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變(1 / 2)

第六章 驚變(一)

近幾年的屠魔會,對君不封而言,是有些難熬的。

屠魔會過往只當群龍教是頭號大敵,奈何庄是掛靠在其背後的附庸,隨著這些年深入敵營摸底,他們才清楚群龍教實際是奈何庄有意豢養的打手,惡貫滿盈的群龍教樹大招風,吸引火力,而實際操盤手奈何庄則穩坐背後,坐享漁翁之利。

此前的孩童拐賣案讓屠魔會將視線漸漸轉移到奈何庄身上。屠魔會和群龍教都只是武林一大勢力,奈何庄卻已將手伸向了周邊各國,他們非但與西域往來密切,還勾結東瀛,上抵北荒,下訪南江,走動如此頻繁,很難不懷疑他們在暗中密謀什么竊國大計。

屠魔會此前與朝廷的關系就頗為微妙,蜀中一案更是因為京中貴人力保蜀中巨富,與朝廷交惡。但自打發現奈何庄的別有用心,屠魔會心系天下,不計前嫌,寧肯與朝廷聯手,哪怕玷污了自己的名聲,也要狙擊奈何庄門人,力保這天下安寧。

任務層層分攤下來,君不封除了卧底群龍教,便是與四方高人搏命,並從中截獲奈何庄弟子,對他們嚴刑逼供,探聽圖謀。

但偏偏,這幾年他總在出岔子。

喻文瀾此前的擔心成了真,屠魔會高層確實潛藏著奈何庄的釘子。君不封因被委派抓捕奈何庄弟子之職,那潛藏在總舵的釘子也隨之出手,出賣君不封一行的情報。那些奈何庄弟子或是在圍捕開始前就已經逃走,或是在被抓後紛紛斃命,不給君不封一行審問活口的機會。

幾個任務連番失手後,君不封漸漸失去了喻文瀾的信任,可又因為總是功敗垂成,喻文瀾由此確認君不封絕非奈何庄安插來的密探,反而值得信任。在將他冷落了一段時間後,喻文瀾重新起用他。

鑒於君不封這邊的情報總被無端泄露,要務自是不能委派給他,喻文瀾除卻讓君不封搶占前點,做些身先士卒的臟活賣命活,便是給他排一些閑職。

這一年的新年,君不封一直待在屠魔會翠微湖總部的湖心監獄。

探子們的出賣使得屠魔會的兄弟姊妹死傷慘重,屠魔會上上下下深受情報泄露之苦,有了能審訊叛徒的機會,自然也毫不留情。久而久之,屠魔會的酷刑也傳出了名頭,他們折磨敵人的手段,凶狠殘暴不亞於老對手群龍教。喻文瀾甚至請來了解孟昶此前在大理寺做官的同僚,擔任屠魔會的行刑官。

而君不封這段時間的任務,便是做行刑官的幫手,旁觀,或直接參與,讓他曾以為是同僚的奸細受刑。

君不封於心不忍,卻又無法違抗上命。

靈魂漸漸飄向了遠處,他在想留芳谷的小姑娘。

這一年他又讓她失望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哭鼻子。

她以為他是在外行俠仗義脫不開身,可實際上他在做什么?

這里是虐殺同僚的地獄。

他為什么要把大好時光浪費在這種事上?而不是回到留芳谷,回到他漸漸認可的那個家,與他最親的妹子團聚?

多年以前,與君不封有過一面之緣的老僧人曾說過,他有佛緣。若不是無法摒除暴食的凡念,君不封還真是個修習佛法的好苗子。

彼時的君不封不解其意,這些年也漸漸明白了,所謂「佛緣」,也不過是那四個字——慈悲為懷。

他當初加入屠魔會,自是有丐幫出身的順理成章,那時他除了認為此地方便行俠仗義,也有股很粗淺的志氣,想要在這江湖里闖出點名堂。可兜兜轉轉了數年,屠魔會也仿佛成了日趨精巧的機密機關,他越往高走,就越覺得無所適從。

