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翁(1 / 2)

第十二章 入瓮(一)

元宵燈會後,解縈又在長安待了十數日。仇楓單方面被她開了葷,至此對她死心塌地,糾纏更甚。解縈也憐他相貌俊美,性情柔順,干脆放棄了去暮雲度探望自己的幾位露水情緣,專心和仇楓廝混。

解縈自始至終沒把他帶回自己的住處,除了在仇楓暫居的鄙陋客房,便是在鬧市的數十條小巷里玩弄對方。周遭人越是多,解縈就越是起興。她也不管仇楓願不願意,扯了他的頭發過來,就要把新近入手的玉勢往他體內送。仇楓總是疼得渾身痙攣,淚流不止。他也試圖躲過,反抗過,但解縈總有法子拿捏他。

她諷刺地威脅道:「你叫啊,跑啊,橫豎外面都是人,正好讓他們看看無為宮年輕一代的首席弟子,屠魔會威風赫赫的青年才俊私底下是副什么淫賤德行!」

被解縈這樣罵時,仇楓正跪在鬧市的一條偏僻小巷里,被解縈怒氣沖沖地扯了幾丈遠。解縈踹著他的大腿,上面滿是烏青,而他的膝蓋也被地上的碎石子割出了數道傷口,鮮血染紅了尚未被人踐踏的白雪,看著尤為醒目。

解縈的冒進已經讓少年身上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傷口,對這點刺目的紅,她已經見怪不怪。

她在他的脆弱敏感上反復地磋磨反復地踩,又故意搞出大動靜,讓一旁的過路人伸著脖子往小巷里瞧。仇楓嚇得不停發抖,還帶著哭腔的祈求千萬別被他人看見,否則會毀了她的清譽。

解縈心說自己巴不得自此沒了這清譽,什么「墨手醫仙」,什么「一人救一城」,她通通不稀罕!好名聲有用嗎?好名聲就能讓君不封心甘情願地爬回來找她嗎?她都要死了,他都不來看他。她就要作踐他看重的一切!

幾個地痞流氓在解縈身後吹起口哨時,仇楓哆哆嗦嗦地泄在了她腳下。他伏在雪地里,人還在發著抖,稍微緩了緩,不等那些地痞流氓們發話,他先摸來了沾滿鮮血的石子,擊中他們的睡穴,趁還沒有太多人注意到小巷的變故,仇楓囫圇地穿好衣服,帶著解縈慌不擇路地逃了。

解縈跟在他身後冷笑,卻也沒阻止他的舉動,只是看著少年單薄的身影,心下愴然。

後來她還是願意在小巷里玩他,仇楓發覺這就是她扭曲的癖好,也就漸漸認了命。兩人平時也算形影不離,解縈在塔城瘟疫之後的暴烈轉變,他能感受到。至於那原因,因為總要牽扯到一個陰魂不散的惡鬼,仇楓又平白搶了對方的功,他索性干凈利落地視而不見,畢竟現在是他陪在解縈身邊。

被解縈操弄得久了,仇楓心底也催生出一點晦暗的自豪。解縈在長安風月場里廝混的小道消息,不是沒有傳到他的耳朵里,因為一貫相信解縈的為人,仇楓只把這情報當謠傳。但到了今天,他又忍不住拿自己和謠傳里形形色色的美男子做對比。

自打元宵夜里開了葷,仇楓就終日陷在解縈的迷情旋渦里,無所事事的兩個少年人游盪長安街頭,那欲念從不停歇。有些時候,仇楓甚至從醒後就被解縈玩弄,一直操弄到第二日清晨。

他頻繁從昏迷中蘇醒,面容姣好的少女卻總是精力旺盛。

她對他的玩弄無休無止。

仇楓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應該自豪,畢竟他可以確認,解縈這段時間不曾涉足過風月場所一回,可這也不代表她就此鍾情於他。畢竟,她自始至終沒讓他吻過她。他們的親近,只有塔城短暫的意亂情迷,他無法忘記那耀眼的白,那細膩火熱的柔軟。可在長安,甚至連稍微牽牽她的手,都是難能的賞賜。更多時候,他熟悉的是混雜了泥土的白雪,滿是碎石子的小道與永不停歇的流血。

