的民居,隊伍最後的細高瘦子在木屋四周巡視一圈,機警地關了門。

門一關,三人放松下來,首領背上的麻袋也被他隨手一丟,從中甩出一個活物——是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

「都顛了這么一路了,還瞪著呢?」

三人哄笑。

女孩通紅的眼眸里滿是仇恨的火焰,首領薅著她的頭發一把提起她,疼得她不住抽搐,她嘴里罵罵咧咧的,還在不死心地亂踢。

他看了看自己一胖一瘦兩個同伙:「咱們少說也往奈何庄那邊賣過五六十個黃貨,也沒見過哪個小女娃子能凶成這樣。」

瘦子笑道:「老大,你別說,這小女娃看著眼神凶,成色倒是一等一的好,咱們這幾年經手的貨,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像這種形貌秀麗的黃貨,也算是百里挑一,咱們這回,是攤到寶嘍。」

胖子伸手在女孩身上摸了兩把,有些惋惜地搖搖頭:「這也就是她年紀太小,要是再大點,咱哥幾個享用一番再賣給奈何庄,豈不快哉?」

首領拍了拍女孩的臉,滿懷惡意地問道:「小丫頭,清不清楚奈何庄是什么地方?」女孩骯臟不堪的小臉一下扭曲起來,竟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他「啊」的叫出聲來,氣急敗壞地掐住女孩纖細的脖頸,女孩在窒息中緩緩松了口,再看他的手,已是血肉模糊,若再遲幾步,只怕這幾根手指會被這小賤貨當場咬下來!

「小婊子,你找死!」

他掐著她,在她不滯的呼吸里獰笑著往下扯她臟亂不堪的衣物。就在這時,窗外凌空飛來一物,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虎口,他手腕一麻,手上也泄了勁兒。

女孩暫時得了救,涕淚橫流下,難受得直咳嗽。

再看那「暗器」,原來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石子。

他警覺地起身,兩個手下也迅速圍上前,朝著屋外喊:「什么人!報上名來!」

只聽屋外一名男子朗聲笑道:「何老四,你不帶著你的兄弟在江城附近打劫,跑到白帝城來做什么?怎么,這是打家劫舍做膩了,干起拐賣婦孺的勾當了?」

護在何老四身前的一胖一瘦兩位「護法」都著急地擰過頭,何老四倒是很沉得住氣,朝著門口客氣地拱了拱拳:「我們兄弟三人初來此地,不懂白帝城道上的……」

不等何老四說完,一個疾風般的身影破門而入,一胖一瘦兩位護法因躲閃不及,被壓在突然崩裂的木門下哀哀叫喚,而目瞪口呆的小女孩非但逃過一劫,還被來人一扯衣袖,轉手放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只聽聲音,會以為來人是什么來頭響亮的當世大俠,見到真人,原來只是個衣衫襤褸,長發披散的乞丐,男人蓄了半臉的胡子看不出什么本來面目,不像高人,倒像是個裝神弄鬼的小混混。

眼看自己的兩個兄弟是不中用了,何老四也不跟男人廢話,擺開架勢就沖了上去,男人卻側身一閃,從門前隨手抄了根掃帚,與他招架。

僅過了三招,何老四便知他誤判了男人的身份,這人掃帚甩得看似隨意,卻有著恰到好處的精准,剛柔並濟,頗具大家風范,是位用棍的高手。幾番碰撞,他被對方剛猛雄渾的掌風震得連退幾步,男人的功法至陽霸道,他已被這氣勁傷了肺腑,何老四心一沉,知道自己在男人手里決撐不過十招。

情急之下,他從懷里摸了一把暗器,朝一旁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散去,果不其然,男人救人心切,抵擋之余,連忙將女孩撈在懷里,護住她的身體。

何老四趕忙趁這個空當,撇下兄弟,逃之夭夭。

男人救下女孩,也只是看著何老四的背影,並不去追。

他把小女孩穩穩地放到地上,正要撥開她散亂的頭發問她有沒有受傷,女孩卻一口咬住他的手,疼得他差點叫喊出聲,險險將她推開,可看女孩倔強憤怒的眼眸里實際滿是驚恐,他咬著牙,緩緩把她摟進懷里,護住她的小腦袋,柔聲說:「小丫頭,別怕,你得救了,別怕了……」

