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二章 天下聖賢豪傑(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3389 字 2020-07-31

一艘跨洲渡船遠游中土神洲,渡船屬於南婆娑洲新建立沒幾年的龍象劍宗。

宗主齊廷濟,一位曾經在劍氣長城刻字的老劍仙。

首席首席供奉陸芝,據說還暫時兼任著掌律。她也是劍氣長城曾經的十大巔峰劍仙之一。

此外還有倒懸山春幡齋的劍仙邵雲岩,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一起擔任客卿。

此外齊廷濟在不到十年內,收徒十八人,俱是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劍仙胚子。被譽為十八劍子。

龍象劍宗傳聞與皚皚洲劉氏,中土郁氏,都有生意往來,與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更是關系非同尋常。

因為正是齊廷濟,先為陳淳安護道出海,又是齊廷濟,為陳淳安問劍一次。

浩然九洲,齊廷濟先後出現在三洲戰場,戰功彪炳,舉世矚目。

還在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大修士,名為劉蛻,若非齊廷濟出劍阻攔一頭王座大妖,估計名字就要與桐葉洲荀淵一樣,被甲子帳刻在城頭上了。劉蛻跌境為仙人之後,在流霞洲下宗的白瓷小洞天閉關養傷數年,據說此次也會出關參與議事,劉蛻對齊廷濟,既感激,更佩服,山上有些小道消息,說劉蛻此次出關,除了文廟議事,還要主動要求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

扶搖洲是小洲,山河版圖僅僅比寶瓶洲略大,當初劉蛻成為飛升境,被譽為一樁「天荒解」,如果劉蛻當真以一個上宗宗主身份,擔任別宗客卿,也會是浩然天下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這條渡船已經極為臨近文廟一處名為問津渡的仙家渡口。

站在船頭賞景的齊廷濟,突然傳令下去,讓渡船放緩速度,作為禮敬文廟。

齊廷濟雖然是一位當之無愧的「老劍仙」,卻是極為俊美的年輕容貌。

也就是文廟尚未解禁山水邸報,不然光靠齊廷濟這份氣度,就要憑空多出一大撥女修仰慕者。

齊廷濟,吳承霈,孫巨源,米裕,曾經被譽為劍氣長城四大美男子。後來多出了個第五人,不過是那人自封的。

此刻有人與齊廷濟並肩而立。

一位女子,身材高挑,一張臉龐,略顯消瘦。

擱在一般人眼中,她站在齊廷濟身邊,就是三個字,不般配。

而她就是劍氣長城的「傾城」絕色,女子大劍仙,陸芝。

齊廷濟笑道:「落魄山觀禮一趟,就讓我宗多出了兩位上五境客卿,我得感謝咱們那位隱官大人。不知道此次議事,這家伙到了沒有。」

除了儒家聖賢,此次參與一旬後文廟議事的各路修士,被安置在文廟周邊的四個地方,

問津渡之外,文廟臨時開辟出三座暫設的仙家渡口,迎接浩然九洲的八方來客。

南婆娑洲,扶搖洲,桐葉洲,三洲修士,渡船就會在那南邊的問津渡停岸,然後在一座名為泮水縣的縣城小鎮落腳休歇,只是一處很尋常的縣城,唯一的不尋常,大概就只是靠近中土文廟了。

不出意外的話,陳平安只要趕來議事,多半是在東邊的臨時渡口現身。

此次代表寶瓶洲參與議事的人物,有頂替大驪皇帝宋和露面的宋長鏡,還有神誥宗天君祁真,以及雲林姜氏家主。除了宋長鏡是孑然一身,神誥宗和雲林姜氏,都像龍象劍宗,各自帶了一批弟子,雖然無法議事,只能在文廟周邊游歷,但如今文廟方圓千里之內,戒備森嚴,能夠跟隨渡船入駐某地,對於一般修士而言,已經是莫大榮幸。

陸芝直截了當道:「我知道你們雙方之間,一直有算計,但是我希望宗主別忘記一件事,陳平安所有謀劃,都是為了劍氣長城好,沒有私心。不是他刻意針對你,更不會刻意針對齊狩。不然他也不會建議邵雲岩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至於更多的,比如什么希望劍宗與落魄山同氣連枝,締結盟約之類的,我不奢望,而且我也不懂這里邊的忌諱,擅長這些事情的,是你們。」

