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1 / 2)

第四章 告別(一)

即便在家中地位堪憂,解家畢竟是名門望族,琴棋書畫,解縈雖說不上樣樣精通,接觸總是有的。留芳谷內隱居的畫師均是當世數一數二的丹青妙手,只被他們指導幾日,解縈的畫技就有了長足進步。

而她給君不封的驚喜,便是在幾位師傅指導下的一幅水墨畫。

這幅畫很簡單,上面只有礁石、男人與鷹,筆法簡單凌厲,在礁石的襯托下,解縈僅用寥寥數筆就勾勒出君不封和他那位鷹兄的神氣。

君不封看到這幅粗糲直接的畫作也頗為震驚。常年混跡在外探聽消息,真實的自我總被掩蓋在重重偽裝之下,他對露出了本來面目的自己沒什么認知。但這幅畫里流露的,無疑是他在小姑娘心里的樣子,威風凜凜,瀟灑不羈。

看著畫上的男人,也就像重新認識了自己。

闖盪江湖多年,君不封唯三收到的珍貴禮物,都是小丫頭送給他的。解縈說自己年紀小,水平有限,但水平有限的小姑娘,心里總在想著他,還把這一階段凝了她心血的最好傑作送給他,他怎會不懂這幅畫的珍貴?他巴不得對著每個路過的留芳谷弟子喊:「瞧見沒,這是我妹子為我做的畫!」他也確實這么做了,上躥下跳地跟每個同他關系不錯的師傅都炫耀一番,還從祁躍那里誆來了一大壇酒,以茲慶祝。

解縈近日在祁躍的指導下給學習釀造了梅子酒、石榴酒和高粱酒,這幾天也做了米酒,大獲成功,很對君不封胃口。君不封便是來炫耀同祁躍炫耀,也少不得感謝對方。祁躍是與君不封混熟了,天天聽他妹子長妹子短的嘮叨,耳朵里快要磨出繭子,敷衍地誇解縈有心之余,還酸溜溜表示君不封以後也不用特意來他這里天天討酒喝了,橫豎他們兄妹相親相愛,解縈那里以後有的是好酒。

君不封如何聽不出這話里的酸意,頓時反唇相譏,說祁躍嫉妒自己有妹子。

祁躍反諷君不封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個多好的妹子。君不封非但沒惱,還得意洋洋地干了一碗酒。祁躍看他這嘚瑟勁兒礙眼,「客氣」地請他出去,君不封幾個閃躲,與他就地切磋起來。

兄弟倆原地比拼了一陣,不分勝負,祁躍勻給他一壇酒,給他指了裱畫師傅的住處,讓他趕緊滾。

裱畫師傅的住處離幾位長老的居所很近,君不封帶著新裱好的畫往家走,一路邊走邊看,看畫看得幾乎失了神,完全沒注意到一旁等著他發現的長老們,還是四長老用力地咳嗽了幾聲,君不封才回過神來,客氣地朝他們打了個招呼。

他們例行公事地寒暄一番,二長老旋即笑眯眯地問,他們之前的約定,沒忘吧?

君不封身體一僵,悵然地說,沒忘。

帶著解縈的巨作回到家,屋里空無一人。這個時間,小姑娘尚在書法師傅的指導下練字。君不封這些天已不像前段時日那般擔心解縈在學堂里出了什么紕漏,解縈開始慢慢融入到留芳谷中,他數次隱蔽身形從旁觀測,確信解縈如今已交上了幾位好友,每天起碼有六七個孩子圍著她,三個年齡稍大點的女孩更是輪番坐庄,天天抱著她,一會兒叫她小縈妹妹,一會兒叫她小縈師妹,和她很是親昵。

將畫作與他們在長安買的面具和其他稀罕玩意兒一並掛在書房,君不封出了屋,從院門開始,將整個小院由里到外檢查一番,確信他能做到的地方都做到了盡善盡美,他去挖了些野菜,又去忘川叉了條鯉魚,回來路上看到一只野兔從旁經過,他也就很不客氣地將其帶回烹煮。

