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谷(1 / 2)

第十章 出谷(一)

這年春天,林聲竹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時值四月,正是洛陽牡丹盛開的好時節,林聲竹卻無暇賞花,反將自己關在書房,處理分舵事務。許是前段時間連軸轉了太久,這段時日,他總是困倦,處理公務的效率也下降不少。

越是在這種力有不逮的時候,林聲竹就越懷念君不封還在舵里的時光。

自從茹心命殞,君不封失蹤,林聲竹無異於自斷兩臂,在屠魔會一度步履維艱。他扶持著仇楓成了自己的新助力,但仇楓年輕,江湖資歷尚淺,在很多地方都處理得幼稚毛躁,比不上君不封心細機敏。

君不封在他身邊時,兄弟倆合作,是強強聯合。

林聲竹久久沉在過往的記憶里,無法自拔。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吵鬧。小弟子仇楓冒冒失失地撞進書房,欣喜又慌張地報告道:「師,師父!留芳谷的小縈妹妹,她,她來我們分舵做客了!」

仇楓興奮得甚至有些捋不直舌頭,林聲竹抬頭瞥了他一眼,仇楓頓時噤了聲,心虛地低下了頭,整個人還是興奮地不住往門口瞟。

林聲竹委實看不慣仇楓這模樣,眉頭緊皺道:「解縈?她好端端的不在留芳谷待著,跑到我們屠魔會做什么?」

「當然是為了見林道長你了。」

林聲竹話音剛落,解縈就進了書房,沖著林聲竹盈盈拜倒。

林聲竹這幾年不曾踏入留芳谷半步,屠魔會事務繁忙,他也沒因此忘掉解縈。

解縈隔三差五會為他送來一些葯丸,還會寫一些似是而非的信件。林聲竹在外闖盪多年,如何看不出這丫頭的惡毒心機,她旁敲側擊,處心積慮地提醒他,讓他別忘記留芳谷之變。看在君不封的份上,他不同她計較。林聲竹可以接受她贈葯的好意,至於那些信件,知道她也寫不出什么花樣,每次寄來,他都是直接燒掉。

仇楓自打和解縈重逢後,隔三差五總在念著對方。察覺到仇楓對解縈有非常明確的好感,林聲竹又起了當年的心思。雖然他一貫不喜解縈的性格與做派,但君不封的失蹤確如一塊巨石壓在自己心上。與他爭斗的「君不封」真假難辨,而君不封留下的唯一「遺產」也在悄然長大,埋藏在留芳谷內外的探子都回報,這些年來,君不封從不曾出現在解縈身邊。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林聲竹始終沒將那個與自己纏斗多時的死對頭看作是故友。

君不封約莫是死了,而他的死,確與當年的自己脫不開干系。

故友唯一的親人到訪,他理應為解縈往後的人生負責。

解縈此次前來,披了件猩紅大氅,襯得她肌膚如雪;內里鵝黃色的襯裙更顯得她清麗脫俗,天真爛漫。在林聲竹的印象里,就算解縈是他們公認的美人胚子,但提到她,他心中浮現的始終是個動輒哭嚎撒潑打人的潑辣團子,幾年不見,這小團子竟出落得如此美貌,成了個明眸皓齒,吹彈可破的玉人。只怕在江湖上走動幾天,她的美貌就會不脛而走。

再看一旁的仇楓,在江湖上行走了一段時日,他已經基本擺脫了初出茅廬的青澀。與解縈站在一起,好一對兒天造地設的璧人。

林聲竹一下恍惚了,也許是因為今天久違的想起了不封,再看意氣風發的仇楓,他很難不想到曾經的自己。兄弟倆締結的因緣匯聚一處,見證他們成長的少女卻悄然泯於風中。

面具下的疤痕又在泛著疼,林聲竹緩了緩,柔聲道:「小解縈,你不好好地在留芳谷學醫研究機關,怎么突然要來找我?你不是最討厭見到我嗎?」

解縈嬌聲一笑,起身向他行了一禮,輕聲道:「林道長說笑了,童言稚語哪能輕易當真。其實去年留芳谷大會後,解縈就可以學成出師,那時就想著要來拜訪道長,只是因谷內有事耽擱,拖到現在才出谷。解縈此次前來,是希望林道長幫忙,允我從旁協助你們師徒辦事。」