陸芝在劍氣長城,也是這樣的脾氣。

她一向有話直說,要么有本事讓她說好聽的話,要么有本事讓她別說難聽話。

齊廷濟微笑道:「陸先生請放心,我還不至於如此小家子氣,更不會讓自家的首席供奉難做人。」

陸芝難得有些笑意,憑欄遠眺,緩緩道:「你們確實都很擅長入鄉隨俗,我就不成。」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齊廷濟在浩然天下。

齊廷濟有些無奈,伸手輕拍欄桿,心聲道:「弟子當中,我最看好的兩位嫡傳之一,竟然獨獨欽佩陳平安,還求我這個師父,只要她躋身了金丹,就幫她去隱官大人那邊求一部皕劍仙譜,你說煩不煩人。」

這要怨那客卿邵雲岩,吃飽了撐著,將那個年輕隱官,說成了世間少有的人物,關鍵是年輕英俊,偏又痴情專一。

小姑娘聽了怎能不動心。

男子痴情,其實才是最大的風流。

畢竟在那劍氣長城,關於二掌櫃,有太多精彩故事可講。

而邵雲岩又居心不良,專挑好的說。

陸芝說道:「不用擔心,那丫頭長得太好看,真要遇見了陳平安,她會緊張得說不出話,陳平安更不會多說什么,到時候客套一句,就會兩兩無言,尷尬得後悔見面了。」

齊廷濟大笑不已。

轉頭望向陸芝,齊廷濟突然打趣道:「陸先生,我很好奇,怎樣的豪傑,才能入你的眼?」

陸芝搖搖頭,轉移話題,「劉蛻真要擔任劍宗客卿?」

齊廷濟點頭道:「都不知道如何婉拒,也煩。」

陸芝笑道:「這樣的煩惱,罕見。」

齊廷濟趴在欄桿上,輕聲感慨道:「就這樣在異鄉安家了啊。」

陸芝默不作聲,思緒飄遠,回到了家鄉,想起了很多舊人舊事。

一座酒鋪的牆壁上,曾經懸著一塊不曾署名的無事牌,寫了那么句:陸芝其實不好看,但是腿長,中意很多年了,怎么也看不夠。

雖然無事牌沒有署名,但是字跡明顯,大概那位劍修,其實也沒想著刻意隱瞞身份。

有些遠遠的喜歡,總是忍不住要讓人知道,才能甘心。

只是不等陸芝與那老色胚計較什么,那位每次喝酒都喜歡端碗蹲在路邊的劍修,就在城外戰死了。

除了那塊無事牌,劍修其實一輩子也沒跟陸芝說過幾句話。所以世上再沒誰知道,是太喜歡她,還是沒那么喜歡。

劍氣長城的最後幾年,人人腳步匆匆,說走就走了。

曾經有個年輕掌櫃,蹭著酒,偶爾喝多了酒,反而眼神愈發明亮,眉眼飛揚,說以後等他回了家鄉,還要開一家酒鋪,賣酒,賣陽春面,也賣火鍋和臭豆腐,咱們劍氣長城的人去那邊,可以破例,可以打折,可以賒賬。

有人問,賒賬沒啥意思,可不可以不還錢。年輕人笑著說,等你們去喝酒了再說。

有人再問,沽酒小娘,能不能多雇幾個,水靈得能掐出水來。年輕二掌櫃笑罵道,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酒鋪,還得掌櫃豁了性命不要,才能掙那么點辛苦錢。