女孩根本聽不進他的話,還是狠力地咬。他疼出一身冷汗,依然強忍著這尖銳的刺痛,一句一句地小聲安慰。

在他的安撫下,女孩緊綳的精神慢慢松懈下來,不知不覺松了口。

淚水緩緩流過她骯臟的臉頰,她在很有節制地哭。

男人疼惜地看著她,吸了吸手上的鮮血,柔聲囑咐道:「小丫頭,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他從懷里摸出繩索,剛把地上呻吟的兩個男人捆起來,女童頂著稚嫩的童聲問他:「為什么不去追那個大壞蛋?」

男人臉上閃過一抹驚異,隨即露出意味深長的一笑:「不急,窮寇莫追。」

他牽著她出了屋,在屋外放了一枚信號彈,便將女孩架在肩上,緊接著吹了聲長長的口哨,只見一只盤旋在空中的老鷹竟朝兩人俯沖過來,小姑娘嚇得縮緊身體,瑟瑟發抖之余還蒙住了男人的眼睛。

男人啞然失笑,默默移開她的手。

從衣袖上隨便扯了根布條系在鷹爪上,他吹了聲口哨,便讓這鷹去了。

感受到肩上小姑娘的呆滯,他笑道:「這位鷹兄是我的朋友,是不是嚇到你了?」

「馴信鴿不難,但能將雄鷹馴養得這么聽話,非常人所不能及,這很有本事。」

這丫頭年歲雖小,談吐卻不凡,男人挑挑眉,駕著她往大道去了。

才出小路,沿江正好走來一位婦人,婦人剛從城里回來,余光掃到她的背簍,男人注意到里面似乎裝著孩童的衣物,他趕忙攔下她,再一探聽,果然是位沿街叫賣衣物的裁縫。

一番討價還價後,男人帶著給女孩買的新衣,帶她向山林深處行。

找到了處清澈的山澗,他把女孩放下來,讓她去清洗身體。趁著小姑娘在山澗洗漱,男人也不閑著,四處打了些野果,待女孩上岸換好新衣,背上自己的小包袱,他正好把洗好的野果擺到她面前,拿了個最紅的果子遞給她。

女孩也餓久了,根本不跟他客氣,捧著野果咔嚓咔嚓啃了數口,這才有心思好好打量他。

這人乍看上去像是個平平無奇的乞丐,身上卻沒什么異味,脖頸與耳後都很干凈。他的眼眸湛亮,被胡子遮住的面孔這時正沖自己露著和善的微笑。兩刻鍾前,她還存著要從他手上咬下一塊肉的心思,眼里蓄了一點淚,女孩斟酌著開了口:「謝謝叔叔救命之恩。」

聽的女孩這一聲,男人不悅地挑起眉,又嬉笑著揉揉她的小腦袋:「小丫頭亂叫什么,不是叔叔,是大哥哥。」

女孩捂著頭,瓮聲瓮氣地「嗯」了一聲。偷瞄到男人不再蹂躪她的腦袋了,她把手放下來,還是那副瓮聲瓮氣的樣子:「大哥哥,謝謝你救了我。我叫解縈,家在巴陵。」

男人姿態瀟灑地向她抱抱拳,全然沒當她只是個身高不足量的幼童,朗聲道:「君不封,丐幫人士,目前在屠魔會做事。」他又摸了幾個野果給解縈遞過去,「小姑娘,從巴陵到白帝城,少說也有千里,你是何時何地與父母失散的?我先帶你回屠魔會的分舵,向外傳遞消息,等……」

解縈扯著他的衣袖,低落地搖搖頭,君不封還欲追問,女孩卻不發一言,只有淚珠滾滾下落。江風四起,他細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把小姑娘護在懷里。待她情緒漸緩,他沖她笑笑,重新把她放到肩上。

解縈身形嬌小,坐在他肩上,身體隨著他的動作一動一顫,後面整個人干脆像傘一樣攤開,蓋在他亂糟糟的頭上。洗干凈的小姑娘碰到臟兮兮的他,倒也不嫌,白藕一般的嫩胳膊細腿牢牢把著他的脖頸不放,弄得他頭重腳輕了一路。