院內的兩個土灶被鯉魚和野兔占領,君不封左右開弓,忙出了一身細汗。解縈回到家時,君不封正忙著擺盤,看到大哥做了一桌子好飯好菜,解縈驚喜之余,還納悶今天是個什么好日子。

她纏著君不封問,君不封笑而不語,反而遞給她一碗石榴汁。這石榴汁是經舂搗過的石榴在過濾後收集而來的,前幾天解縈在祁躍的指導下做石榴酒,君不封從旁觀看,也給勞累的小丫頭搗了點果汁,里面還小小的兌了些白糖,嘗起來滋味甚好,喝得小姑娘眉開眼笑。今天他如法炮制,小姑娘果然樂得眉眼彎彎。他看她高興,自己也喝了一杯祁躍的釀造招牌好酒——人自醉。

解縈嘁嘁喳喳地同他講著自己今天在學堂遇到的趣事,聲音宛如黃鸝般動聽,君不封邊聽邊笑,偶爾插幾句嘴,小姑娘一開心,人就要往他懷里撲。

這頓晚餐,兄妹倆是吃得一如既往的熱鬧。飯後,解縈幫著君不封干了一些瑣碎活,隨後被男人推著回書房,讓她研讀功課,可進去還沒一刻鍾,解縈就從書房探出了頭。

君不封這時已經忙完了手里的活計,正在主廳一個人喝酒。

「大哥……」女孩怯怯地看著他,一副委屈地要哭的樣子,「你是不是不喜歡我給你畫的畫?為什么,為什么要把它掛在書房?」

君不封一臉詫異:「你怎么會這么想。大哥當然喜歡你的畫,如果不喜歡,又怎么會特意裱起來?大哥今天因為跟別人臭顯擺,還挨了他們好幾腳踹呢,你想想,為了你的畫,大哥的屁股都被你這些個師傅們踹青了,這還不算喜歡嗎?」

「那為什么要……」

君不封漸漸收起自己的調笑神色,招呼解縈到他身邊。他摸摸解縈的小腦袋,轉而拿起果籃里的一個蘋果,單手削起它。

解縈惴惴不安地坐在他身邊看他動作,君不封單手削蘋果的速度很快,蘋果皮也一直沒有斷,這手功夫很靚,可因為心里緊張,解縈這個君不封御用捧場王很罕見地沒有喝彩。君不封給她切了一小半蘋果,自己拿著另一邊的蘋果啃了兩三口,又醞釀了一陣,才幽幽說道:「丫頭,大哥已經陪你在谷里住上一段時日了,現在你漸漸熟悉了這里的生活,大哥也幫你把這住處徹底收拾妥當,一切步入正軌……也該是大哥離開的時候了。」

君不封之後還說了什么,解縈都沒怎么聽進去。

她只是機械地咀嚼著嘴里的蘋果,就像在吃一塊無滋無味的蠟。

君不封清楚,不管自己什么時候開口,他的離開都將對她是一個晴空霹靂。但他相信解縈也明白,他不能再往下待了。

初來乍到時,他是幫解縈熟悉留芳谷的一把鑰匙,既然她已成了留芳谷的弟子,君不封再在這里逗留下去,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了。

即便與谷內諸多匠人師傅相處甚歡,但他畢竟是個外人。

早在去討要不夜石時,他就看出了二長老話里有話,君不封知趣,趕在長老們對他下逐客令前,他先提了告辭,聲明解縈的生活徹底穩定下來,他就會走。

如今,不用幾位長老再多說,他也知道,告別的時候到了。

對解縈說自己明日即將出谷,解縈明亮的眼眸瞬息黯淡無光,嘴也癟了下去,淚水在眼眶打了半天轉,最後她只說出了一個字:「好。」

朝夕相處長達半年之久,君不封又怎會舍得離開這被他放在心尖的小姑娘,強忍著心里的疼,他半蹲下來,捋了捋她散亂的發,給她擠出一個笑容。

「丫頭,別難過。大哥又不是就此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之前不是說了嗎,立冬那天是你的誕辰,大哥只要不是去了閻王殿,怎么都會回來看你的,我還要看鐵匠師傅做的暗器,幫你驗貨呢。往後的日子你也放心,大哥會爭取每隔兩三個月就來見你一面的。」