哄然大笑。

在那尚未成為家鄉的異鄉,飛升城的那座酒鋪還在,只是年輕掌櫃不在了,曾經的劍修們也大多不在了。

邵雲岩,酡顏夫人,帶著幾位齊廷濟的嫡傳弟子湊近過來。

面對那位既是宗主又是師父的男人,這些少年少女,十分敬畏,反而是對陸芝,反而顯得親近些。

一行人與齊廷濟行禮過後,有個少年問道:「陸先生,能見著阿良,左右,寧姚,還有那個隱官嗎?」

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龍象劍宗這邊的年輕劍修,都是知道的。

陸芝搖頭道:「不清楚。」

那少年問道:「隱官有次喝高了,真敢說寧姚之所以喜歡他,是饞他的相貌,仰慕他的才華?」

邵雲岩笑道:「那肯定不敢,是有人坑他。」

酡顏夫人嫣然一笑,「那可說不准,酒壯慫人膽。隱官大人什么話不敢說,什么事不敢做。兩軍對峙,一人仗劍陣前,劍指所有王座。」

邵雲岩笑道:「你這是誇還是損呢,不然我幫忙復述給隱官大人一遍?」

她嗤笑一聲,「隨意啊。」

在落魄山觀禮一趟後,酡顏夫人漲了不少膽識。

如今還按照隱官大人的「法旨」,與邵雲岩都成了龍象劍宗的供奉,酡顏夫人每每談及隱官,就愈發鎮定從容了。

有另外少年說道:「隱官只是官職高,我還是更佩服左先生,當世劍術第一!」

有人持異議,「左先生當然很厲害,不過我覺得還是阿良更猛,畢竟是一位確鑿無誤的十四境劍修!」

齊廷濟笑著離去。不太願意聽這些稚氣議論。

浩然天下的齊廷濟,陸芝。

第五座天下飛升城的陳熙。寧姚。

遠游青冥天下的納蘭燒葦,重返蠻荒天下的老聾兒。

再加上阿良,左右,陳平安。

如果再算上謝松花、酈采、劉景龍、蒲禾、宋聘這些浩然劍仙。

就好像天地間依舊有一座劍氣長城,屹立不倒。

如今的浩然天下,其實還不太理解,曾經在劍氣長城並肩作戰的兩位劍修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系。

曾經的劍氣長城,就像一處世間最純粹的修道之地。

本土劍修,是等死,外鄉劍修,是送死。

等到雙方有人活了下來之後,若還能重逢,便是知己,是生死之交。

————

吳霜降和刑官在容貌城一役,兩個渡船外人,一場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殃及整條夜航船。

吳霜降壓境在飛升境,與那位刑官問劍一場。

太白,道藏,萬法,天真,四把仙劍仿劍,將整條渡船一斬為二,四,八,十六。

一位中年文士與閉目僧人聯袂現身,「吳宮主,是不是可以收劍了?」

一條原本四分五裂的夜航船,瞬間聚攏為一,毫無異樣,甚至都沒有半點靈氣損耗。與那座被蠻荒大祖劈成兩截之前的劍氣長城,有異曲同工之妙。

吳霜降微笑道:「張夫子是在教我做人?」

四把仿劍懸停四周,劍尖指向四方。

歲除宮守歲人,白落隨之現身。

刑官單手持劍,身後高空浮現出一金色一白銀兩輪光暈,如日月共懸天幕,好似一雙神靈雙眸,照破虛空,俯瞰人間。

正是這位刑官的兩把本命飛劍。

刑官臉上和胸口處都有一處劍痕,鮮血淋漓,只不過傷勢不重,無礙出劍。但是這場問劍,身為劍修的刑官,面對並非劍修並且壓境的吳霜降,反而落了下風,是事實。

僧人睜眼,佛唱一聲,抬起一手,浮現一串念珠,若是不算用以數取的隔珠,總計一百零八顆珠子,皆趨近雪白無瑕顏色,僧人輕輕捻動,仿佛每一次捻珠一圈,就能讓百八煩惱隨之清減絲毫。

吳霜降微微一笑,一拂袖子,從袖中抖摟出一串燦若星河的雪亮光彩,亦是一串珠子,一圈長達三丈有余,環繞吳霜降四周,只是那道家流珠,顆顆大如桐子,每一顆流珠皆蘊藉浩大道意,正圓若滿月,三百六十五顆,緩緩轉動,斗轉星移,行雲流水狀,大道循環,周天無窮。