一個逍遙自在的靈魂居然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律條,脖頸上拴緊了繩。

四處行俠仗義的快樂日漸不存,現在他還要被迫參與虐殺前同僚的血腥盛宴。

總是這樣無意義的打打殺殺,他厭倦了。

同湖心監獄的同僚們處理那些被凌虐的殘缺不堪的屍首時,君不封有了離開屠魔會的打算——過往它們還只是些零散的閃念,但在這一刻,它成了一個很明確的念頭。

在這個打算還只是零散的閃念時,拘住君不封留在屠魔會的不是別人,恰是解縈。

君不封並不是要將自己目前的尷尬處境怪罪到解縈頭上,他又如何不知小姑娘日夜盼望著他離開屠魔會,遠離一切江湖紛擾,和她一起在留芳谷隱居。

可每次看到她真誠的雙目,他都在發自真心地感慨,這是多美妙的神跡啊!經由他手得以存活的小精靈正在茁壯成長,而他有幸,成了被她選中的大哥。

小姑娘眼里的他是蓋世無雙的大俠,可實際上,他只是個一無所有的獨夫。

女孩過往曾擁有的一切,他連十分之一都給不起她。

可越是給不起,就越是什么都想給。

別人有的,他家丫頭要有,別人沒有的,他家丫頭也要有。

只要她想,就是星星月亮他也會去為她摘下來。

回到現實,錢就成了他最先思量的東西。

他干的是搏命活,掙的是賣命錢。賭上性命的酬勞最貴。即便他清楚自己漸漸成了屠魔會里最好用的「尖刀」,是別人看不上的「雇佣兵」,但只要想到那令人心折的錢款,無論這活多臟多累,他都可以干。旁人笑當年那個兩袖清風的乞兒居然成了全屠魔會最喋血的吝嗇鬼,但他想,為了他家丫頭,他背負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給她掙一個錦綉前程,區區污名又算得了什么?

畢竟沒有她,他可能早在幾年前就離開屠魔會,去做一個浪跡天涯的游俠了。

做游俠固然比在屠魔會里任人差遣要瀟灑得多,可一旦體會過和一個人密不可分的羈絆,那曾經向往的自由也黯然失色,他心甘情願做這羈絆的囚徒。

三月,總舵的清洗運動告一段落,喻文瀾暫時沒有新任務交給君不封,君不封想著請辭,也需要回到洛陽分部,將分部的諸多公事打理妥當。

林聲竹前段時間接了總舵主密令,不知去私下完成了什么任務,兄弟倆竟趕在同一天回到洛陽。歇了兩天,林聲竹約君不封在洛陽頗負盛名的玲瓏齋小聚。

自打林聲竹在屠魔會的地位水漲船高,即便兩人自始至終沒鬧過什么大矛盾,他們也都知道兩人的關系出現了難以彌合的嫌隙。

君不封、林聲竹和茹心三人雖然都是苦出身,但與同是孤兒的君不封和茹心不同,林聲竹是因為家境太過貧寒,被父母生生送上了道觀,希望他能在無為宮里謀一個好前程。

如今,林聲竹的雙親都還健在。

君不封入丐幫,是為了「活」,而林聲竹進無為宮,為的是「前程」。

身為道士,卻有顆難以磨滅的世俗心,君不封在見到這小道士的第一面就嘲諷他「道心不穩」,可誰能想到,這樣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居然成了莫逆之交,患難多年。

君不封一直都清楚,友人有顆一飛沖天的心。

想要一飛沖天不壞,只是人心易變。

他們相識於微末,都在屠魔會底層廝混時,兩人尚有共同語言。如今君不封還是時常混跡底層,好友卻已站在高位,又因為對君不封太過了解,每次下派任務,都是蛇打七寸地拿捏對方。