在這座不夜城里,他是她恬不知恥的狗。

一直以來,他對解縈只是個有點特別的男人,這一點他心知肚明。長久的陪伴使得「有點特別」變成了「比較特別」,但這還遠遠不夠。

她看他的眼神沒有愛,也沒有恨,有的只是一股幽暗的火,邪火。那邪火自塔城之後,就不曾在解縈身上熄滅,仇楓時常會被她那雙眸里的狂熱嚇得渾身發抖,明知自己在無可避免地墮入深淵,他還是毅然決然得像只飛蛾一樣撲向了那邪火。畢竟最怕最疼的時候,他想的始終是塔城時她絕望的慟哭。

與那時的心痛相比,身體的疼痛在這一刻也就不值一提了。

他不清楚自己能為她做些什么,但她賴在自己身上的時間長一點,想起那惡鬼的次數就會少一點,也許她也就不會那么痛了。

玩弄仇楓的日子久了,解縈逐漸發現,這男人開始幾日還被她弄得涕泗橫流,一塌糊塗,可現在玩熟稔了,他竟然在下意識迎合她的冒犯,人也愈發變得低三下四,極盡諂媚了。解縈就喜歡看他哭和抗拒,對方一配合,她反而倒盡了胃口。此情此景,反是到嘴的臟話信手拈來,童年時從仆從那邊學來的污言穢語重新煥發生機,終於找到了合適的發泄口。被她緊握在手里的男人也是個賤貨,踩在他的尊嚴上罵了幾句,他就總是難以自制地泄了身。

解縈很清楚,她對仇楓的玩弄,是粗放乃至作踐的。

現下結交的這些男子里,仇楓對自己用情最深,解縈卻也偏偏對他對不客氣。

她自始至終就沒想讓仇楓在這過程里得到什么快樂。

對暮雲度的那些露水情人,雖然偶爾她也會做一些過激舉動,但他們當她年幼,不計較她的過失。總體來看,他們都愛她的溫柔與細膩。

對她的露水情人們,解縈一直玩得很精細。

但精細有精細的玩法,粗放有粗放的快樂。

她厭惡仇楓的就像厭惡她自己,她尤其憎恨對方眼里時而浮現的憐憫,怎么,就算她是個「棄婦」,她就要接受他的高高在上的施舍么?他的愛,她不稀罕。她在意的從來就只有君不封,就算現在她消了氣,不怎么想著要一刀捅死君不封,但只要有機會,她還是要不擇手段地把君不封搶到手里,哪有仇楓這牛鼻子小道士對自己的生活說三道四的份!

好啊,他不是可憐自己嗎?

她給他機會,讓他看看這自以為是的施舍有多可笑!

在解縈玩膩仇楓的當口,遠在留芳谷的二師父給她寄來了一封信,委托解縈去東北部的邊關要塞白城,醫治一位故人。那故人是已經離開留芳谷數年的釀酒師祁躍。解縈一看祁躍有難,當即收拾好包袱,三兩句話把仇楓攆回洛陽,她離開長安,一路快馬加鞭趕去白城。

祁躍在外的這幾年,行事頗為低調,解縈出來闖盪了一段時間,一直沒聽到過祁師傅一星半點的消息,如今故人有了音信,解縈在去白城的路上,也是滿懷喜悅。

白城地處嚴寒,比起西邊塔城的寒冷更是不遑多讓。

祁躍也在軍營之中,解縈去了軍營才知道,原來祁師傅做了當朝鎮守邊關的女將軍的幕僚。這女將軍姓佟,年紀也就比自己大個兩三歲。解縈隱約聽到過這位的名號,知道是個耿直的青年將軍,也沒少因為自己的年少和性別遭到朝野內外的排擠,這幾年佟將軍倒是在白城闖盪出了名聲,也不知這身後有多少是祁躍出謀劃策之勞。

二師父在信中寫道,祁躍中的是奈何庄的「花名未聞」之毒,因祁躍自己也稍通醫理,可以勉強將這毒壓下,但遲遲未能根除。祁躍此次聯系他,也是希望谷內能派出一名醫術高超的弟子,徹底根除這余毒。

解縈精通毒理,自是這任務的不二人選。

被小兵領到祁躍居住的營帳,看清里面的男人,解縈一下愣了。

祁躍竟已摘掉了「遮天」,露出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人人都說祁躍他們這一派的男弟子,各個面容英俊,今日見他真容,果真名不虛傳。他身上想是有異族人的血統,竟是鎏金色的眼眸,便是不經意地抬眼望向自己,也足夠攝人心魄。