中年文士笑道:「吳宮主既幫助道侶還劍,還順便多學了一門上乘劍術,又打開了渡船禁制,一舉三得,應該夠了吧?」

吳霜降,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戎馬書生,名將無雙。大道根腳,是那兵家修士。只不過吳霜降學什么是什么,才使得這位歲除宮宮主的兵修身份,不那么顯眼。

歲除宮修士人數寥寥,總計不過百余人,與歲除宮在青冥天下的地位,極度不匹配,除了歲除宮門檻極高、收徒嚴格之外,最關鍵的原因,就是吳霜降曾經有過兩樁壯舉,在他還是仙人境之時,一人守宗門,再一人滅宗門。

兩場戰事過後,一座青冥天下的一流宗門,就此覆滅,都不是什么元氣大傷,護山大陣,祖師堂,連同數個藩屬勢力,悉數灰飛煙滅。

這意味歲除宮根本不需要講究什么人多勢眾,有吳霜降一人坐鎮山頭,足矣。

擅長廝殺,不怕圍殺,修行路上,越境殺敵,不是一兩次。精通隱匿,遁法一絕,算卦推衍更是極其高明。

心思縝密,出手精准,而且還特別記仇,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獅子搏兔,務必一擊斃命,斬草除根。

畢竟是一個連大玄都觀孫懷中都要點評個「陰魂不散」的修士。

這樣一個難纏至極的存在,如今還躋身了十四境,哪怕是夜航船,也不願與之結仇。

中年文士笑道:「吳宮主,渡船已經到了南海歸墟。」

吳霜降笑了笑,將四把仿劍和一串流珠一並收入袖中,再收起了「籠中雀」神通,帶著白落一起離開夜航船,要通過那處歸墟,直接去往蠻荒天下。

容貌城內荷塘涼亭,刑官收起長劍和兩把本命飛劍,落在涼亭內,僧人一閃而逝,只有中年文士站在刑官身邊。

中年文士笑問道:「還好?」

刑官自言自語道:「十四境就已經如此,那么十五境?」

中年文士說道:「無法想象。」

吳霜降和白落並肩懸空,雙方腳下,就是一處被蠻荒大祖打開的歸墟,大門難開關更難。

吳霜降低頭望去,歸墟呈現出大壑狀,遠古時代,陸地上的八方九洲大野之水,傳說連那天上星河之水,都會浩浩盪盪,流注四座歸墟其中。更有傳聞歸墟之內,有大黿,背脊上承載著萬里山河的版圖,在歸墟當中,依舊小如盆景。更有四座龍門分別矗立其中,曾是世間所有蛟龍之屬的化龍契機所在。

吳霜降伸手一指,笑道:「咱倆運道不錯,好像是兩條鰲魚。」

白落順著視線望去,歸墟大壑之內的深處,有兩條龍頭魚身的鰲魚,長達萬丈,正搖頭擺尾,悠哉遨游,一條雄魚,金鱗葫蘆尾,雌魚則是銀鱗芙蓉尾,神異非凡,雖然這兩條鰲魚體型龐大,只是在那歸墟深處,依舊就像是江河里的兩條纖細小魚,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白落無奈道:「這也要跟人搶?你都是十四境了,出門在外,好歹講一講仙師風度。」

哪里是什么運氣好,分明是天上雲海中,有人正在垂釣鰲魚,那尋常山水間的漁翁,要想從大江大湖里垂釣大物,尚且需要耗費銀錢打窩誘魚,當下這兩條珍稀鰲魚,顯然是被天上那位干瘦的長眉老者引誘而來,不斷擺尾上浮,緩緩靠近一顆虯珠。虯珠在歸墟玄冥之水中閃爍不定,每次亮起,熠熠生輝,不過拳頭大小的虯珠,光亮卻照耀方圓百丈。

吳霜降抬頭望去,天上雲海缺口處,有個白發老者正在盤腿垂釣,手持一根蒼翠欲滴的青山神綠竹魚竿,以純粹武夫的一口真氣作為魚線,墜入歸墟深處。長眉老人在給吳霜降使眼色,大概是說別驚嚇到那雙鰲魚。