解縈低下頭,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君不封拍著她柔嫩的小手,心里也在嘆息。

莫說是留芳谷等著趕他,林聲竹那邊同樣急著催他。自打到了留芳谷,他的鷹兄帶來了不少林聲竹的信函。不在蜀中的這段時間,林聲竹被調往洛陽屠魔會分舵任分舵主,君不封雖然暫時不在舵中,實際也隨著林聲竹被一並調去洛陽。

林聲竹忙得不可開交,君不封卻在留芳谷沉迷四處開荒,林聲竹雖不知他在留芳谷做了些什么鬼東西,但看他來了十天半月始終賴著不走,送來的信也帶了火氣。

君不封識字不多,此前幾封交代公事的長信都看得頗為吃力,談及私事,更得仰仗他的小解縈,但解縈一看林聲竹這信是在拐著彎罵他,氣得當場把信撕得粉碎,林聲竹在里面說了什么要緊事,她也不告訴他。

但即便她不告訴他,君不封也知道自己回去會面臨怎樣的凶險。

洛陽不比蜀中,中原的形勢更為復雜多變,喻文瀾也是看重他們兩人機警,將中原要地交給了他倆,這趟回去,只怕自己身上的擔子不輕。

可嘆他明明是個朝不保夕的亡命徒,卻和一個幼童許了長約。

在認識解縈之前,君不封從沒覺得自己的性命有多珍貴,對他來說,生存是一種飢餓的本能。可從這刻起,他知道自己不會再像以前那般無畏。

有了牽掛,也就有了懼怕。

現在思考幾年以後的事,對他這個在刀口舔血的亡命徒而言,太奢侈。

但在小丫頭的誕辰來臨之前,他的命是她的。

第四章 告別(二)

這天夜里,兩人都沒有睡著。

輾轉反側了半天,君不封實在聽不得解縈細細的嘆息,最終直起身子,招呼著解縈起床。他抱著她,再同她說點體己話。

沒開口前,君不封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話這么多的一天,可一旦叮囑起小姑娘,他就像是個喋喋不休的長舌夫。

君不封主要談的,還是快活林的問題。

趕在解縈外出或睡覺時,他曾在快活林深處七進七出,因為行徑過於明目張膽,幾位長老都看不下去他鬧出的動靜,趕在他去向二長老討要不夜石那天,長老們將他團團圍住。他們得了他不日離谷的承諾,還逼問他一直闖禁區的原因。

一聽他是擔心解縈的安危,漫山遍野地尋野豬,長老們都笑出了聲。

曾經的快活林確實是留芳谷禁區,里面也的確棲居著不少凶獸。三十年前,谷里來了位技藝高超的馴獸師,用他高超的技藝將凶獸們一一收服。但比起人,馴獸師還是更喜歡和動物做朋友,也不希望被其他人打擾自己的平靜生活。因此,即便他收服了凶獸,也還是會放任凶獸嚇人,從而將快活林的危險傳說繼續流傳下去。

久而久之,除了對其真實情況心知肚明的諸位隱士,年少的弟子們都認為這林子邪門得緊,別說是闖盪其中,就是路過都要駭破了膽。

至於君不封和解縈曾留意過的詭異巨樹,這倒是留芳谷的珍寶,長老們此前放任馴獸師霸占快活林的原因也在於此。

三長老笑說,要不是觀察到君不封確實沒有什么壞心思,早在他提出巨樹有異的當口,他們就聯手把他殺了。

巨樹的樹皮是一種罕見葯材,千金難求。因其散發著某種人類難以察覺的氣味,谷內動物不敢輕易靠近,第一任谷主為其賦名——樹王。

制作不夜石燈籠的布面便是糅合了樹王的汁液浸染而成的,而留芳谷弟子平素所穿衣物的綢緞雖產自蘇州,上面的繁復圖樣也是由樹王汁液浸染過的紡線織成,用以保護弟子們在野外采葯時,免遭受野獸襲擊。