「從旁協助?」林聲竹玩味地看著她,「聽這話,你是不打算入屠魔會?」

解縈凄清地笑起來:「屠魔會這樣的正道組織,又豈是我們這種無名小派可以輕易攀附的,何況我是大哥的義妹,大哥現在的名聲之遭,就是我久居留芳谷,也有所耳聞。我是可以沾亡父的光,但這么多年過去了,昔日『解孟嘗』的面子又能頂幾個銅板?更何況,林道長既是當年之事的親歷者,又怎會向我問出這句話?我與大哥有舊,萬一哪天出了岔子,豈不是會拖累您和小楓哥哥。屠魔會內紀律嚴明,我不想因為我和大哥,害了您和小楓。」

仇楓大致能猜到解縈此次前來是要加入屠魔會,可沒想到她上來就堵死了去路,但她提到了自己,對他的稱呼也從小楓哥哥變成了小楓。看她凄凄切切的樣子,仇楓心里一疼,數月里,他在江湖四處奔波,始終未能尋得君不封的下落,本就對她心懷愧疚,倒是她風塵仆仆地從留芳谷趕來,言談中還在掛念自己的前途命運,讓他很是感動。

仇楓腦子一熱,轉頭向林聲竹求道:「師父,您就留下小縈妹妹吧。留芳谷能人輩出,小縈妹妹更是才智雙全,日後定會是我們的一大助力。之前留芳谷武比,小縈妹妹也全力勝我,並不是我看她是一介女流而選擇謙讓,她是真的有本事,比我要厲害得多。」

林聲竹尷尬地咳嗽一聲,沒想到自己這小徒弟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當了反骨仔,這要是和解縈成親了,以後也是個胳膊肘拼命向解縈拐的敗家道士。但比起仇楓的「叛變」,更令他驚訝的,是解縈的轉變。

解縈進門時的一言一拜,已讓他看出了她的轉變,而之前那一段話,素來對他毫不客氣的女孩竟也學會了委婉求全,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思忖一二,林聲竹嘆了口氣:「小解縈,剛才是我口不擇言了。咱們相識多年,你也不必隱藏你的來意,我猜,你此番前來,應該是為的不封吧。」

解縈身子一顫,難受地低下頭,再抬起頭時,眼里滿是苦澀:「雖然嘴里一直不承認,但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大哥已經走了。武林里雖然有個打著他的名號為非作歹的惡人,但我並不認為那是他。可去年小楓哥哥看到了大哥的蹤跡,原來大哥沒有死……我不清楚大哥身上發生了什么,為什么這么多年不來看我,為什么要無惡不作,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我明白,大哥他是武林公敵,可他畢竟對我有恩,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墮落不管!屠魔會以匡扶正義為己任,大哥落到他們手里,又怎么會活得下去。林道長,你是知道當年事情的原委的,你也說過,只要我發話,你什么都答應我……我知道,解縈勢單力孤,也不可能與整個武林為敵,可就算如此,我也想找到大哥的下落……」

解縈低聲啜泣起來。

如果說曾經小丫頭的哭鬧是聒噪,現在的哭泣倒變得賞心悅目,我見猶憐。

林聲竹清心寡欲多年,早不為女色所累,可看解縈默然垂淚,他竟也起了憐香惜玉的心思,再想解縈失去了君不封,驕縱的性子也大變,只怕在留芳谷的這幾年也不好過。

林聲竹固然可憐解縈,但有些原則上的事不能變。

他整了整衣襟,正色道:「小解縈,你放心,如果不封不曾犯事,我定會護你們兄妹周全。但你也知道,這幾年他行跡不定,四處為非作歹……」

「如果是這樣……在你們了結大哥的時候,我希望能讓他少受些苦。」解縈毫不猶豫。

林聲竹由衷地鼓起掌,感慨道:「是真的成大姑娘了。」

解縈的嘴角微微牽動,很快又低下頭去。

仇楓見師父或已默許了解縈的加入,興奮得一蹦三尺高,被林聲竹一瞪,他又不敢言語,只是退到一邊,偷偷摸摸地瞥解縈,一個人傻笑。

「小解縈,有些事我還是需要提醒你。即便不封現在人人得而誅之,我也沒忘記他當時對你的期許,他始終希望你能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不要牽扯進江湖的糾紛。我和不封情同手足,你又讓我如何忍心,推你去刀山火海里掙扎呢?」