解縈暗暗搖頭,心說祁師傅幸好沒出去為禍武林,不然按他這妖孽長相,只怕會讓半個武林的姑娘心碎。

解縈一直沒忘記「遮天」的傳聞,也猜到這佟將軍就是讓他心甘情願摘掉「遮天」之人。女將軍與自己的年歲相差不遠,祁躍又與君不封同齡,他們倆站在一起,就像看到了另一種模樣的大哥與她。

大哥也是戴過遮天的,大哥戴過的遮天,一直沉睡在她的妝奩里,等待未來某一天的喚醒。可現在想到遮天,解縈想的卻是這黑布的另一種用途。

她還是恨君不封,恨得自己暗暗扎了個粗糙的棉花小人,每天銀針伺候著,詛咒他沒有她的日子過得生不如死。這段時間她玩仇楓玩得心猿意馬,又稍稍換了個想法,她玩得了勾欄院的男人,玩得了仇楓,憑什么這君不封她就玩不得?

君不封不把她當回事,她就偏偏要讓他知道,這被他一再忽視的小女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祁躍身上余毒未清,只得縮在營帳里養病,倒是這佟將軍跑前跑後,照顧得勤。解縈冷眼旁觀,更像回到了幾年前她和大哥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來之前的高漲的情緒一落千丈。祁躍見到長大後的解縈,同樣有「有女初長成」的感慨,很是高興,可高興之後,他也看出了解縈的郁郁寡歡。待解縈給自己施針完畢,他特意支走了佟將軍,試探性地和解縈聊了聊君不封。

與君不封的諸多相識不同,祁躍並不信那個四處為非作歹的凶徒是君不封真人,解縈是第一次遇到除了她以外還在信任大哥的人,甚至連大哥的「兄弟」林聲竹都做不到,但就像幾年前隱瞞了君不封的生還消息,解縈同樣隱瞞了君不封逃出重圍,重出江湖的現狀。

在一番冒牌者真身為誰的分析過後,解縈鼓足勇氣問祁躍,如果有一天可以為君不封的清白作證,他是否願意幫她這個忙。

祁躍笑道:「不封是我的至交,你又是我的半個徒弟,我怎么可能不幫?但僅你我相信他的清白,這還是不夠的。白城雖然地處偏僻,但我在江湖上也有些眼線,以不封現在的情況,你要還他一個清白,還需要找來更有勢力的人幫你助陣。老話講就是『借勢』。這屠魔會確實是天下正義俠士趨之若鶩之所,你要想抗衡屠魔會,一定要在借勢這里多下功夫。只要壓下了屠魔會的勢頭,不管這作惡之人是不是君不封,他們都會承認,非他所為……所謂江湖正義,就是這么個玩法。」

解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讓他立了個承認君不封清白的字據,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營帳,前去自己的小帳篷休息。

在白城待了半個月,祁躍身上的余毒盡解,之後只需按時服葯便可康復。

解縈這段時間一直在和祁躍回憶往昔,這次離開,解縈打定主意要回留芳谷小住。

從白城取道回留芳谷,必經錦城。

此次故人重逢,解縈免不了和祁躍頻頻談起君不封。她對君不封的真實情感一直對外掩藏得很好,可越是壓抑,那暴虐的一顆心就越是躁動。

錦城離她愈發近了,她也難免惦念錦城那與她萍水相逢的小倌。

她總在想對方看自己的眼神。

就算找不到君不封,她也可以在那小倌身上發泄某些似是而非的東西。

快要抵達錦城那天,路上突遇暴雪,難以前行。解縈只得暫時在一個破敗的城隍廟落腳。

第十二章 入瓮(二)

依沿途的積雪來看,這暴雪少說下了三四天,走進城隍廟,果不其然,這城隍廟里不止有她一人,廟里占大頭的看打扮似是沿途走鏢的鏢師,鏢師們占據著城隍廟的角落打盹,還有幾對青年男女對著正中心的火堆烤火。其中一對是少年夫妻,正在逗弄襁褓中的嬰兒,注意到解縈的出現,夫婦倆僅是拘謹地點點頭,就又沉浸到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中去。另外三人之前似是在吵架,因解縈的突然出現偃旗息鼓,神情都是悻悻的。三人里有一位女子使雙手劍,注意到解縈腰間別著的碎霜,女子眼前一亮,笑盈盈地迎了上來,從袖口摸出一幅畫,問解縈有沒有見過畫中之人。