君不封從小姑娘之前的表現里聽出了一點弦外之音,大致對她的遭逢有了判斷,旁的話不敢再問,他只是晃晃悠悠地給她哼了一路不著邊際的童謠,希望她能稍微笑一笑。

天色漸晚,小姑娘的肚子也咕咕叫起來。聽到她這邊的聲響,君不封把滿臉通紅的小女孩穩穩放到地上,笑道:「餓久了吧,大哥哥給你捉魚吃。」

他隨手從地上摸了根樹杈,僅在江面掃了幾眼,頃刻間便從江里叉來兩條魚,這一番動作堪稱行雲流水,瀟灑之至。無意圍觀的解縈也被鎮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稀稀拉拉地鼓著掌,這時她再看他,眼里是很單純的崇拜。

君不封被女童這種崇拜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偏過身連忙去撿柴火。

兩人在江畔生起火,火光照亮了彼此的面容,解縈枕著手,默默看著正在為她烤魚的大哥哥。大哥哥的面容是被胡須糊住了,但彎彎的眉眼有股別樣的喜氣。留意到她在偷窺他,男人本能咧嘴一笑,她也跟著笑起來。

本來她臉上這一路都是愁雲慘霧的黯淡,這一笑,倒真有點「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驚艷,剛才何老四一伙人形容解縈「形貌秀麗」,確實恰如其分。

君不封突然很慶幸,他在白帝城外喬裝探聽消息已有些時日,這何老四一行還是自己偶然發現的狠角色,他們的底他是早已摸清了,只是不知突然來白帝城是什么目的,僅從自己今天探聽到的消息來判斷,他們從事倒賣人口已有些時日,若不是他臨時起意跟在何老四身後,這個小姑娘身上會發生什么,他不敢想。

一刻鍾後,君不封把烤好的魚率先遞給解縈,解縈接過烤魚,看著火光里的男人,一路憋在心里的話,藏不住了。

第一章 逢君(二)

「大哥哥,你剛才說的屠魔會,我是聽過的。奈何庄是什么地方,我也很清楚……何老四那伙人,是專門為群龍教辦事的。」

屠魔會,群龍教,奈何庄,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勢力幫派。群龍教起先是一幫惡貫滿盈的凶徒為方便打家劫舍建起的閑散組織,時常為禍一方,又動輒因為分贓不均而頻繁內斗,早已名存實亡,但近年來橫空出世了一個天機散人,御惡有術,竟將這些刺頭惡徒收拾得服服帖帖,群龍教也因此興盛。至於這奈何庄,更是由來已久,其門人久居大漠,均是頂尖的探子和殺手,更與朝廷貴人時有往來。每隔幾年,江湖里就會有權貴以「替天行道」的名義招攬俠客,以圖盪平奈何庄,可這小小的奈何庄就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幾年更是與群龍教關系匪淺,沆瀣一氣,四處為非作歹。

正所謂:群龍有首,一笑奈何。

為了匡扶正義,「屠魔會」也就應運而生。

按理說,這些江湖幫派的紛爭離尋常百姓甚遠,巴陵又是個相對與世無爭的地方,沒什么江湖勢力浸染,細想女孩這一路的談吐,君不封稍加思忖,震驚道:「巴陵,姓解……你是『解孟嘗』的女兒?」

解縈點點頭。

解縈的生父名叫解孟昶,是個在江湖里頗有名氣的書生,因其樂善好施,善與三教九流結交而聞名。久而久之,孟昶也就被傳成了孟嘗。如今的屠魔會總舵主喻文瀾在微末時也曾得解孟昶傾囊相助。

君不封出身貧寒,善於混跡在三教九流中,時常作為屠魔會的前線打探情報。蜀中的這個案子,他盯梢已久,只是長期混跡在市井之間,免不了遠離了江湖的是是非非,武林最近的動盪,他是一概不知。

解縈輕聲道:「群龍教的那些人找上門,爹爹一介書生,哪是他們的對手,家里養的門客只能抵擋一時,他還是得帶著我們一家來投奔喻總舵主。可群龍教那些人實在追得太緊……爹爹說,總要一個人留下當誘餌,所以到了渝州,我就被他們撇下了。」

「什么!」

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解孟嘗在危急時刻居然拋棄女兒去求獨活?