「林道長多慮了,既然大哥未曾離開江湖,那我實際也早早就踏了進去,又何談什么遠離。」

「說得好。」林聲竹又為她鼓起掌,「我可以留下你,但你說來當我們師徒的助力……這助力是助在何處呢?」

「我來說我來說。」仇楓又湊到林聲竹面前,「小縈妹妹醫術一絕,制葯術也出類拔萃,她還精通釀造木工,又是解鈴居士的徒弟……」

仇楓滔滔不絕地介紹解縈的同時,解縈屏氣凝神,繞著林聲竹四周轉了轉。最後她神情凝重地停到他面前,直接薅著他的手腕,為他就地診起脈。

在他的幾處穴道接連扎下銀針後,解縈擦擦額上的汗水,低吟道:「依林道長的氣色和脈象來看,現在中毒尚不算深,但只要再過四個月,你就會全身力竭而亡,且看不出任何中毒的征兆。」

不顧林聲竹師徒的震驚,解縈輕松一笑:「現在我能留下了嗎?」

第十章 出谷(二)

林聲竹中的是蠱毒,這毒無色無味,難以說清是何時通過何種方式下到他身上。

苗疆蠱毒的威力,林聲竹在幾年前已經見識過一二,小徒弟最為孝順,一聽林聲竹中的是蠱毒,人也顧不得對著解縈發傻,只是焦急地哀求她,務必治好師父。

「林道長這次的運氣還不錯,這蠱毒雖無色無味,不易察覺,但只要找到化解之法,便可解毒。如果這個下毒者是專門對著道長下蠱,那除非是找到他的蹤跡,否則我們只能等林道長毒發身亡,別無它法。」

「小解縈,看來你在留芳谷的這些年受益頗豐啊。但這蠱毒畢竟罕見,很多當世高人也對它一知半解,平常看你也沒什么出谷的機會,怎么會這么快就辨認出來?」

「中原武林確實是對苗疆蠱毒比較陌生,但道長似乎忘了,茹心姐姐給你下的便是苗疆的烈毒,為了給你解毒,我托谷里上上下下弄來了不少苗疆的蠱毒和醫書,每次有什么新發現都寫在了我給你的信上。」她突然哽咽地埋怨道,「道長多年不回信,想是那些信你都就地撕了燒了,只字未讀,連我這些年成長都不曾獲悉。」

解縈這里哀哀戚戚的,林聲竹被她罵得尷尬,只能強行轉移話題道:「小解縈,我們都認識這么多年了,你既然要長久在我麾下辦事,就不要這么生分的叫我道長了,我比你虛長了十幾歲,喚我一聲叔叔,你不虧的。」

解縈掩面笑道:「林道長這就說笑了,你和大哥是過命的兄弟,我和大哥又以兄妹相稱,我若換了你叔叔,難道大哥也要跟著這么叫嗎?沒記錯的話,你比大哥還要小幾個月,那既然如此,我喚你一聲林二哥,林小哥,才更為妥當。但……」她偏頭看向仇楓,沖他笑著眨眨眼,「小楓也是我的哥哥,如果你們都是我的哥哥,那豈不是又亂了你們師徒的輩分,所以,還是叫林道長和小楓的好,這樣你們師徒誰都不計較誰,大哥知道了,也不會說你占他的便宜。」

解縈伶牙俐齒,強詞奪理的東西竟也被她說出了非此不可的大道理,一旁的仇楓還跟著贊許地點了頭。

林聲竹實在沒法子,只得硬著頭皮地囑咐仇楓:「你解縈妹妹專程來投奔我們師徒,之前不封居住的舊屋子,你就收拾出來給她住吧。」

仇楓領命,快步離開書房。林聲竹本想留下解縈先替他解毒,哪想解縈就跟離不了花的蝴蝶似的,緊隨著仇楓的身影就去了。

林聲竹癱坐在木椅上,疲累地嘆了口氣,回想解縈說的那些話,又氣不打一處來,這臭妮子,他以為沒了君不封,這些年她總能有點長進,沒想到還是處處和他針鋒相對。現在她是長大了,不撒潑了,但居然改用話拿捏他,給他碰釘子了!