漸漸的,便是在一起喝酒,兩人也覺得話不投機。

今次林聲竹約他出來,趕在對方說目的之前,君不封開門見山,先把他要離開屠魔會的打算同兄弟說了。

這話說出口,長久橫亘在君不封心里的陰雲也隨之消散。他還是習慣不帶任何立場去與對方交際。隨口胡聊了幾句,林聲竹也感覺到他們的關系似乎一瞬恢復如常。

痛飲三杯酒後,林聲竹憂心忡忡地問道:「你現在告老還鄉,那之前給小丫頭攢的錢呢,能湊夠你想給她的好嫁妝嗎?」

君不封苦笑著嘆了口氣:「那自是湊不夠。」

「那以後你……」

「我開始做她大哥的時候,是有些自慚形穢,覺得跟她的父親相比,除了會點武功,我什么都不是。但這些年下來,丫頭越來越有留芳谷門人的風格,不在意那些身外俗物。我也想明白了,錢是要攢的,但這不是全部。之前她也和我說了,留芳谷有自己賺錢的門道,現在丫頭也長大了一些,我們兄妹倆可以一起經營,她釀的酒已是舉世無雙,而她煉制的丸葯,你也服用過,都是上好的東西,至於她和她師傅做的那些暗器機關,也是黑市的緊俏貨……我們以後有謀生的財路,餓不死。」君不封嘆了口氣,「我這些年在外打拼,鮮少回去看她,現在想想,還真不如把之前刀口舔血的時間都用來陪伴她,也就是我運氣好,沒死在路上,真要出了個三長兩短,她該怎么辦……明明她那么需要我在她身邊。」

「這丫頭性子雖然孬,但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為她的付出,她看得出。」

君不封低落地「嗯」了一聲,林聲竹突然笑著踢他:「想想沒遇到她之前,全屠魔會上上下下數你最瀟灑,結果現在這叫什么,女兒奴?」

「你可別取笑我了。我現在是已經認命了,在外面再怎么逍遙,也不如回家看著自己的小妹子長大舒服。」他又悶頭喝下一杯酒,「聲竹,我一直拖著不離開屠魔會,也有你的原因。咱倆相識十幾年了,你和茹心也好了十年。十年了,我一直等著喝你倆的喜酒,結果現在我都要走了,還是沒能喝到。」

「那你……還等嗎?」林聲竹的聲音有些顫。

君不封笑著搖搖頭,看向一邊:「不等了,丫頭還在家等著我呢。」他低下頭,「等你倆真正確定要成親的那天,記得通知我一聲,到時候我看看丫頭那邊有什么好酒好葯,收羅來幾份,給你倆當新婚賀禮。」

林聲竹不自覺抽動了一下,君不封尚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沒有留意到好友的反常。

許久,林聲竹輕聲道:「不封,在你離開屠魔會之前,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第六章 驚變(二)

「幫忙?」君不封挑眉,「自家兄弟有什么幫忙不幫忙的,有什么要我做的,你直說。」

「晚上我會在這包廂宴請一個人,屆時要麻煩你躲在櫥櫃里,根據我的指示行事……你能保證來的不管是誰,你都會聽我的嗎?」

君不封笑道:「怎么突然這么嚴肅?來的人還能是誰,總舵主嗎?這會兒可不興以下犯上啊,你這就算要篡權,也得等羽翼真豐滿了再說,現在篡權還不是時候。」

林聲竹哭笑不得:「你想哪兒去了。」

「先說好啊,幫你篡權可以,日後你可千萬別殺雞取卵。我和你不一樣,你家小徒弟沒了你教導,照樣能在無為宮生活得很好,可我家丫頭若沒了我,她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人了。」

林聲竹翻了個白眼:「你可放心吧,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勉為其難代你照顧一下你家那個孬丫頭。」

「得了吧,指望你照顧?你林副舵主多忙啊,我還是指望自己更靠譜。」

兄弟倆嘻嘻哈哈地回了分舵,君不封睡了個午覺,又趕去市集給解縈淘了些新鮮玩意兒。黃昏時分,他同林聲竹在玲瓏齋門口碰頭。林聲竹這次非但騎來了自己的坐騎,還帶來了君不封的坐騎,君不封雖好奇,卻也沒有多嘴。兩人搭檔多年,默契自不多說,不用林聲竹再做其他安排,來到包廂,君不封直接躲進櫥櫃,櫃門狹小的縫隙正巧方便觀測來人。

君不封屏氣凝神,正是百無聊賴想著這趟回去還能給小丫頭帶些什么新奇東西時,有人進了包廂。

來者竟是茹心。

君不封突然很慶幸自己藏在櫥櫃里,這對賢伉儷看不到他的表情。臨要離開屠魔會了,好友居然送給他這樣一份「大禮」。心雖然抽疼不已,卻也為他們高興,等了這么些年,林聲竹終於開竅,准備向茹心提親了!