迎著男人震驚的神情,解縈苦澀地點點頭,神色愈發黯然:「我被拋下了,卻僥幸活了下來,爹爹二娘還有兩個弟弟……他們都死了,我在渝州竹林里看到了……弟弟們被剁成了肉泥,二娘衣衫盡碎,腸子拖了一地,爹爹他更是……」解縈哽咽了。

群龍教一貫信奉「以牙還牙,千倍奉還」,君不封與群龍教抗衡數年,對他們的狠辣作風很是清楚,能從巴陵一路追殺解孟昶到渝州,中間相隔千里,這已經是群龍教千倍奉還的「最高禮遇」。既然如此,解孟昶只怕是落得了群龍教最令人聞風喪膽的處刑——滿天星。

這「滿天星」由現教主天機散人賜名,乍聽上去很是文雅,實際卻是遠古酷刑「五馬分屍」的演化。滿天星便是因屍首破碎時,屍塊與血液四處迸裂像散落的滿天繁星而得名。

解縈在渝州竹林見到的,只怕已經是父親支離破碎的屍首了。

再看女孩現在的神情,她的雙眸很是空洞,形容家人的死狀就像形容市集的屠夫割肉一般麻木之至。想到剛救下她時女孩臉上的凄惶絕望,她噬咬自己時憤怒與恐慌,君不封手上那已經發青的牙印又在疼。

他摟緊她,小心替她擋著江風。

長久的沉默後,君不封謹慎地問:「丫頭,據我所知,你父親一向左右逢源,他雖與我們屠魔會交好,但也不至壞了與群龍教的關系,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解縈低下頭:「他為屠魔會提供了一份情報,更詳細的我就不清楚了。」

究竟是什么情報,竟使群龍教不惜千里虐殺,屠人滿門?君不封按捺住疑惑,繼續聽女孩道:「我怕群龍教的人會折返回來,也不敢去埋葬爹爹他們,只能一直跑,跑出了竹林也不知該去哪兒,後面,後面就著了那些人的道。」

寥寥數語,他已然看到一個家破人亡的女童倉皇流竄的身影,他讓女孩坐到自己腿上,又摸出先前洗好的果子遞給她,還是沉默。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女孩晦暗不明的眼里泛著幽光,她轉過身,期期艾艾地說:「大哥哥,娘親在未過世前,教過我一些奇門遁甲之術,還給我留了一本講機關堪輿的書。二娘不喜歡我,但我學會了做小機關,弟弟們就不敢輕易欺負我,也是借著那些機關,我才可以一路流浪到這里。」她從自己背上的破爛小包袱里摸出了一個做工精細的小木鳥,君不封接過細細打量,嘖嘖稱奇,愈發佩服起眼前這個凄惶的小姑娘。

解縈年歲不大,卻如此早慧,家破人亡後一路顛沛流離,還能全須全羽活到現在,就中艱辛不難想象。他是一路苦過來的,也曾一度衣不蔽體地流浪,可和解縈這一路經歷的艱難相比,他的苦難似乎不值一提。在家里還沒有因飢荒破碎時,他和妹妹是終日在田間瘋跑撒野的小孩,有疼愛他倆的阿爹和阿娘。而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呢?生父留給她的最後任務,是讓她為家人孤零零地赴死。

按下滿溢的心疼,他把女孩摟到懷里,強提了一股喜氣,安慰道:「丫頭,你這木鳥做得好,即便里面機關盡失,也能看出來你花了不少心思。小小年紀技藝就如此不凡,留芳谷的解鈴居士如果知道了,怕是要哭著喊著收你為徒。」

解縈得了誇獎,反而抽噎起來:「大哥哥,我知道的,你是故意放走何老四,要放長線釣大魚。我在路上聽到了,群龍教在這里有一個隱藏據點,如果他們都追上來,你還護著我……」她哽咽,「我的機關都沒有了,沒辦法幫到你。」

解縈擦擦眼淚,竟給君不封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所以就把我留在這里,好不好?爹爹那會兒已經留下我一次了,我習慣了,不會難過的。而且這次我會做好的,不會給你添負擔的。」