林聲竹下意識往屋外瞥了一眼,心說不管過了幾年,他還是很討厭解縈。

解縈對林聲竹的討厭亦如是。

君不封逃走後,解縈四處尋找未果。回到家里,她生了一場大病,如果不是朱蒙察覺三日沒見她,趕忙來探望她,解縈可能真就因為高燒,險險病死在床上。

重病的那幾天,解縈一直在做夢。她翻來覆去地夢到童年里印象最深的那場雪,那天她也是在大雪中等了又等,對君不封失望至極。當然,在那個雪夜,她最終等到了他。

她以為大哥永遠不會讓她失望,可她錯了,那失望只是遲了九年才來。

她向他下毒,他當然也可以棄誓言於不顧,拋棄她離谷。畢竟率先背叛的那個人是她。可就算自己不背叛,是不是他們也終究會走到這一步?他會安撫她的情緒,同她虛與委蛇,最後再找一個合適的空當,就此人間蒸發,讓她尋不到他。

解縈從不後悔對君不封下毒,君不封一旦下了什么決定,就絕不會更改,在那個環境里,她沒得選。如果男人因為這件事報復她,也無可厚非,雖然她會失望他的失約,但她接受這個結局,她只是不該太過信任他的承諾。

但最令她崩潰的,實際是他的逃脫與她的惡毒毫不相關,不管有沒有中間那些天的拘禁,歸根結底,他都是要走的。外面的世界對他的誘惑就這么大。

她自以為是的拘禁,僅是為了向他討得那一句「不走」,可原來,這也是徒勞。

那只是一句精心安撫她的謊言,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准備把許諾做實。

兩人相知相伴這么多年,她第一次知道,君不封也會騙人,甚至比起她,他才是那個更高明的戲子。解縈給君不封下的那些毒,只要一直不引爆,就始終不會真正危害到他的身體,甚至稍一疏通筋脈,那些毒對他都是極好的補葯,於修補內力大有裨益。他的毒與護,其實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可他是貨真價實地沖她演了戲,他明知道無翁山和白頭川是什么地方,對兩人的關系又意味著什么,可他還是帶著她欣然前往。她大致猜出了他是從白頭川碼頭離開的留芳谷。男人費盡周折演了一大場戲,只是為了探聽碼頭的情報,至於麻痹她的心智,給她造成一個他終於接受她的假象,也都只是順帶的產物。

解縈從來對君不封的話語深信不疑,童年時他對她說的每一句允諾,她都會當真的記到現在,他說這個世界上,沒人比她更重要,那茹心死後,她就是可以自信滿滿地認為在這世界上,她是對君不封最重要的人。

但對君不封最重要的自己,也可以隨時被他輕易舍棄。

渝州竹林里的那輛馬車行了九年,再次在一個竹林的岔路口停下,她又一次被自己的至親扔下馬車,還是在空盪盪的竹林里游盪,找不到出路。

那曾經用來給自己照明的不夜石也無不惡毒地提醒著她,對那些胸懷天下的大俠而言,她一個小女子,自始至終,什么都不是。

病好後,解縈把自己鎖在了屋里,後面還是朱蒙和羅介曄協力破門,才把已經捂得發了霉的她揪了出去。

私藏君不封在留芳谷一事,自然不能同這兩位詳說,但羅介曄不愧是與她有相近背景的知己,直截了當地問她:「仇楓好久沒來消息,你是不是又在想你的那個大哥了?」

去年留芳谷大會上來了不少江湖俠士,解縈一舉成名,有關她的身世背景也不脛而走,君不封的突然出現成了大會尾聲的最高潮,點燃了在座的所有正義之士。解縈現在還沒入江湖,但人人都清楚,目前位於江湖絕殺令榜首的惡徒,在避世的留芳谷里有一個義妹。

她是他唯一的弱點。

大會過後,長老們都十分擔憂解縈的未來,畢竟他們這一批弟子自此出師,可以自由往來留芳谷內外。解縈若長久住在留芳谷,谷內上上下下尚可以保障她的安全,但若她就此踏入了江湖,只怕不少賞金獵人會把她看作用以要挾君不封的利器,只要捉了她,放出風去,不愁釣不出君不封。但那時恐怕解縈也要命在旦夕。