因為有了燕雲這個「忘年交」,解縈對自來熟的女人很有好感,當下便看起那幅畫來。畫里是個濃眉大眼的男人,有一副好相貌。這男人生的氣宇軒昂,又有幾分落魄不羈,很對解縈的胃口,美中不足的是他生就斷眉,側臉有疤,神色憂郁,右臂空空,解縈一貫喜歡性情爽朗的愛笑男人,這樣面帶憂郁的「倒霉蛋」,從來都不會進入到她的視線范圍內。她搖了搖頭,表示沒見過,這女子嘆了一口氣,也不沮喪,只是熟練地將畫收起,給解縈騰了個位置,讓她趕緊去烤火取暖。

解縈一邊取暖,一邊聽這姑娘與一旁的青年男女斗嘴,聽著聽著,她忽然明白這位是什么人了。

便是入了江湖,解縈也沒改自己在留芳谷的做派,依然是那個長時間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孤僻少女。平時聽到的閑言碎語,若是與她和大哥相關,解縈能倒背如流,但若與自己毫不相干,就是再有趣的妙聞,也落不進她心里半分。

可這次出谷,她偏偏記住了一些江湖軼事。比如前段時間江南的采花賊橫行無忌,屠魔會派出的人手被那采花賊耍得團團轉不說,連蘇州鄭耿兩大布庄的大小姐都險遭毒手,若不是一位橫空出世的刀客相助——相傳這刀客僅是個青樓的普通護院——將采花賊斬於刀下,只怕鄭耿兩家人最後收到的就是大小姐囫圇的屍首。

事件之後,刀客不知所蹤,大小姐對刀客情根深種,干脆毀了婚約,投身到逍遙鏢局,跟著一群鏢師走南闖北,寧肯自毀清譽,當全武林的笑柄,也要找到那刀客的下落,與他成就一段姻緣。

解縈對這個傳聞的印象頗深,她既羨慕那位大小姐——應該叫小鄭姑娘——和刀客故事的坦盪,又深覺她們同是天涯淪落人,都在進行一個相似的輪回,痴心得不到回報。與小鄭姑娘相比,解縈既不能訴說自己對大哥的情意,也不能說出自己四下尋找大哥的意圖。能明晃晃掛著找愛人的旗幟四處游盪,解縈很羨慕小鄭姑娘的勇氣和坦誠。

至於一旁的幾位,她也對上了號。逗弄孩童的小夫妻自是如今逍遙鏢局的新晉大掌櫃及其夫人。曾與解縈有過一面之緣的周大掌櫃已於不久前辭世,現在負責鏢局生意的,是她那個被傳言是神童的兒子。

君不封以前很羨慕周掌櫃的兒子有這么個稱謂,又說自家丫頭也是百里挑一的小神童。如今被他艷羨的神童也沒能如願考取功名,加官晉爵,只能作為一個二流江湖人行走天下,想到幼時和大哥混跡在押鏢隊伍里的點滴,解縈心下惻然,更是哀哀地看著又重新斗起嘴的三個人。

與小鄭姑娘斗嘴的青年男女也是對夫妻,鍾愛游山玩水,品嘗八方美食。因為突降的大雪,夫婦倆不得已在城隍廟落腳。

雖是斗嘴,這對夫婦的言談也屬不凡,解縈很快確認了他們的身份,一旁體格高大的男人,還真與她有一點「沾親帶故」的關系。

這男人姓齊,也是關外大派白山派的弟子,應該是祁躍的師兄弟,但與他那個「開天眼」的同門不同,這位非但早早摘了「遮天」,還一心奔赴紅塵。從事商賈之余,最喜鑽研吃喝玩樂,是個頂級的品鑒家。他在江南苦苦經營十數年,建有「開懷山庄」,舉世皆知。又因其性格豪爽,善於結交天下英雄,這武林盛事也常在開懷山庄舉辦,在江湖的影響力非同一般。

