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1 / 2)

胃不可擋 寒烈 4049 字 2023-04-30

惟希要閉一閉眼睛,才能教自己冷靜下來。

出租車抵達目的地,惟希下得車來,站在西城區一處中檔住宅小區前。這片樓盤剛建起來兩年,周邊有大型購物中心、區重點小學中學、綠地公園……步行十分鍾便有通往市中心的地鐵線路。在此置業的都是一些頗有經濟能力的中青年,他們看中小區周邊的配套設施,方便上下班的同時又能兼顧到生活的便捷。

惟希粗粗看了一看,小區設有門禁,進出都需要刷卡,有陌生人進入需要在門衛處簽名。小區地面有監.控錄像,各幢樓的門廊也裝有監.控,可惜,如此規模的社區,卻沒有一架監.控高空拋物的攝像頭,拍攝不到任何高處的畫面。惟希向門衛出示自己的證件,又在訪客簿上留下自己大名。中年門衛放行之余,十分熱情主動地說:

「你是來調查七十八號那個小孩兒的事罷?那孩子長得白白凈凈胖墩墩的,見人就笑,老好白相的。再過幾個月就一周歲了,哪里想得到這樣就沒了。她家里現在鬧的正凶,一家人日子都不好過,唉……」

惟希默然。惟其這一家人的日子都不好過,她的現場勘查工作才更艱難。對一個失去了嬰兒的家庭來說,她的到訪無疑是要揭開傷疤,重現那血淋淋的一幕。她在小區入口處查看了規劃圖,然後循圖所示,來到七十八號的門廊前。恰好有人要上樓,惟希便隨著一起進門,上了電梯。同梯的中年婦女領著個兩三歲的男童,見惟希摁下十六樓的按鍵,迅速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很是自來熟地問:「你是來一六一室看房子的?」

惟希垂頭望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襯衫窄腿褲,很像房產中介?遂笑一笑,並不接茬。

中年婦女卻像是認定了她房產中介的身份,壓低了聲音,很是神秘地對她說:「一六一現在急著脫手呢!也不曉得是流年不利還是風水不好,他家最近一直不太平,聽說前段時間做生意賠了不少錢,最近孩子又沒了……」

「奶奶,沒了,沒了!」那男童聽了,鸚鵡學舌般地重復。

中年婦女趕緊在他頭頂輕拍,「不要瞎講!呸呸呸!」又回頭接著與惟希八卦,「這幾天一六一室吵得不可開交,叮叮哐哐砸東西,鬧得樓上樓下都休息不好。要不看在他們家……的份上,老早向居委會投訴了。」

「做生意賠了錢?」惟希接收到重要的信息。

「對啊,他們家原來開進口車呢,現在換成國產小排量了,聽說原來的車拿去還錢了。」中年婦女講八卦講得意猶未盡,連自己的十四樓到了也不肯出,繼續跟著惟希在電梯里往上,「有句話叫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偏偏女兒又從樓上掉下去了,哎喲,真真作孽啊!」

十六樓恰在這時到了,惟希禮貌性地朝中年婦女點點頭,跨出電梯,身後傳來小童無憂無慮的學舌聲:「奶奶,作孽,作孽!」

「叫你不要瞎講!」隨著一聲怒吼,傳來孩童的啼哭聲。

惟希隱忍地蹙了蹙眉,走到一六一室門口。

這片樓盤都是一梯三戶,一六一室在走廊左手邊。走廊采光不佳,黑幽幽的,帶著一股壓抑感。透過昏暗的過道燈,能看見一六一室門上新婚的紅喜字還沒有揭下來,大紅燙金的喜字蒙了塵,在此時此刻竟是如此地凄涼。

惟希深吸一口氣,伸手按響門鈴,隔了良久,里頭才有人聲響動,前來應門。防盜鐵門緩緩打開一條門縫,有嘶啞的男聲問:「來看房么?」

「您好,我是保險公司的……」

話音未落,男人忙拉開門,「啊……請進!請進!抱歉家里實在太亂了……」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踢開了門口散亂堆放著的鞋子,為惟希讓出一條道來,「不用換鞋,您直接進來吧。」

惟希在門口的地墊上蹭蹭鞋底,走入屋內。屋里的窗簾大白天也拉得嚴嚴實實,光線昏暗,室內浮動著一股子難聞的濁氣。門口過道有一個小小的壁龕,里頭放著一張嬰兒歡笑著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嬰白胖如同動畫片里的人參娃娃,笑得兩眼似兩彎月牙,菱角似的小嘴露出四顆米粒般的乳牙,煞是可愛。照片前頭燃這一炷清香,擺著各種嬰幼兒喜歡的兒童奶、磨牙棒和時令水果。

男人搓著手,陪惟希在壁龕前默立片刻,她暗暗祈禱這早夭的嬰兒能獲得真正的解脫,隨後才取出名片,再次向男人介紹自己,「您好,我是盛世人壽保險公司的理賠調查員徐惟希,這是我的名片。很抱歉您和您的家庭所遭遇的不幸,請節哀。本公司十分重視您的理賠請求,一接到您的申請,立刻就派我來進行現場核實,也免得您兩頭奔波。」

男人苦著臉,聲音愈發沙啞,「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全力配合。」

「我想看看事發的地點,這也是走一個流程。」惟希提出要親眼看看女嬰高墜的地點。男人沒有猶豫遲疑,當即領著她穿過客廳,來到窗簾前頭。他摸索了片刻,找到遙控器,將合攏的窗簾緩緩打開。外頭明晃晃的陽光一下子透了進來,惟希眯一眯眼睛,方才適應這滿室亮堂堂的光線。