吳霜降想了想,就收斂氣象,整個人與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隱匿術法,不打攪那位老漁翁垂釣鰲魚,以心聲與吳霜降說道:「此人名叫張條霞,綽號龍伯,十境武夫,巔峰圓滿,習武之外,只痴迷垂釣一事,性情散淡,與世無爭。只有沒錢打窩了,才會跑去中土神洲掙點釣魚錢。先前歸墟洞開,張條霞但是離得近,近水樓台,所以是浩然天下第一個趕來此地的人,他然後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只撿取那些個頭大的漏網之魚,被他成功攔下了數頭試圖逃回蠻荒天下的大妖。」

吳霜降點點頭,「確實已經神到,可惜就只是神到了。」

兩條鰲魚還是十分謹慎,追逐那顆虯珠許久,卻始終沒有咬鉤,長眉老者驟然提氣,被一口純粹真氣牽引的虯珠,倏忽拔高,好似試圖逃竄,一條銀鱗芙蓉尾的鰲魚再不猶豫,攪動巨浪,高高躍起,一口咬住那顆虯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聲,站起身,一個後拽,「魚線」綳緊,出現一個巨大弧度,只是卻沒有就此往死里拽起,而是開始遛起那條鰲魚,沒有個把時辰的較勁,休想將這么一條雌鰲魚拽出水面。

吳霜降眯起眼,看了片刻,一步來到雲海「岸邊」,就站在老人身旁,笑問道:「老前輩,這條鰲魚要是釣起來,賣不賣?怎么賣?」

名叫張條霞的老者將魚竿抵住腹部,在雲海邊緣跑來跑去,一條萬丈鰲魚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邊奔跑一邊哈哈笑道:「對不住,我釣魚從來都會放生。尤其是這雙道侶鰲魚,一旦被人捕獲其一,另外一條就要從此孤苦伶仃,豈不可憐?垂釣之樂,從來不在飽腹。」

吳霜降輕輕點頭,表示贊同,微笑道:「真漁父。」

白落松了口氣。一個不小心,這位龍伯,就要被吳霜降帶著一起走趟蠻荒天下了。

吳霜降突然問道:「那個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吧,你與她有無問拳?」

張條霞依舊雙手持竿,專心與那條鰲魚斗力,爽朗笑道:「打得過的時候,不願意欺負個小姑娘,結果好像沒過幾天,就發現打不過了,找誰說理去?沒法子,還是釣我的魚吧。」

張條霞突然咦了一聲,屏氣凝神片刻,嘆了口氣,竟是主動綳斷了「魚線」,任由那顆價值連城的虯珠被鰲魚吞入腹中,兩條鰲魚,一起往歸墟深處瘋狂逃竄而去,如此一來,除非張條霞能夠將誘餌換成驪珠龍眼之流,否則最少百年之內,是休想它們咬鉤了。

吳霜降問道:「龍伯前輩,這是要去中土文廟議事了?」

張條霞點頭道:「禮記學宮大祭酒邀請,不得不去啊。」

對於這兩位驀然現身歸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說張條霞不提防不戒備,就是拿性命開玩笑了。雖然他看不出對方兩人的深淺,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兩位仙人。張條霞思來想去,也沒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過長眉老者覺得自己常年在海上逛盪,對山上事,可謂孤陋寡聞,不認識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劍仙徐獬,之前別說見過,聽都沒聽過。只不過張條霞在山上素無仇家,也就只當與對方兩人是一場萍水相逢。

活久了,見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場沒頭沒腦的架,張條霞還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么花架子的擺設。

吳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別過。」

張條霞抱拳還禮:「有緣再會。」

吳霜降望向歸墟深處,抬起手,雙指掐訣,說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經遠去萬里的兩條鰲魚竟是一個搖頭擺尾,如獲敕令,謹遵法旨,調轉方向,朝吳霜降迅猛游曳而至,最終掀起滔天巨浪,齊齊躍出水面,龍頭魚身的兩條龐然大物,無比溫順乖巧,懸停在雲海下方,好像只等吳霜降登上「渡船」遠游歸墟。