解縈立刻想起了祁躍所說的「借勢」,准備和這位齊庄主混個臉熟。

三人是越吵越不可開交了,聽起來是在為一幅畫爭執,留意到解縈這個外人在偷看,齊庄主紅著臉,趕忙將手里的物什收起,可解縈已經看清了那畫中為何物,忍不住掩面笑起來。

人生無處不相逢,這竟是晏寧師兄所畫的春宮。

她擦了擦眼角因狂笑而催生的淚花,狡黠問道:「敢問這位公子手里拿的可是丁安居士的畫作?」

這「丁安」便是晏寧拆了自己的姓名混跡春宮世界的假名。齊庄主夫婦是早通人事了,這小鄭姑娘聽說也不是個安分的主。身經百戰的三人見這個披著紅氅,如雪一般澄凈的玉人一眼看出畫的來歷,一時愣在原地。還是小鄭姑娘最先回過神,從齊庄主手里奪過畫,畢恭畢敬地請教解縈,來辨別真偽。

解縈一看師兄的畫作就要笑,這畫固是出自晏寧不假,看樣子他是混跡江湖沒飯吃,只能重操老本行,可這與以前的作品跨度相差太大,他竟堂而皇之畫起了龍陽之好,若不是解縈對晏寧的筆觸風格了然於胸,或許還真會被這題材騙到。

齊庄主悻悻道:「內子是丁安居士的推崇者,江湖上若有他的畫作流出,我定會高價購入,以討內子歡心。我們夫婦此次出游,也是在收畫之余順便游山玩水。誰承想遇到了這位鄭姑娘,劈頭蓋臉地說這是偽作,我一時氣不過,才……」

解縈笑道:「這畫確實出自他手,我手上有他的數百幅真跡,自然不會認錯。只是沒想到幾年未見,他脾性愛好大改……若不是知道他平素的筆觸風格和習慣做印記的地方,只怕我也會和這位鄭姑娘一樣,說這是偽作。」

「數,數百幅真跡?」在一旁沉默許久的齊夫人驚呼一聲,連忙晃起了丈夫的袖子。齊庄主會意,果然要同解縈套近乎,要聊聊這「數百幅真跡」的下落。

話才剛起了一個頭,城隍廟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走進了兩列行色匆匆的官兵。聽他們的來意,原是有人趁著大雪放跑了要去邊塞充當軍妓的官妓,廟中諸人被依次對比逃跑者的畫像,解縈驚訝地發現,自己要去錦城找的那個小倌,就在這逃跑者之中!

官兵們搜尋一圈,一無所獲,但這小小的城隍廟內一下聚集了四位豐姿冶麗的絕代佳人,他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聲稱她們就是逃走的官妓,要帶她們走。

周掌櫃領著鏢局一行人儼然要與官兵起沖突,趕在齊庄主出手調停前,解縈揚手擲出幾枚玫花錐,嚇退官兵,又亮出了一直藏在懷里的一塊四四方方的小金牌。

那是屠魔會的令牌,見此令牌者如見喻文瀾本人。

解縈此前在洛陽雖因婚事與喻文瀾弄到不歡而散,但對方念其救助塔城居民有功,特意送了她一塊小金牌。便是在官場中,人們見到這塊金牌也要讓他三分。

「是……是屠魔會的人……我們走!」

官兵們落荒而逃,解縈原地收好了玫花錐,發覺廟中諸人對她充滿了警惕,便沖著他們隨意笑了笑,走去城隍廟外,默默看著飄揚的大雪。

齊庄主最先出屋來找她,直說要和她做春宮生意,解縈笑說畫可以送你幾幅,但你需得在未來為我做一件事。

齊庄主驚道:「若是讓我背叛內子,另娶姑娘為妻,齊某人抵死不從。」

解縈挑眉,毫不客氣地沖他翻了個白眼,齊庄主知道自己唐突了,悻悻地和解縈談好了交易的細則,便匆匆回了廟中。

解縈看著飛飛揚揚的大雪,心越來越沉。說來也奇怪,今天遇到的有情人都恩愛甚篤,就連孤身一人的小鄭姑娘,也有個不知在何處的寄托。相較起來,唯有她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棄子,十足十的「棄婦」。