令君不封有些失望的是,林聲竹並沒有開門見山地對茹心說出自己的意圖,反是和她隨便聊著家常。他們說了舵內的事務,同僚的軼事,近期的安排,茹心又問不封去了哪兒,是不是又喝多了酒。

林聲竹答道:「又在喝他家那個小丫頭釀的酒,一個人在卧房夢周公呢。」

茹心掩面笑起來,林聲竹也笑,隨即黯然地搖搖頭,道:「不封准備離開屠魔會了。」

茹心愕然,搖頭笑道:「倒也符合他的性子,以我對他的認知,我以為一兩年前,也許他就准備走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林聲竹自己和茹心各倒了一杯酒。他一飲而盡,茹心卻不喝,只是單手托腮,笑盈盈地看他。

林聲竹眼角微紅,哭似的笑了。

他將懷里藏了許久的一塊拓片拿出來,卻遲遲不忍甩到她面前。

茹心漫不經心地將杯里的酒緩緩倒到地上,又恢復了托腮的姿勢,還是笑。

林聲竹於是很難過地低下頭:「你都知道了。」

茹心的笑有些僵,卻還是竭力維持著明媚的模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把每次見面都當成是最後一次,等那一刻真的來了,也就不會那么難過了。」

君不封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可礙於林聲竹的囑咐,他又不能隨意破櫃而出,只能焦灼地聽著兩個人說著自己根本聽不懂的謎語,擔心他倆的情況。

那塊拓片到底落到了桌子上,茹心卻不去看,她只是神情溫和地看著林聲竹,等他發話。

「是我來,還是你來……你自己選。」

她低下頭,輕聲道:「你應該能發現,自始至終,你的消息都沒有泄露過什么……我們不如做個交易,我就此收手,你也當這件事沒有發生。」

「沒有發生?我的消息沒有泄露,那其他人呢?舵里枉死的兄弟姐妹們呢?又比如,不封呢?」

茹心一下笑了,這笑有些勾人,和林聲竹所熟悉的那個大氣端庄的霓裳閣弟子截然不同。

也許這才是面具背後,她真正的模樣。

這幾年在屠魔會,有時林聲竹也會感慨君不封奇差的運氣,明明對方的才干不亞於他,卻次次任務都出紕漏,時常謀劃數月,竹籃打水一場空。

有功勞給自己,林聲竹的虛榮心自然得以滿足,只是路走得太順,心里也會納悶,茹心固是在他晉升道路上居功至偉,可對比君不封在屠魔會內的坎坷,他的青雲直上,順遂到仿佛這就是一個提前做好的局。

現在續上了這因果,林聲竹心寒之余,也很替君不封難過。

君不封也許不知道,其實他是清楚他對茹心的情意的。不封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表現過什么,只是在三人同行的某一刻,他還是敏銳地察覺到兄弟對茹心的感情。

能得到茹心的另眼相待,自是他的福分,而不封雖心系茹心,也不曾越過雷池半步,與他們一直是君子之交。他從茹心那里得了好處,也打心眼敬佩君不封的為人。

君不封一直等著他和茹心成親,他也一直等著對方何時覓得佳緣,可形單影只了好些年,君不封直接跨過了成親那步,先做「爹」了。但即便如此,林聲竹也清楚,君不封對茹心的情意,從不曾變過。