吳霜降帶著白落一起飄落在鰲魚背上,潛入歸墟之中,就此遠游蠻荒天下。

張條霞想了想,幸好沒打架。

出門在外,果然要與人為善。

一位十境巔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魚竿後,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歸墟大壑內,與吳霜降各自騎乘一條鰲魚,白落笑問道:「宮主,聽說青冥天下有了個『大小吳』的說法?」

吳霜降點點頭,「那小子只是福緣隨我,其他方面,其實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還是陸沉所說的那個年輕人。虧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為是躋身十四境的某種天道壓勝了,比如……青藍之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枯過後有一榮。」

白落說道:「所以宮主先前在條目城的那份殺心,幾分真幾分假?」

吳霜降笑道:「陳平安接不下那場問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皺眉。

吳霜降說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對此不會有什么芥蒂。何況我到底怎么個心思,他很了解。」

一個人的學問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實最怕拎不清。

白落說道:「仙人撫頂,授長生籙。」

是說那客棧內,吳霜降臨行之前,看似輕描淡寫,隨便輕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腦袋。

於修行並無太大裨益,卻是一張貨真價實的保命符。可能吳霜降還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懶得去刨根問底了。

吳霜降會心一笑,「陸沉有些個算計,光明正大,沒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願。」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閑聊什么了。

吳霜降問道:「知道陳平安這次,最大的收獲是什么嗎?」

白落搖頭。

吳霜降微笑道:「是終於有人能夠證明,他所走的那條道路,是對的。非但不是什么羊腸小道斷頭路,還是一條前邊已經有人走過的登頂之路,只是道路稍顯彎繞了些。」

吳霜降說了一句仿佛讖語,「所以等著吧,此後百年,陳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會突飛猛進。」

「這么看好陳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個吳霜降。」

吳霜降突然笑了起來,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學宮大祭酒邀請的張條霞,那么你猜是誰邀請的陳平安?」

「一正兩副,三位文廟教主之一?難道是與文聖關系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吳霜降搖搖頭,沒有給出答案。

這位十四境大修士,騎乘鰲魚,遠游天地間。

他之所見,就是心中道侶未來所見。

吳霜降雙手負後,開始閉目養神,心中笑語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北俱蘆洲,趴地峰。

張山峰終於成功躋身了觀海境,即將破境出關。

這個年輕道士,還需要幾個時辰穩固境界。

他的師父,就在洞窟仙府外邊護道,輕聲默念道:「一門蟄龍法,先睡心,再睡眼,後睡神。睡眠是大歸根,吐納是小歸根。在呼吸吐納當中,能夠凝心神為一粒芥子,又是上歸根,此乃大物芸芸,各復歸其根……」

一位飛升境巔峰的火龍真人,白雲、桃山兩脈,指玄峰袁靈殿,這幾個師兄,加上太霞一脈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門外為一位洞府境修士護道……

他們早早擺了一張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這邊靜候佳音。

桃山一脈的師兄,正色道:「小師弟破境不俗,相當不俗,氣象萬千。可喜可賀。」

可事實上,張山峰的破境,真沒什么氣象可言。就真的只是磕磕碰碰,躋身了觀海境。

老真人撫須而笑,「你們小師弟的相貌氣度,終究是要勝過陳平安一籌,沒什么好否認的。」

白雲一脈的師兄,埋怨道:「師父,這種明擺著的事實,說出口就無甚意味了,無需說的。」

袁靈殿本想附和師父幾句,給師兄搶先,再一思量,覺得還是師兄這番話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輕輕點頭,「倒也是。」

「小師弟在修行路上,能夠穩扎穩打,始終道心澄澈,殊為不易。」

老真人聞言微笑點頭。

袁靈殿想要說一句是師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師兄又來了一句,「其實小師弟最大的本事,還是挑師父的眼光,師父,恕弟子說句大不敬的言語,也就是師父運道好,才能收取山峰當弟子。」

袁靈殿頓時沒話說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說一,確實如此。」

那家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師父,弟子必須自罰一杯。」

老真人將自己身前一壇青神酒,推了過去,「一杯不夠,自罰三杯。」

袁靈殿就像是個來這邊湊數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陳平安虛心請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邊,風氣絲毫不比趴地峰遜色,從山主到弟子學生,再到供奉客卿,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火龍真人突然站起身,說道:「得立即走趟文廟,這次就不帶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馬腳。你們幾個記得護著點。」