小鄭姑娘這時也來到外面,伸了個懶腰就很自然地同她套起了近乎:「小妹妹,看你年紀這么小,武功竟然如此高超。我們在外押鏢的路上,沒少聽到你救了塔城全城的傳聞。」

解縈只是搖搖頭,黯然道:「我也知道你。」

「你知道我?我就是一個四處走鏢流浪的女人,有什么好知道的?」

解縈眼里有隱隱的淚:「因為我也和你一樣,有一個非找不可的人。」

那天晚上,解縈究竟和小鄭姑娘說了些什么,她自己也有些記不清。她習慣在屠魔會諸人面前總在偽裝自己,可在與她有相似經歷的女人面前,她又什么都憋不住。

她當然是恨君不封的,可在這天夜里,她無比想念他。

她能從每一對相似的愛侶身上看到他的幻影,可他們每個人都不是他。

如果大哥在她身旁,也許他早就擋到了她面前,替她招架官兵。解縈不是好出風頭的人,拿出令牌的那一刻,她也在發抖。

但若大哥在身邊,她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她也不會像剛才那樣狼狽。

他從來是她安心的基石。

這天夜里,解縈用齊夫人隨身攜帶的筆墨,畫了一幅君不封的畫像。

那幅畫,她只敢給小鄭姑娘看。

「大哥不是壞人,但他們都想要他的命。」

小鄭姑娘看解縈凄惶憔悴的模樣,就像看到了另一個自己。橫豎她也在四處找人,多找一個不多,她義氣上頭,自然替解縈擔了這責任。

兩人因為這一晚的偶遇,成了手帕之交,不時通信聯系,獲悉彼此尋找情郎的近況。而齊庄主那邊,解縈在回到留芳谷後就與他通上了線,豪爽地送了幾幅自己不算太喜愛的畫作,齊夫人如獲至寶,干脆自己給解縈寄信,同她探討晏寧的畫作。解縈從來都是一個人悶頭研究春宮,這齊夫人似是很通此道,撰寫的艷麗文字也讓解縈看得眼直,後面解縈被她刺激的干脆把自己的練手春宮給齊夫人寄去,對方贊不絕口,兩人交情更甚。

互傳春宮的日子多了,留芳谷的清寂生活就有些難挨,解縈這時再出谷,除卻四下奔走,尋找君不封的下落,便是奔著自己的露水情緣去瀉火。錦城那讓她念念不忘的小倌已經徹底沒了蹤跡,露水情緣們又礙於與她是錢權交易,對她始終有那么幾分討好與諂媚。讓她不喜。

玩到最後,解縈玩得最順手的,還是仇楓。

仇楓陪伴她的時日漸久,地位卻也沒改善太多。

她還是熱衷作踐對方。

作踐仇楓,除了有自己的私心泄憤,同樣也是對林聲竹的絕佳報復。

解縈整理了自冒牌君不封闖入江湖後,各大勢力的變換情況。算來算去,林聲竹都是最大的受益者,因為與君不封針鋒相對,林聲竹才得以被喻文瀾從「冷宮」中撈出來,在失去左膀右臂的前提下重新站穩腳跟,等到他的地位既穩,「君不封」也開始銷聲匿跡,很久沒了他的消息。

君不封身手出色,所學龐雜,能夠還原他功夫路數之人,本就少之又少,林聲竹姑且算一位,而他又與君不封相識,模仿他堪稱信手拈來。

解縈不清楚這事是不是和林聲竹有關,但他作為一個既得利益者,想來也與此事脫不開干系。

以解縈目前的處境和能力,她很難有辦法報復對方。但報復不了林聲竹,總可以報復他的徒弟。沒辦法殺林聲竹,可以先拿他最在意的人開刀。

作踐仇楓,就像進行一個隱秘的復仇儀式。

仇楓是無為宮新一代最優秀的弟子,在屠魔會里也深受器重,在無為宮下一任掌教已經定死是林聲竹的情況下,仇楓接任下下任掌教已是鐵板釘釘。這樣的一個青年才俊,在床笫上長久被她折磨得難以為繼。

她能從這作踐中感到非比尋常的愉快。

燕雲後來得知解縈弄到了這么一個風流俊俏的好玩具,也有些眼饞,還問解縈什么時候把仇楓讓出來讓她也玩一玩。

解縈說,快了。

她一語中讖,這日子確實沒讓燕雲多等。

熬過了跌宕的一年,新一年的開春,解縈正在留芳谷里心不在焉地修剪著臘梅,培養的信鴿先後為她送來兩封信。

一封來自小鄭姑娘:「你要找的人在蘇州。」

另一封來自仇楓:「我們在揚州看到了他的蹤跡。」

第十二章 入瓮(三)

仇楓和小鄭姑娘的信件均是三天前發出,卻詭異地出現了兩個地點,君不封要有多大的神通,才能在一天不到的時間里從揚州趕到蘇州?