朱蒙以為解縈是想到這些,憂慮過度,才把自己害出了一身大病。

可解縈現在想明白了自己在君不封心里的真實地位,也不再憂心她的命。他可以這么輕易地舍下她,日後就是她被什么人擒了,他也不會來救她的。

畢竟,她只是一個對他胡攪蠻纏的路人。

可就算自己在君不封心里再無足輕重,他始終是她的無價之寶。

她在與他的較勁中只做錯了一件事,就是她愚蠢地相信憑自己的真心,總能感化他。但自己對他本就是那無足輕重的小佣人,又何談感化呢?

自始至終,她就不該給他有選擇的機會,人一旦有了選擇,心思就會活絡,但如果只有一條生路,那就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沒關系,吃一塹長一智,試出來自己實際對他一文不值也好。

無價之寶有無價之寶的活法,無足輕重也有無足輕重的活法。

起碼不用再擔心他會討厭她了,橫豎都在谷底,就是再恨,又能恨到哪里去呢?

決心離開留芳谷那天,解縈沒有聲張,僅是告訴了二長老自己的打算。

想清楚日後入江湖要做的事,昔日的舊人很容易被她盤算了個遍。

以她現在的敏感身份,單打獨斗甚是危險,最好的法子是借勢,大樹底下好乘涼。

而她選擇的大樹,便是林聲竹。

屠魔會這幾年沒有放棄他們擴張的腳步,已經漸漸成了江湖里的第一大正派勢力,眼線眾多,而林聲竹師徒又與假君不封難解難分多年,對他知根知底,自己渾水摸魚,在他們師徒身邊獲取情報,也總比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找要好,多少是有的放矢。

臨行那日,正趕上了陰天,長久居住的經驗告訴解縈,谷里隨時可能下一場驚天動地的暴雨。她並不著急走,反而背著行李,收起了沿途的所有不夜石,去解鈴居士的竹廬坐了坐。

自從解鈴居士辭世,祁躍離谷,住在竹林里的隱士也紛紛離開,這一片竹林已成荒蕪。只有那不夜石的燈籠始終明亮,不辭辛勞地照亮這空無一人的鬼林。

回程路上,解縈隨手點燃了一個式樣精巧的燈籠,快步離開了竹林。

濃煙四起,星點火苗漸漸吞噬了黑魆魆的密林,那時的解縈已經到了快活林,聞著那愈發刺鼻的氣味,突然心有所感,轉頭看那駭人的火光。

火光照亮了她的臉。

大火擴散,若大雨遲遲不來,怕是很快就會燒到自己的小院,如果火勢繼續蔓延,也許整個留芳谷都會因為她的蓄意縱火,毀於一旦!

可怕的人間煉獄近在眼前了,可她只是笑,捂著肚子狂笑。

這樣的結果,她只覺得滑稽,只覺得痛快,只覺得可笑!

一把火燒掉了她的恐慌,也燒掉了她的留戀。

沒關系。燒掉家園也沒關系。

她只是沒有退路了,可她本來也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不是嗎?

君不封讓她認清現實,那不夠,她得讓自己知道,她究竟是個什么身份。

她不用再偽裝了,她無家可歸了。

現在她的歸處,也只有他了。

被一個無關緊要的瘋女人盯上,她替他想想都要作嘔。

但她會找到他,捉住他,帶他回谷,或者找一處新的地獄。

屆時,她要他留,他便留;她要他死,他只能死。

第十章 出谷(三)

幾年前,在林聲竹養傷期間,喻文瀾暫時接管了洛陽分舵。那時假君不封還沒有出來擾亂視聽,因知曉君不封的為人,喻文瀾終究沒讓手下去搜尋他的住處,只是吩咐要對那間房嚴加看管。久而久之,那房間就成了洛陽分舵的禁地,便是林聲竹重新回來執掌分舵,這禁忌也一並沿襲下去。

房間久未住人,仇楓把解縈攔在屋外,自己進屋巡視一圈,很快叫來仆從協同打掃,還吩咐他們務必將這屋子整理成原樣。解縈看他四下幫忙的樣子,一時想到了九年前的君不封,那時大哥領著她到了他們的新家,也是一路忙里忙外。