廣義地講,哪里有樹王汁液浸染過的物件,哪里就不會有凶獸出沒。

二長老那時笑罵道:「你這叫花子擔心妹子是沒錯,但我們既然把她接進谷里,又怎會將她陷進凶險之中,解縈可是我們幾人都看好的苗子,若不是本就有制衡措施,我們又何必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娃娃放到禁林旁生活,還不是為了鍛煉她,你也不動腦子想想。」

君不封當即就對幾位長老道了歉,又拐著彎嘲諷他們的「鍛煉」太離譜。他的丫頭明明那么小,瘦弱到連兩捆柴都拎不動。長老們抱怨他對女孩施援手過多,他卻覺得自己做得根本還不夠。

君不封不提還好,一提就開始後悔,覺得自己不應該太輕率地許諾,怎么著也得陪著小姑娘把誕辰過了,或者干脆過到年關,留芳谷即便號稱四季如春,想來冬天也是冷的,小丫頭的那么瘦小,沒他照顧,寒冬該怎么熬?

君不封倚著床護欄浮想聯翩,解縈晃了晃他的臂膀,擔憂地問道:「大哥,你將谷內的這些秘辛盡數告訴我,會不會有危險?你剛才也說了,三長老說……可能會殺掉你。」

君不封淡然笑道:「其實我已經看出來了,有些事是留芳谷里心照不宣的秘密,只要在這兒待的時間夠久,就總會有知道那一天。何況這兩件事,我現在告訴你,你會告訴別人嗎?」

「不會。」解縈頓了頓,「快活林凶險,尋常人不敢輕易往這邊來,這也是好事,正好我樂得清靜。」

「這就是了。他們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大哥,目的是讓大哥安心,大哥講給你聽,也是要讓你放心……你想想,如果這是谷中秘辛,大哥還會活著和你聊這些嗎?這明顯是可以透露的秘密。當然,也還有一種可能,因為他們特別看重你,所以有些核心弟子要數年後才能知道的東西,現在就可以講給你聽。比如二長老,他就特別看重你在煉葯上的天賦,我看他平時也沒少拿這樹王煉葯,不然也不會這么著急地通過我把這個消息傳遞給你。對了丫頭,你可不能因為喜歡清靜,就總把自己關在屋里做機關,不出去。該玩的時候還是要和你的這些個師兄師姐們一起玩……」

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解縈不知不覺在君不封懷中睡去。

聽著她勻稱的呼吸聲,君不封把他的小姑娘端詳了又端詳。在留芳谷養了一段時日,解縈雖沒有長個子,身體是恢復了過往健康的白皙,人也總是笑。

可不知為何,現在看到她微蹙的雙眉,他眼前總在閃現初遇她時的凄惶,耳畔依稀能聽到她險些被拐時聲嘶力竭地嚎啕。

對於他們兩人而言,這是一場注定的離別。

君不封活了這么些年,已經很習慣告別了,可小姑娘呢?

想到她可能又會哭成在襄陽時的樣子,他的心就干干地抽疼著。

守在小姑娘身邊,君不封一宿沒睡,喝了一夜的悶酒。

這酒叫「人自醉」,真是好名。

酒喝得多了,就像是一種閉耳塞聽的麻醉,他可以暫且按捺住心底的抽痛和不安,迎接新一天的黎明。

解縈醒得很早,一旁的大哥也是渾身酒氣,嗆得她很是難受。

君不封喝得頭有些疼,借著操持早飯的功夫醒酒,將昨天晚上沒吃完的飯食稍微熱了熱,兩人簡單用過飯食,君不封收拾好行囊,牽來馬,本來要把解縈往馬背上放,但小姑娘只是搖頭。他提議兩人一並騎馬去谷口,她又嫌他一身酒臭。

最後,君不封只能一手牽著馬,一手牽著她,兩人徒步向谷口行。

谷口在留芳谷西側,他們這一路,幾乎橫穿了整個留芳谷。

晚些時候,解縈還要去學堂進學。

每走幾步,君不封就勸她說,丫頭,回去吧,接下來的路,大哥自己走就行。

解縈先是不理他,後面也確實聽了他的話,在要去學堂的岔路口松開了他的手,可君不封牽著馬走了一陣,就又發現沉默地跟在他身後的小丫頭。

解縈一步又一步地送他,他也一步又一步地回頭。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直到走出谷口,邁過了那一線天,快要重新進入那團迷霧中。