解縈又將這兩封信件的具體內容看了幾遍,大致看出了些許端倪。

兩封信件提到的東西大致相同,比如君不封目前正在城郊的一座破廟落腳,看樣子暫時沒有離開的打算。

信件的差異處在於會合時間。

小鄭姑娘僅負責幫她找人,自然不需要顧慮太多,給出了君不封的具體下落已經盡到了職責,仇楓則明確和她約了具體的會合時間。

從留芳谷啟程,解縈抵達蘇州和揚州的時間基本相近,而蘇州和揚州之間則有將近兩日的路程。如果從自己收到信的這天啟程來算,她抵達揚州那天,恰好比仇楓與她約好在揚州相見的日子提前了三天。而仇楓寄信時正在江城,從江城趕往揚州,兩人本應在同一天會合,甚至仇楓還會比她早兩日到,他們的會合時間怎么也拖不了三天之久。

小鄭姑娘和仇楓同時發來聯絡,想是君不封的行跡已經暴露,也許一直在追殺他的賞金獵人們也獲悉了消息。解縈來到屠魔會幫忙的真正意圖,僅有林聲竹師徒知曉。仇楓在信件中語焉不詳,沒說林聲竹是否知道此事,但他透露了一個消息,有其他密探在暗中緊盯君不封的動靜,可見這場圍剿,是場有預謀的瓮中捉鱉。

靜下心想了想,解縈連忙給在長安享樂的燕雲發去一封信,約她在蘇州相見。又分別給仇楓和小鄭姑娘寄去回信,表示自己已經啟程,她還刻意給仇楓追加了一封信,請他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務必等他們會合後再做行動。

如果屠魔會已經介入此事,現在思慮見到君不封後如何助他脫身,還為時尚早。比起這個,她更想確認的是對方的安危。橫豎和仇楓約定相見的時間差了三日,君不封是否在蘇州,解縈一探便知。

為了避免暴露行跡,解縈這趟出行很是低調,她特意換作了男裝打扮,與同樣身著男裝的燕雲在開封會合。

因為君不封的行蹤已經成了固定在岸的船錨,他不是在蘇州,就是在揚州。為了避免耽誤行程,解縈甚至顧不上打尖,僅是在路上草草露宿,稍微緩解了疲憊,便又啟程上路。

燕雲在長安紙醉金迷的時間久了,還真有些吃不消解縈這行軍一般的行程,一路上總在調侃她色急攻心,有了情郎忘了娘。

解縈拉著臉說這負心漢才不是情郎,卻怎么也遮掩不住她的歡欣雀躍。

這一路日夜兼程,解縈比預期還要提早兩天,趕到蘇州。

她巴不得現在就沖去破廟把君不封捉回來,但理智也清楚自己這一路風餐露宿,體力不支,若是男人發起狠不肯同她走,以她現在的精力,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擒下他。

念及至此,她聽從了燕雲的提議,同她去客棧投宿。

這客棧是燕雲早就選好的住處,方便她們姐妹俯瞰蘇州全景。

兩人分別洗好澡,換回了平素的女子打扮,太陽將近西垂。

推開窗戶,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霓裳閣。

先前聽說君不封可能在蘇州落腳,解縈還沒多想。如今一眼望到威風凜凜的霓裳閣,她的心里一下就不是滋味了。茹心死了這么多年,林聲竹怕是都把對方忘了,而君不封還記得,還願意來她曾居住的地方陪她。

可嘆他消失的這兩年,自己走南闖北地尋他,有好幾次險些喪命。而他卻守著一個自始至終沒愛過他的女人,住在她的城。

明明兩人洗澡時氣氛還算不錯,現在解縈卻突然冷了臉。燕雲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霓裳閣,一時也黯然。她連忙把解縈的身子扭轉過來,不讓她盯著霓裳閣看,又起了個話頭,暢想捉到君不封的那一刻該怎么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