因為沒有過期許,那心意也便格外珍重。

櫥櫃里的君不封同樣芒刺在背。

就是再支離破碎的謎語,聽得多了,也能從中囫圇拼湊出一個真相。

原來茹心就是奈何庄深埋在屠魔會里的釘子,而他也通過縫隙看清了林聲竹提到他的那一刻時,茹心的神情。

他從沒有想過落落大方的女人臉上也會出現那樣的表情。而那究竟是厭惡,是輕蔑,還是譏嘲,他猜不出。

茹心和林聲竹誰都沒有說話,沉默了片刻,他們同時動起手。君不封聽到動靜也沖出櫥櫃。茹心僅愣了一瞬,便甩了一個煙霧彈,奪窗而出。

她的馬就停在窗下。

馬蹄嘶鳴,女人很快離開了玲瓏閣附近。

煙霧散去後,君不封和林聲竹面面相覷。這種煙霧彈,是奈何庄研制的火器,只有奈何庄門人才懂它的用法。

他們沉默著下樓牽馬,君不封突然笑了:「聲竹,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和我一起捉她?」

林聲竹上前查探馬蹄的蹤跡,並沒有回復君不封的疑問,他只是沉默地坐上坐騎,順著茹心逃走的方向追去。

君不封認命地苦笑一聲,翻身上馬,緊隨其後。

漫漫長夜,一度離心的兄弟二人重新聚在一起,在死寂中搏命前行。

這一次要追捕的獵物,是他們都深愛的女人。

他們從洛陽出發,一路追到岳山絕壁,中間與茹心數度交手,直到這時才將她逼得逃無可逃。

看著身後的斷崖,茹心知道自己再無退路。

追到最後,君不封也分不清,這究竟是屠魔會的公事,還是這對愛侶的私事。他憑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本能一路追到岳山,最後也只是站在林聲竹身後,恍惚地看著那個讓他愈發陌生的女人,接受昔日愛侶即將短兵相接的現實。

茹心的目光從來只停留在林聲竹身上,這次也不例外。真到絕路了,她毫不慌張,反而比過往還要鎮定,她一臉溫柔地望著林聲竹,像是平日般關心道:「這段時間風餐露宿,你也瘦了。瞧瞧你現在,哪有一點無為宮首席弟子的風采。」

林聲竹執劍而立,面有風霜:「茹心,事已至此,束手就擒吧。」

「我若說不呢?」茹心言笑晏晏,本已收起的雙劍再度出了劍鞘。

林聲竹面無表情的一張俊臉隱隱浮現出一層白霜。他們中途與茹心交手都沒有下死手,而是期許她能幡然醒悟。可交起手來才知道,平時看著最需要保護的女人,內里隱藏最深。他和君不封出手有保留,而女人對付他們的,都是殺招。

林聲竹追了一路,過往亦如走馬燈般在他眼前回放了一路,此時他的心境已不復洛陽的哀慟與無助。他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他毫無感情地舉起佩劍,沉聲道:「那就請姑娘指教了。」

心中無情,下手自然無畏。茹心不曾讓他們知曉她的真實斤兩,而他亦不曾沒在她面前,將無為宮的武學運用到極致。

高手過招,勝負只在頃刻。

茹心吐出一口鮮血,看著掉向深淵的雙劍,苦笑一聲,認命地閉上雙眼。

林聲竹慢慢走近她,無波無瀾的眸子映著愛侶的面容。

原來真到了殺妻證道的這一刻,人會平靜到什么都不去想。

君不封看著林聲竹的動作,大駭道:「聲竹,你要做什么!我們不是只活捉她嗎!」

「活捉?」林聲竹轉過頭,睚眥俱裂道,「幾個月的湖底監獄你是白待了嗎?真把她捉了回去,你知道茹心會面臨什么!」

君不封嘴里發苦。

屠魔會與奈何庄積怨已深,茹心又在總舵長袖善舞,與各個關卡的同僚都相處甚佳,他不敢想象她到底出賣了多少情報,她的背後是舵里其他兄弟姊妹們的森森白骨,若捉她回去,她又怎會有活路?屠魔會對叛徒毫不留情,茹心又背負了那樣多的血債……她會遭遇的刑罰,只怕比自己在翠微湖的所見所聞還要殘忍。