留芳谷的風景已然模糊不清,小姑娘卻還像一根佇立的竹,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眼前的霧氣愈發重了,君不封停了腳步。

他從不知道,原來僅是駐足,身體都會變得這樣沉重。他向來自認灑脫,這一刻也在忍著前所未有的剜心疼痛,「人自醉」的功效已然失了靈。

他蹲下來,鄭重其事地看著解縈:「丫頭,回去吧,送到這兒就可以了,再跟著大哥,就要陷入大霧里了。之前咱們闖進這陣也是僥幸,最近你的幾位師傅又重新改了陣眼,貿貿然闖進去,只會越陷越深……別讓大哥為你擔心,好嗎?」

解縈低頭,咬緊了唇,不說話。

君不封拍拍雙手,向解縈展開雙臂:「來,讓大哥再抱一下。」

解縈還是低著頭,緩緩蹲下身,抱著雙膝抽泣。

雖然是可以預想的發展,君不封還是慌了。他笨手笨腳地給她拭淚,小心地陪著好:「別哭丫頭,昨晚大哥不是和你說好了嗎,立冬那天就會回來看你,給你過誕辰的。你想想,有離開才會有成長,這樣等大哥回來了,不止大哥能給你禮物,你也能給大哥驚喜。不說別的,小木板上的幾個靶子,你那時肯定能打准。」

解縈只是哭,並不理他。

君不封還欲再哄,解縈卻搖頭,不讓他再說。她緩了緩,拭掉眼角的淚,狼狽地抬起頭。小嘴稍微張了張,解縈最想說的那句話,還是穩穩地在她心房駐足,說不出口。

還能怎么說呢,她只是想讓大哥一直陪著她。

雖然現在已經有了不少相識的同門,但大哥走了,她新結交的朋友也不會事無巨細地在她身邊照顧她。

朋友們都羨慕她有條件那樣好的弟子房,可大哥不在里面,再好再大的住處,於她也都是空。

她就像只無人庇佑的孤鳥,連棲息都落寞。

娘親走後,只有大哥一心一意待她好。她沒能力,治不了娘親的病,而現在,便是挽留大哥,能做的東西也有限。她年紀小,人言微輕,對他撒潑大哭甚至是懇求他不要走的唯一手段,而哭鬧又能困得住大哥幾時呢?

他是大英雄,屠魔會有無數拯救天下的要務要等著他去做。相比那些重擔,她一個無根無萍的孤女又算什么?

她知道自己目前的要務是在谷里好好修習,日後成為大哥的助力。她不能讓大哥擔心,她也曾暗暗發誓要讓大哥一直看到自己微笑的樣子。

可他要走了。

幾個月里,他們密不可分地生活在一起,大哥就好像是她生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離開,就如同是從她貧瘠的身體里生生挖出一塊鮮血淋漓的肉。

剜心之痛,也不過於此。

這樣難耐的疼痛激得她想就地尖叫哭嚎,可她要忍。

君不封小心擦凈了她的淚,把她摟進懷里,還是無言。確定小姑娘的情緒已經平復,君不封不再多言,牽馬遁入霧中,再未向後看過一眼。

他沒有聽到解縈跟來的動靜。

確認自己在這彌漫大霧中走得夠遠,君不封回過頭,那一路跟隨他的倔強身影已不見蹤跡,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迷霧,一如他過往一人行事的孤獨。

君不封心里空落落的,原地緩了許久,他依著之前獲悉的口訣,艱難地找著出口。

第四章 告別(三)