幾人紛紛起身,稽首恭送師尊遠游中土。

火龍真人斜眼那個好似啞巴的袁靈殿,「說你呢!」

袁靈殿無言以對。

老真人一閃而逝,跨洲遠游,沒辦法,山頭窮,買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這點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聖人府。

其中一支聖人後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這座亞聖府,占地一百八十多畝,房間四百余間。

附廟而居。府邸旁邊,就是香火鼎盛的亞聖廟。

一個漢子御風飄落在府邸所在城門口,選擇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門外台階下,等候已久,見著了那漢子,趕緊快步向前。

兩人一起走入家中,紅邊黑色油漆大門,嵌著狻猊,大門上方高懸掛藍底金字的「亞聖府」牌匾。

是禮聖親筆手書。

繞過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門,就是儀門了,兩邊各有兩幅彩繪門神,皆等人高,是功業無瑕的武廟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漢子,和老管事從腋門走入,路過一幅亞聖掛像,兩側懸對聯,立天之道曰陰曰陽。立人之道曰仁曰義。

大院中古樹參天,綠意蔥郁,還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台,兩側豎立有夔龍石欄和青磚花牆圍護的丹墀,東南角設置有日晷,西南角設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廳,即亞聖府的「大堂」。堂匾是龍邊金字的「七篇貽矩」,當然又有楹聯。

二堂之後是三堂,是亞聖處理家族事務的「齊家」之地。

漢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對聯,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數十幅對聯當中對此情有獨鍾,而是他從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數在這邊受罰次數最多,下聯內容,振家聲還是讀書。

再往後,就是這座聖人府的內宅了,所以在這道大門右側,有那露出牆外的石流,因為內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將水倒入石流,那邊就有婢女負責接水。

這個「阿良」比真名更名動數座天下的漢子,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幾句,然後單獨步入其中。

一路上,亞聖府後裔弟子們,遇到那個漢子後,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禮,阿良也會一一作揖還禮,或詢問或勉勵幾句,比如學問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內宅,不去住處,而是穿廊過道,徑直去了最靠後的花園,有那俗稱大麥熟的花叢,其實它有個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經有個孩子,書也讀,但是更喜歡練劍,就經常在這里拿樹枝與蜀葵問劍。

當年誰都沒有想到,這處規矩最重的聖人府,以後會有個名叫阿良的劍客,一直出門遠游,不太喜歡回家。

阿良坐在花園台階上,隔著不算遠,就是家塾書院了,年復一年,聖人之言,在那邊起起伏伏,有背誦,有問答,有辯論。

外人很難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兒八經的樣子。

可能真要見著了,才會猛然驚覺一事,這個走哪兒都是狗日的,其實是亞聖嫡子,是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阿良會與文聖一脈打成一片。

又為什么會成為一個劍客自居的劍修,為什么那么喜歡浪跡江湖。為什么會去劍氣長城,會去青冥天下。

阿良雙手輕輕拍打膝蓋,哼著小曲兒。

准備去換一身儒衫,就去中土文廟那邊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點好,喝酒不花錢。

亞聖府大門外,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儒士,身邊跟著個腰懸文廟頒發玉牌的黃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從,如今老人又換了個道號,嫩道人。

李槐遠遠看了眼氣勢威嚴的亞聖府大門,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讓他去敲門,更是沒膽子。

有些後悔,早知道就陪著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廟那邊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寶瓶和茅夫子,萬事好說。

那條飛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緊張,小聲說道:「公子,我覺得吧,那個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個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後算賬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試探性說道:「那咱們就直接去文廟那邊等著?」

年紀當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點頭道:「這敢情好。」

不料大門那邊,快步走出一個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么點人模狗樣的漢子。

那漢子見著了李槐和那條飛升境,大笑道:「呦,這不是李槐大爺嘛,沒小時候俊俏啊,那會兒多好,虎頭吧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將手中行山杖交給身後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幾乎同時,相隔五六步遠,李槐與阿良停步,