「橫豎都是死,與其讓她被帶回總舵受盡屈辱而死,還不如就現在殺掉她。」林聲竹疲憊地嘆了口氣,「不封,你已經准備離開屠魔會了,在這個節骨眼,你不要惹事……茹心死了,對我們三個人都好。她不用受苦,你可以順利離開,我副總舵主的位置也還在。總舵主這兩天應該收到茹心是探子的消息了,不出意外,有關她的江湖絕殺令也已經向外發布了。這是一個死局。我們不殺她,也會有人來殺她。就算她在我們手里暫時活了下來,之後也只會在翠微湖受苦。是,你是可以放走她,只是那時,和她關系這么親近的咱們倆,我們能幸免嗎?保不保得住性命都兩說,不被關進翠微湖底已是僥幸,等到那時候,你還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嗎?」

「我們就不能……」

「不能。」林聲竹斬釘截鐵地打斷他,「今天你因為心軟放過了她,那誰為我們死去的兄弟姊妹們心軟過?」

林聲竹的幾句話壓得君不封無從反駁,他能從這話里聽到林聲竹貪慕權勢的私心,而林聲竹也像這幾年同他出任務那般,拿他的軟肋拿捏自己。他甚至懷疑,林聲竹此番帶他前來,不是為了讓他做幫手, 而是為了在關鍵的時候,有足夠的籌碼制住他,不讓他出手。

可現在要被殺的那個人,是他們兩個都最喜歡的茹心啊!

林聲竹可以負心薄幸,可他君不封做不到無情無義!

只是眨眼的工夫,君不封將之前從地上摸來的幾枚石子一一打在林聲竹的幾處大穴上,林聲竹不可置信地栽倒在地,從來清明的眸子里也多了幾絲怨毒。

君不封不敢看他,單是喚來鷹隼寫了封簡單的血書。他將奄奄一息的茹心背在背上,頭也不回地離開岳山。

第六章 驚變(三)

從出手的那一刻起,君不封就想好要帶茹心去留芳谷,茹心被林聲竹的內功氣勁所傷,尋常醫者難以醫治。而她被屠魔會下了江湖絕殺令,暗處的賞金獵人也必定會聞風而動,既然如此,倒不如帶她先去避世的留芳谷治療傷勢,之後再做定奪。從岳山前往留芳谷約有六天路程,他們一路快馬加鞭,能將時間縮短到三到四天。此前他封林聲竹的穴道,用的是丐幫的獨門秘法,對方即使拼盡全力去沖開阻滯,也至少要耗費一天一夜,這個時間差足以讓他們奪得一絲生機。

君不封清楚,不管是從情理還是義理出發,如今的他都是一個確鑿無誤的叛徒。他為屠魔會盡心竭力奔走了十幾年,臨走前,卻有了這么一個不光彩的身份。可他畢竟不能讓聲竹就這么殺了茹心。

茹心犯了大錯,自會有人來審判她,但這個人,唯獨不能是林聲竹。

他,包括其他枉死的兄弟姊妹,都是切實的受害者。他因為她的背叛百感交集,而從中占盡便宜的林聲竹卻率先站出來扯大旗,三言兩語把自己撇得干干凈凈。

他和茹心相識多年,在前幾日才看破對方的真面目。他當然恨她,便是現在帶著她奪命狂奔,他也不明白她執著害他的理由。就算她與他的一切都是作偽,她整個人都是謊言的化身,但在屠魔會里,總有那么幾瞬,她有過真心。

那僅有的真情流露,她都給了林聲竹。他與她的友情是假的,可她對林聲竹的情意是真的。

受了她恁多恩惠的男人,最後秉持著滿口仁義來殺她。女人過去十幾年從血泊里次次對他舍命相護的恩情,就這么被他一句「對我們三個都好」一筆帶過。

就算茹心再死不足惜,那動手殺她的,也應該是他,怎么也不該是林聲竹。

君不封在疾馳中回想著林聲竹那番高談闊論,心灰意冷地承認了這個事實:權力確實將好友逐漸侵蝕得面目全非。表面上是成全三個人的未來,實際上卻是假借處刑,默不作聲地將他與茹心割席,好保全他在屠魔會里的位置。

林聲竹甚至連最起碼的求情都不願意為她做。

君不封也差點被林聲竹高明的說辭騙了過去,要不是想到解決問題的方法絕不止殺了她這一種,他可能當場就被對方給唬住了。

君不封不清楚林聲竹的後手是什么,還好此去留芳谷只需要三四天時間,林聲竹就算加急給他派江湖絕殺令,也得過了七日才能在各大主城流傳。而這幾日,他只需要應付好沿途的殺手,便可保證兩人能安然無恙抵達留芳谷。