「別說了,別說了……」

解縈的哭聲越來越響,哭到最後,連她自己都分不清這是真情,還是假意。可素昧平生的大哥哥擁著她,一遍又一遍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就像救下她的那一刻般低聲哄她。那橫亘了一路的驚懼、惱恨與不甘,在他溫暖的懷抱里漸漸化為無形。

待她終於不哭了,君不封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寬慰道:「你放心,我剛才出手只是試探,沒有盡全力,就算是帶上一個你,輕松對付三四十人也不成問題。更何況,既然都惹上他們了,就算沒有你,他們也會想方設法找到我的。再者說,他們有人,大哥哥這邊也有,剛才發的那幾個小煙花就是訊號,你也看到了,這一路我們走走停停,留了不少標記,很快會和他們匯合的。你呀,別什么都還沒發生呢,人就先泄了氣。吃好魚咱們接著上路,你放心,既然救了你這小丫頭,我就不會輕易撒手不管的。」他的神情凝重起來,「我發誓。」

解縈等的就是這個誓約。

懸了一路的心放下來,她終於可以毫無負擔地吃魚。

一旁的君不封馬馬虎虎對付了幾口,就吹起了口哨。他的「鷹兄」再度應聲而來,驕矜地停在君不封的手臂上,吃著他供上的魚肉。

男人轉過頭,有些炫耀地問解縈:「怎么樣,我這位鷹兄是不是看著特別神氣?」

解縈和鷹兄瞪著彼此,她只是吃魚,並不說話。

遲遲得不到應答,君不封尷尬地給鷹兄順了順毛。

「別看它長得凶,其實很好相處的。怎么樣,要不要讓它這一路陪著你?當然,鷹兄陪你玩,我也得小小收一點報酬。」

「我……我沒有錢。」她竟又要哭出來。

君不封趕忙蹲下身,與解縈平視:「別哭別哭,我不是管你要錢,你一個身無分文的小丫頭,我怎么可能會向你討要這種東西。咱們以物易物,你做的小木鳥送給大哥哥,交易就成交。」解縈不假思索,直接將木鳥遞給他。君不封看著手里的小木鳥,有點無奈地戳戳她的小腦瓜,「你啊,就不會推辭一下,虧我還想了一堆話來哄你,結果你……」

「本來就想送給大哥哥的。大哥哥救了我,解縈無以為報……」

君不封啞口無言,他站起身,嘆息地拍拍她的肩膀,小心將木鳥收入懷中。

向天空再度發射一枚信號彈,他牽著她柔嫩的小手,兩人繼續上路。

考慮到兩人現在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小姑娘又是手無縛雞之力,君不封思前想後,干脆讓解縈行至自己身前,兩人同手同腳前行,若有暗箭,以他的身手也能護她一個周全。

他們就這樣僵硬地前行了一個時辰,再有半個時辰不到的路程,就是屠魔會在此地的分舵。

借著月色,這路走起來倒也順暢。

行至一片竹林,能隱隱看到竹林深處的星星光點。這時,有數支箭矢從四面八方直直射向君不封。君不封聽著風聲,將解縈身體一轉,攬入自己懷中,衣袍翻動,暗箭被紛紛擋向一邊。他與接踵而至的暗箭周旋,卻隱隱聞到一股奇特的幽香。心道一聲不好,君不封連忙抱著解縈滾至一邊的低窪處,將解縈死死護在懷里。

他的心跳很快,還在密切注視四周的動態。

等了一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老友竟遲遲沒能與他會合,而剛才聞到的那股奇香,饒是他第一次中招,也不難猜出其中的名堂。這定是奈何庄有名的「入骨酥」,可以讓人在頃刻間四肢無力,內力運轉受阻。索性他閃避及時,葯物應該攝入不多。

他連忙往嘴里塞了幾枚解毒的丸葯,又封住身上的幾處穴道。

懷里的小姑娘已經嚇得雙眸緊閉,她的身體很輕,落在他懷里,就仿佛無形中收攏了一只柔弱無骨的鳥。

如今兩人身陷險境,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抱著她殺出重圍。

趁現在還有氣力,他向天空發射了信號彈請求支援。

盤算著自己在這圍攻中能撐多久,君不封苦笑著將渾身僵硬的解縈摟得更緊。

「丫頭,別怕。」

第一章 逢君(三)