傍晚時分,解縈依著不夜石燈籠的指引,伴著微光回到住處。

合上門扉的那一刻,她迎來了徹底的黑暗。

她把自己關進卧房,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帷幔。

卧房里隱隱飄著酒香,大哥沒喝完的「人自醉」還在桌上放著。

那么愛喝酒的一個人,破天荒地沒喝完他愛喝的好酒。

清晨還是兩人一起出的門,可怎么到夜里了,既沒人為她點亮燭火,也沒人在好飯好菜前傾心守候,更沒人早早站在她回家的必經之路,殷切地張望四周。

沒了大哥的小屋,就如同一座死寂的墳冢。

這一刻,她是真的意識到,大哥離開她了。

引而不發的疼痛在此刻悉數爆發,解縈痛不欲生地嚎啕著,身體痙攣不止。和大哥的旅途就像是一場漫長而不真切的夢,現在夢醒了,她又被打回了孤家寡人的原形。可即便哭聲再凄厲,也不會再有人在她身邊悉心呵護了。

解縈不知自己這一日究竟是怎么熬下來的。

自從大哥的身影消失在迷霧之中,她的記憶也就像有了斷點,魂游太虛度了大半日。若問這日修習了什么功課,和同門說了哪些話,中午晚上又在伙房用了什么吃食,她都能一五一十地答出來,可這一切似乎都與真正的自己毫不相干。

目之所及,盡是隔膜。

恍惚中,她似乎還在竹林里驚懼的潰逃。

她害怕,怕得跌下床,身體重重地栽到拔步床的木板上,關節也許磕青了。她還是哭,然後聽著自己的哭聲在空盪盪的屋里游盪。

她叫娘親,無人應答,她喚大哥,回應她的只有風聲。

帶走娘親的是病,她挽留不住。可大哥呢?

原來她也會突如其來地恨他。恨他為什么要走,恨他為什么不能一直陪著她在留芳谷,也恨他為什么要走了,還不能帶上一個她。

他為什么要拋下她一個人?為什么?

理智知道大哥於她有大恩,可她控制不住對他的謾罵。用粗鄙的語言罵了個痛快,她的恨意暫且平息,又可以毫無感情地審視這個癱在地上不人不鬼的小東西。

大哥要是見到現在這個在地上撒潑打滾的她,估計也不會哄,他只會說她不懂事。

大人都喜歡乖孩子。

解縈的鼻子又在酸,很快否定了剛才的想法,即便把大哥想得再壞,罵他罵得再凶,一旦自己真的嗑著碰著了,最心疼的始終都是他。

解縈揉著眼睛哭了一會兒,決定不和這個討厭鬼計較了。

他說要她等,那她就等好了。

他要是敢不來,她就用自己學的最難聽的話去罵他!罵他個三天三夜!

她忍著身上的疼痛站起身,打開屋里裝有不夜石的木盒,盈盈光輝瞬間填滿了卧房,解縈偏過頭,看到銅鏡里的自己。

呵,一個扭曲的小鬼。

哭夠了,也瘋夠了。她擦干臉上的淚,坐在桌前,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扒起了石榴,吃了大半個石榴,解縈回到平日訓練的地方,又做起了日復一日的枯燥投擲。

大哥會不會如約而至,她不敢奢望,但解縈自始至終都是守約的人。大哥對她有期許,即便她心里有氣,也不應該辜負大哥的期待。

夜里的大半時間都用來練武和做機關,真投入進去,解縈心里橫亘的疼痛似乎也沒那么尖銳了。睡覺時,她把君不封的衣物套在了他特意給她做的布娃娃身上,聞著上面的皂角氣息,雖然仍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但仿佛他就在她身邊,像過往一樣守護著她。

君不封離開留芳谷的第四日,解縈收到了他的飛鷹傳書。那時她正在前往學堂的路上,一只雄壯的巨鷹朝著自己俯沖而來,一旁的同門都嚇得驚聲尖叫,解縈倒對此見怪不怪,甚至在看著大哥的鷹兄矯捷地捉了只路過的野兔飛遠之後,她才不慌不忙地看起大哥寄來的信。

信函很短,是告訴自己他已經快馬加鞭抵達洛陽,讓她無須為之擔心。

君不封的字很丑,狗爬一樣字跡在紙面上歪歪曲曲地蠕動,解縈抬起手,透著日光看它們,腦海里依稀浮現出君不封的笑顏。

囫圇過了四天,旁人察覺不出解縈的異常,只有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分裂。與師兄師姐們言笑晏晏的是她,回家扔石子扔到手指腫脹的是她,在床上整宿睡不著抱著娃娃哭泣的,也是她。