很長時間以來,解縈雖然表面與仇楓交好,但內心始終把他看成是個貪圖她美色的登徒子,並不曾將他放在心上。她肯費心與他交際,也僅是因為能從他這里套取到情報。可看他這為自己忙前忙後的樣子,身影漸漸與另一個男人重合,倒讓她突然對他有了瘠薄的好感。

卧房清掃完畢,解縈被仇楓迎進屋,本來她還想著同他說幾句話犒勞一下,可一進屋她就看到床頭上擺著的小木鳥,她的眼里心里,一下又都只是大哥了。

仇楓知道解縈旅途勞頓,沒纏著她和自己多說話,輕聲囑咐了幾句,就把她留在屋里休息,自己則去通知廚房的師傅們做一桌洛陽特色菜,來款待解縈。

解縈坐在床邊,把玩著那個已有些年頭的木鳥,突然想到了什么,連忙翻開衣櫃。

果不其然,自己早年做的「棒槌」就被守在衣櫃里。

衣櫃是已經被打掃過的,除了棒槌,里面收的都是君不封的舊衣物,每件衣服都被清掃的婆婆們拿出來抖了抖。手指摩挲著粗糙的布料,解縈又看了看角落里的棒槌,實在控制不住臉上的笑意。

若不是看了師兄留給她的春宮圖,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偶然為之的棒槌乍看上去挺像男人那活兒,也難怪君不封雖然高興地收了下來,又心虛地將它收進了衣櫃。

解縈在舊衣物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陣,還真從一件灰色的布袍里發現了摸出了隱形的縫合口袋,劃開縫線,解縈從中收羅出一沓銀票。這是君不封往日藏錢的習慣,便是在留芳谷這與世隔絕的地方,解縈偶然得了一些診金,大哥也都會替她細細收好,以待日後不時之需。君不封曾不止一次難受他為她攢的嫁妝都留在了洛陽,她始終記得他的難過,這次不抱希望地一找,這些錢居然都還在,數目也與君不封曾提到的數字分文不差。

如果大哥知道這些銀票還安然無恙地沉睡在他的舊衣物里,怕是能高興得當場給她翻三個後空翻。大哥的房間緣何能被原樣保留到現在,解縈並不清楚,但看著他昔日的生活印跡,她的思緒也回到了自己剛去留芳谷的那幾年。

沒有他陪伴的日日夜夜是真難熬啊,解縈也不知一個人在夜里抱著布娃娃哭了多少次,那時她每天都祈禱君不封受傷,因為大哥似乎只有傷了病了,才會願意來留芳谷看她。同樣都是見不到他,與現在的日子相比,那會兒她的生活也算充滿希望,因為不清楚在哪個瞬間,大哥就會突然出現抱起她,給她一個風塵仆仆的擁抱。

那時的他是真的很疼愛自己,但為什么她長大了,他們卻會鬧到現在這個地步?

解縈心頭恨意頓起,險險將手中的銀票盡數撕碎,但看到銀票上的一些陳年血跡,她又短暫回了神。

如此處理,倒有些對不起那個曾經為她以命相搏的大哥,她手里拿的每一張紙,都是他用自己的命為她換來的。

可是,他怎么就那么篤定,這些銀票,他嘴里的嫁妝,就是她想要的呢?

一口一個她會嫁人生子,一口一個為她操辦未來。他憑什么自以為是地操控她的人生?

他為什么只是給他以為是好的東西,卻從來不肯問問她到底想要什么?她要的是這些銀票嗎?她固然期許過他受傷,可她從來沒希望他去搏命,她自始至終只想他能安安穩穩地和她在一起,可他怎么就不懂呢!

屋里有一個小火爐,里面填了一點柴,為她燒著熱水,解縈挑揀著將手里染了血的銀票塞入火苗中。那是他為自己搏命的依據,現在她不要它們了。

染血的銀票成了灰,那棒槌也被砍得四分五裂,當成了燒水的柴。木鳥被解縈憤憤地丟到地上的一個角落,再沒去管。

君不封肯讓她送的定情香囊盪土,她也可以讓他很珍惜的木鳥蒙灰。反正道理都是一樣的,對他們兩人而言,這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