無為宮的林聲竹道長與霓裳閣的茹心女俠趕來同君不封匯合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君不封和一個身形瘦小的女童被群龍教的賊人們團團圍住,而兩人身側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屍首,血流成河。

君不封也受了傷,身上布滿血痕,形態可怖。他握著根血跡斑斑的青竹,半跪在地,粗喘著逡巡四周,與他對視者莫不膽寒地後退三分。

最令兩人好奇的莫過於男人身側的女童,那女童面色慘白,舉著把鋒利的匕首,即便一直在發抖,還是死死護在君不封身前,凜然地望著不時逼近的歹人們。

林聲竹和茹心十分了解君不封的能耐,憑他的功夫,斷不會讓自己混跡到這種絕境。對望一眼,兩人屏氣凝神,同時拔劍,手中快劍如行雲流水,殺得這群烏合之眾一個措手不及。

君不封終於等到了遲來的救兵,高聲喝道:「他們帶了入骨酥,小心!」

兩人眼神交匯,同時沖向包圍圈正中心,一個搶來君不封,一個護住女童,旋即施展輕功,輕點青竹,幾經騰轉,四人安然無恙離開了竹林。

竹林外是大批屠魔會子弟,林聲竹說了里面的情況,便帶著這群子弟重新殺回竹林,而茹心因為略通醫術,先為已經力竭昏迷的君不封治療。

君不封身上的傷處雖然看起來駭人,但都是些皮肉傷,沒有傷及根骨。茹心給他喂了幾枚丹葯,又在傷處上好葯粉,粗粗包扎一二,便准備去給林聲竹幫忙。才起身,一直守在君不封身邊哭哭啼啼的女童死死拉住她的裙擺,凄聲哀求道:「大姐姐,你先不要走,大哥哥身上還在流血……」

「放心,這點傷奈何不了他。他啊,皮糙肉厚,死不了。」茹心不再理會她,急匆匆地進了竹林。

解縈噙著眼淚,撕了幾條布條,小心翼翼替君不封擦去身上不時滲出的鮮血。

屠魔會的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君不封一個傷者,居然就這么被堂而皇之丟在了大路上,那個本來應該留下照應他們的女人,對君不封的傷口也處理得很敷衍。解縈雖不通醫術,但在自家宅院免不了和作為門客的俠客們打交道,處理傷口是否用心,她看得出來。

解縈替君不封心寒,難過地直想哭,又怕哭聲引來什么不該引的凶殘動物。大哥哥正是需要她的時候,而她手無縛雞之力,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給他添亂。

兩人倚在一棵大樹下,她用稚嫩的臂膀盡可能擁住他,哪怕能傳遞給他一點的瘠薄的溫暖,也是好的。

因為看出來君不封是個好人,解縈在江邊沖他耍了個心機。目前她身無長物,想要活,只得依附於人,但單純信任對方是不夠的,還要有一些允諾,她才能徹底心安。只是真到了被圍攻的那一刻,她還是無不心灰意冷地想,也許他很快就會走,畢竟自始至終她都是個累贅。帶著她,兩人都會死,拋下她,起碼他能獨活。

可他沒有逃,以青竹為棍,男人護著她一直戰到力竭,還替她扛了無數明槍暗箭。等他力不能支地跪倒在地,雖然仍是那副殺氣凜凜的凶神模樣,但她清楚,大哥哥快要撐不住了,現在,該輪到她來保護他了。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來的血性,從包袱里摸出娘親留給自己的遺物,擺開架勢,就這么護在男人身前,圍上前的那些人都在笑,笑得她心亂,白日險些掐死自己的何老四也在其中,他最先靠近她身邊。

解縈不再像最初碰到他那般尖叫無措了,這一次,她只是從容地用匕首豁了他的臉。

鮮血濺到臉上,很腥,很燙。

她唯獨沒覺出怕。

一旁的君不封突然咳嗽起來,打斷了解縈的沉思,男人在迷糊中還在不停喊著,小丫頭別怕,別怕。

解縈本來止住的眼淚,因為這一句話,又癟著嘴去而復返了。

君不封在頻繁咳嗽中睜開了眼睛,只見解縈抓著衣擺,要哭不哭地看著他。他笑著咳出一口血水,試圖去揉她的小腦袋:「傻姑娘,都得救了怎么還哭哭啼啼的。」可小姑娘非但不讓他摸,腦袋甚至快要搖成撥浪鼓,「大哥哥你別亂動,你身上還有傷。」