就像是有一個最真實羸弱的自己,身邊都是密不透風的網,她透過網看外面,同時也在看另一個自我的表演。

如果沒有這封信,解縈不知道她還能在這種隨時可能坍塌的崩潰里熬多久。即便信件上只有丑陋的寥寥數語,對她來說也彌足珍貴。

「已達洛陽」就如一句咒語,這天夜里,她抱著那個被命名為「君不封大壞蛋」的布娃娃,終於毫無負擔地睡著了。

如果說之後的日子僅是在等待彼此重逢的那一天,時間過得倒也快。

不知不覺,已近立冬。

其實君不封離開留芳谷也不過月余,可大哥不在的每一天,於解縈都是度日如年,好在大哥經常會差遣著鷹兄給她送信。可惜信寫得再多,君不封的字跡還是一如既往的丑陋,有時想說的東西多了,他遇到不會寫的字,只能憑空畫圈,有一封信甚至畫了大半篇圈,解縈看了就要笑。

大哥信上寫的都是些瑣碎的日常,比如今日去了哪兒,又在當地吃喝了什么。夜里捏著大哥的信函入睡,夢境里,仿佛她還跟著大哥漂泊,四海為家。

冬日將至,綉坊的師傅們也為大家趕制了冬裝。綉坊主管縫紉的師傅姓祝,素來話少,此前曾短暫和君不封有過交集。解縈因為實在對女紅不開竅,平常和祝師傅少有來往,但考慮到大哥是立冬那時才來,祝師傅讓她去綉坊領新衣時,解縈也帶了自己釀的幾款米酒,委托她給君不封做幾件四季常穿的袍子。

大哥是苦出身,也很恪守自己門派的本分,衣服都是穿了又穿的打補丁。來留芳谷的這一路,他總說自己虧待了她,給她穿了一路粗布。但解縈知道,大哥已經給了他力所能及的全部,相反,她受了他恁多恩惠,還是要尋機會報答才好。

重逢日期將近,解縈失衡的心態也漸趨平和,恨他恨了一段時日,恨意消弭,她又在惦念他的好。祝師傅本來對君不封的印象就不錯,這次也就應了解縈的請求。

解縈這次前來綉坊,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驚喜。

原來,君不封因為擔心解縈體虛,早就來找過祝師傅,請求她多給解縈准備幾件秋冬季節的衣物,冬衣里尤其要多塞棉花。

留芳谷的弟子們在冬日都會有屬於自己的皮毛斗篷,這斗篷的顏色往往由祝師傅和她的徒弟選定,唯獨解縈的這件斗篷,顏色是君不封親自選的。

那時尚是金秋,但不妨礙君不封做起了隆冬的夢。想到雪夜里行走的小團子一點一點拱到他身邊,抬起頭,笑容如梨花綻放,他又該如何形容那一瞬的驚艷?

君不封很不客氣的,為解縈選了個奪目亮眼的顏色——大紅色。

留芳谷弟子的服飾配色普遍清淡素雅,像大紅色這種濃烈的色彩,尤為罕見。

立冬那天,留芳谷也應景下了場大雪,解縈起了個大早,千挑萬選,還是換上了紺紫色的衣裙,用銀飾收攏了她披散的長發,顯出了自己厚厚的劉海。她披上了那件大紅色小斗篷,帽子蓋上了她的腦袋,也遮蔽了一定視線。

解縈摸著黑出了門,她提著君不封為她做的小蓮花燈,一路踏雪而行,那一抹明艷的紅,是白色山谷中的唯一亮色。

解縈本就生得白皙,再披上這件大紅披風,更襯得肌膚雪白,斗篷鮮紅。

趕到學堂,同門的孩童見到她,也都倒吸了一口氣,感慨這是個何等精致的玉人。

解縈平時和朱蒙她們三個女孩最熟,來了學堂也自然往她們身邊湊。朱蒙看出解縈這日的氣色格外好,笑著問她發生了什么事。

解縈有些扭捏,又根本藏不住到嘴的雀躍。她無比開心地告訴她的三個小姐姐,今天是她的誕辰,大哥會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