只是……終究還是委屈了解縈。

明明兄妹倆團聚的日子近在咫尺,他卻捅了這樣大的簍子。茹心的事,冷靜下來,他已經有了打算,他在賭一個可能,賭贏了,他自可以從中全身而退,可若賭輸了,只怕後面也是亡命天涯的命,若再被下了江湖絕殺令,留芳谷也不是他的久留之地,長久待在小丫頭身邊一天,丫頭就危險一天。

君不封當然明白這個選擇會給自己,給解縈帶來怎樣的災難,只是事出突然,容不得他多想。試想犯了彌天大錯的那人是解縈,只怕林聲竹還沒動手,他就已經帶著小姑娘慌不擇路地逃亡了,所有的罪,他都替她承擔。

而現在……君不封心里凄酸。懷里的茹心氣若游絲,尚需要為她渡內力續命。多年以來,他始終恪守著與茹心的距離,半點雷池不敢逾越。他從沒有想過兩人此生相距最近的時刻,竟是在這種情境下,他們單槍匹馬,喋血天涯。

而之後,茹心還有多少個明天,他不敢想。

逃亡第一日尚算平靜,從第二日下午開始,甩不掉的賞金獵人就緊跟在他二人之後,他們吃准了君不封疲於趕路,趕在夜里接二連三地冒出頭,意圖搶奪茹心。茹心身受重傷,抵抗也很勉強,君不封招架多方圍攻的同時,還要注意護著茹心。幾個來回之後,他身上已多了數道新傷。

這場惡戰直到天明才堪堪結束,君不封僥幸勝利,他在遍地屍首中半跪著緩了許久,勉強清理好傷口,這才重新上馬,繼續趕路。

天漸漸陰沉下來,泥土味兒混雜著濃郁的血腥味兒直往兩個人的鼻腔里竄,茹心的身體已經很冰涼了,他又為她渡了些許內力,她才勉強恢復了一點精神。

茹心這一路都是副郁郁寡歡的樣子,始終沉默不語。或許是陰天容易壓得人喘不過氣,君不封安慰她的同時也在安慰自己:「再稍微忍一忍,等我們趕到留芳谷就好了。留芳谷外大霧彌漫,霧中又有五行八卦大陣,常人難以闖入其中,丫頭醫術已有小成,就算她沒法子救你,我們也可以去求她的師父們。留芳谷是世外之地,武林人的恩怨,不會左右他們的行動。」

茹心哼了一聲,輕輕閉上雙眼:「你能想到去找解縈,聲竹就能想到。我們現在的情況……你就忍心拖她下水?屠魔會肯定會和我們不死不休,到時你又讓她如何自處?」

君不封長嘆了一口氣:「我又如何不知這是拖丫頭下水……可除了她,我還能找誰?這場逃亡的主犯在你在我,就算日後屠魔會問責起來,千怪萬怪也怪不到她頭上,更何況,不說丫頭是留芳谷的弟子,不受屠魔會管轄,就是看在解孟昶的面子上,總舵主也不會拿丫頭開刀。如今江湖絕殺令一出,偌大個江湖,你還能躲去哪兒?不如暫且混入留芳谷避避風頭。我當然知道聲竹能猜出我會來尋小丫頭,但眾目睽睽之下,他敢在留芳谷對你痛下殺手嗎?他懂得借勢壓人,我也懂。」

茹心神色復雜地偏過頭:「我以為此番去留芳谷,只是短暫醫治一番就會離開,現在看來,你是要在那里等著聲竹來。」

「不光是等他來,也要等總舵主來。」君不封滿面苦澀地笑道,「聲竹雖然無情,但有句話沒說錯,若是就此放了你,即便我可以原諒你,枉死的兄弟姊妹們也不會。我現在不單是要救你,更重要的是看住你,不能讓你逃。但若他們以嚴酷刑罰來折磨你,我也決計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