簾後是一處飄窗,窗台上鋪著歐式田園風格的絎縫坐墊,擺放著可愛的抱枕和毛絨玩具,一只嬰兒常用的手搖鈴孤零零地落在其間。所有的窗子此刻都鎖得緊緊的,惟希向男主人確認了出事時的窗戶,探身將窗上的插銷打開,微微用力一推,中軸設計的旋轉窗只打開了一條窄小的縫隙。她須得加大手上的力度,旋轉窗才能由原本與牆面平行狀態打開到九十度。十個月大的嬰兒,能否像當事人自述的那樣,有足夠的力氣推開旋轉窗不甚跌落,惟希無法妄下結論。

惟希剛打算再與男主人溝通兩句,就聽見一管中年婦女特有的大嗓門從一間房間里傳了出來:「阿大!阿大!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去了這么久?你在和誰說話?我渴死了,頭痛死了,你給我倒杯水進來,阿大!」

「抱歉,我先去照顧一下我母親。」男主人在敞亮的空間里看起來格外憔悴,眼睛里布滿紅血絲,頭發亂糟糟油膩膩的,好多天沒洗過的樣子,整個人佝僂著,毫無生氣。

這時另一個房間里傳來年輕女子尖銳的咒罵:「渴死,頭痛死,你怎么不去死?!為什么你還不去死?!你早就應該去死了!你把我的小月亮摔死了!你還活著干什么?想用我的小月亮的死換錢繼續吃香的喝辣的?!陳秉花我告訴你,你不得好死!你和你兒子你們都不得好死!我的小月亮屍骨未寒,你們就商量著能得多少保險理賠,你們不是人!!」

女子尖利的叫罵聲刺破凝滯的空氣,中年婦女房間里傳出巨大的砸東西聲,物品哐啷啷落在地板上,「我的命好苦啊!哪家的媳婦兒這么詛咒男人和婆婆的啊!」

男主人垂著頭,一言不發,任由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隔空對罵。

chapter 13絲瓜蛋花湯2

惟希有點可憐這個男人,然而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只看他放任妻母之間愈演愈烈的罵戰而不采取任何措施,就知道他的懦弱和卑怯。在強勢的母親和悲傷得無以復加的妻子之間,他既不能安撫妻子的狂躁悲痛,又不能勸阻母親的火上澆油,只能縮頭烏龜似的保持沉默。

「不知道是否方便見令堂一面,問幾個問題?」惟希終於知道公司為什么會特意指定由她處理這樁理賠了。換一個男同事過來,看見眼前的情形,恐怕頓時要頭大如斗,血壓破表。這世界上最難與之溝通的,除了孩童與動物,就是撒潑打滾的潑婦了。

惟希絕無貶低同性的意思,而是在數年出險工作中,見識過太多次類似的場面了。當年她剛跟這師傅老白的時候,親眼見過一名病童在送醫急救後不幸亡故,家長提出賠付申請。只是孩子的父親是在得知孩子罹患癌症後才往保險公司購買了保險。事後出險調查證實此事,保險公司拒絕賠付,那孩子的太婆當場就將保險代理人抓了一個滿臉花。

男主人點點頭,「我母親這幾天心里難受,可能脾氣比較差,要是有什么言語無狀,請別和她一般見識。」

說完,領著惟希進了卧室。卧室里的窗簾半掩,床頭櫃上的台燈亮著。惟希一眼看見床頭櫃上的果盤里放著當季的新鮮瓜果,地上零零落落地吐了些瓜子殼,一個穿著花襯衫黑燈籠褲的中年婦女半躺在床上,太陽穴上貼著兩片白色圓形膏葯,見兒子帶生人進門,「噌」一下從床上坐起來。

「媽,這是保險公司的,想和你說兩句。」男主人弱弱地站在惟希身邊說。

中年婦女頗不耐煩,「不是都跟公.安.局的說過了?還有什么好說的?」

「就是想聽您講講事情經過。」惟希客客氣氣地解釋。

「聽聽聽!有什么好聽的?!」她頓時不樂意了,雙手一拍大腿,前後搖晃著身體,「嗷」一嗓子,開始哭訴。「我好好的一個大孫女,就這么沒了!你們這些人不想著把錢賠給我們,盡雞蛋里挑骨頭,想賴賬!你們都不是好東西!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不活了!老頭子,我這就下去陪你!」

男主人猛地蹲了下去,雙手抱頭,痛苦難當。

「她不說,我說!你過來,我告訴你!」隔壁傳來女人的吶喊。

「她能說出個啥?」中年婦女朝地板上啐了一口,「你別聽她瞎說,她這幾天不好好吃,不好好睡,人都糊塗了。」

「那您能和我說說么?」惟希淡淡問。

中年婦女一噎。

惟希瞥了一眼蹲在地上一聲不吭的男主人,腳跟一旋,走出中年婦女的卧室,身後是又一輪哭天喊地。她充耳不聞,徑直走到主卧門前,伸手輕輕叩門。女主人揚聲請她進去。

主卧里倒是光線充足,所有的窗都開著,房間里四處都擺放著嬰兒的照片。架設在大房間的嬰兒床里堆滿了女嬰的衣物和玩具。女主人披頭散發赤足站在嬰兒床邊上,半垂著頭,一動不動地望著小床,仿佛她的可愛的女兒還睡在床上,不曾離去。

此情此景教惟希喉頭微緊,只得清咳一聲,「請節哀。」

女主人聞言,抬起頭來,望向惟希,「哀?我並不哀傷,我只是痛恨。痛恨外面那對狼心狗肺的母子為什么不陪我的小月亮一起死。」

女主人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格外平靜。伊生得十分清麗,只是臉色蒼白,雙眼紅腫,許久不曾好好打理過的樣子。

惟希無法安慰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