「好,大哥哥聽你的。」咳嗽聲漸止,君不封直起身體,原地調息,因為暫時沒有入骨酥的解葯,稍加調息,君不封就悄悄睜開了一側眼睛,解縈還是噙著一泡熱淚,巴巴地望著他。趁她不備,他壞笑著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成功把她的頭發揉得一段亂:「好啦,別一直拉著臉,雖然看著是挺嚇人,但最後也是有驚無險,吉人自有天相,橫豎咱倆現在都活蹦亂跳的,你應該笑才對。」

解縈氣得直罵人,拳腳也招待上來了,沖著他的大腿亂踢:「什么有驚無險!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你差點就要死了!你那兩個朋友也不是真朋友!都是王八蛋!都去搶功!連個照顧你的人都沒有!傷口也不給你好好包扎!」

解縈突如其來的發瘋嚇了君不封一跳,可聽她嘴里的罵詞,他又很是感動。嘴里嘀咕著「這小丫頭片子怎么脾氣這么大」,他還是笑模笑樣地摸她腦袋,就像摸一只正在炸毛的小貓。

君不封不以為意的樣子看得解縈十分窩火,怒急攻心,她竟一口咬到他手上,君不封疼得直哆嗦,到底沒推開她。

等解縈咬夠了,咬牙切齒地松口了,仍是怒氣沖沖地瞪他。

君不封苦著臉看自己手上滲出鮮血的牙印,也有些氣,他戳她的小腦門:「又咬人,你這丫頭,屬小狗的吧?」

「我才不屬狗!」解縈氣得兩眼通紅,「我是氣你識人不清!」

一個豆丁大小的丫頭片子,居然頤指氣使地說自己識人不清,君不封暗暗搖頭,覺得這場景十分滑稽。可轉念又想,他和這小丫頭相識不過半日,已是共患難的生死之交,他保護她是行俠仗義的本分,但他倒下了,羸弱的幼童的卻發著抖護在自己身前……

他把她攬入懷中,耐心理著她凌亂的發。「好好好,小姑娘不生氣,是大哥哥識人不清,闖盪江湖多年也沒看出來人心險惡,不及我們小姑娘萬分冰雪聰明,好人壞人一看便知。」

解縈明知君不封在借著拍馬屁的方式貶損自己,但聽他這話,自己身後的隱形小尾巴明顯翹了起來,她驕矜地哼了一聲,又小心地坐到他身側,抱著他強而有力的臂膀,依偎在他身邊。

一場生死患難,倒讓這孤苦伶仃的丫頭片子對自己交了心,想到自己讓這孩子直面了一場殘忍的血腥屠戮,君不封嘴里發苦。嘆息了又嘆息,他側過身低聲問:「小丫頭,剛才大哥哥在竹林里……是不是把你嚇到了?」

解縈搖搖頭:「大哥哥,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這一路,保護我們一家的人有很多,那些熟悉的哥哥叔叔們都死了。我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她仰起頭,「比起你在竹林里大開殺戒,我還是更在意你居然識人不清。」

「好家伙,這是拐著彎又罵我?你這小丫頭,咬人也就算了,罵人也牙尖嘴利的,真是屬小狗的吧?本來我想著……殺了那么多人,可能你會怕,你倒好,這事就干脆翻了篇,醒來後就編排我,還拿小拳頭砸我。」

「不是不怕。」解縈輕聲說,神色又是他熟悉的空洞,但那空洞只是稍縱即逝,她的臉上只有心滿意足的微笑,「大哥哥是保護我的大英雄,就算再害怕,只要有大哥哥在身邊,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起初聽解縈誇自己,君不封只是害臊,可這次聽,心里卻有把火在燒。外出行走江湖,有什么比獲得孩童純然的信任與欽佩更珍貴?

他放下了和她斗嘴的心思,只是將她攬在懷里,替她抵擋夜風的同時,也給她講他四處聽來的珍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