雙方擺開拳架,然後兩人開始繞圈圈,阿良一個蹦跳,左拳換右掌向前遞出,李槐一個蹦躂,擰轉腰桿,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點沒挖個地洞鑽下去,那倆腦子有坑,老子反正一個都不認識。

兩人輕喝一聲,同時小碎步向前,開始搭手,你來我往。

動作極其緩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磚的氣勢。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轉過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鋪。

兩人驀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後退一步,阿良壓低嗓音問道:「如今當你姐夫,還有沒有戲?」

李槐白眼道:「沒戲了,我姐嫁人了,是個讀書人,比你個頭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攔著你姐?!就眼睜睜看著你姐錯過一位良配郎君?!」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腦袋,哀嘆一聲。

李槐說道:「沒關系,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里多墊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覺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轉頭望向那個悻悻然的嫩道人,滿臉驚喜,使勁抹了把嘴,「哎呦喂,這不是桃亭兄嘛。」

那條飛升境,覺得自己懸了。

李槐這小子還會講點良心,但是眼前這個狗日的阿良,是真會吃上一頓狗肉火鍋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處城頭上。

一位男子身穿龍袍,滿頭霜白。

身邊有一位個子極高的女子,腰間懸佩一把竹鞘長劍。

女子武神,裴杯。

還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位嫡傳,所以曹慈除了那個山巔境瓶頸的大師兄,還有兩位師姐,年紀都不大,五十來歲,皆已遠游境,底子都不錯,躋身山巔境,毫無懸念。

而且這個看似評價一般的「不錯」,是相對於曹慈這位師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運,確實很嚇人。

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說法,就是這大端王朝,是開那武運鋪子的吧。

而當年曾經與裴杯一起遠游倒懸山的皇帝陛下,已經是一位遲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著還是當年的裴姑娘,我其實比你年輕很多啊,卻老了,都這么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說道:「那我就不耽誤你和曹慈去文廟議事了。」

裴杯點點頭。

他突然說道:「這輩子還沒摸過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離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說道:「很高興,能夠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遺憾,問道:「如果那個年輕隱官也去議事,那咱們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輕的議事之人啦?」

裴杯笑著點頭。其實她沒覺得這算個事。

老人轉頭望向那個好似「無瑕」的白衣青年,問道:「曹慈,不如我幫你修改年齡,反正大一歲,小一歲,在大端這邊都無所謂的嘛。」

曹慈站在遠處,與那個孩子氣的老人,遙遙抱拳笑道:「陛下,還是算了吧。」

老人有些失落。

文廟北邊的那座臨時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條「雪花」渡船,都無法靠岸,只能持續耗費靈氣,不斷吃那神仙錢,懸在高空中。

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這點損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間,出現了一道長達千丈的青雲橋道,又是吃錢的手段。

一行人緩緩走下,一位穿著打扮都很素雅的婦人,正在與身邊年輕人念叨,說趁著這次機會,好歹見一見那位仙子姐姐。那個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來歲的年齡,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夫婦,嫡子劉幽州。

別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劉幽州要忙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著與人相親。

相親過後,次次不成,劉幽州的理由也很多。

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紀輕輕的玉璞境,憑啥看上我這么個修行廢物,可不就是奔我那點私房錢來了。

她長得也太好看了,跟畫里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遠觀。

她嫌棄我的畫技不入流,不是一類人,聊不到一塊去。修道之人,歲月悠悠,每天同枕異夢,會出事。

所以爹著急,娘親更急。

劉聚寶是想著劉幽州這根獨苗,總該幫著家族開枝散葉了。

只不過劉幽州的娘親,想法有些不同尋常,她總覺得生了個這么俊俏出息的兒子,不拿出來顯擺顯擺,她跟那些妖艷貨色的女修朋友們聊天,不得勁。

而這位劉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擲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發釵首飾,昂貴的胭脂水粉,梳妝台,信箋,眉筆,仕女圖……只要她出手購買了,價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勢力,每次有了新鮮樣式的貨物,都會主動寄給皚皚洲劉氏,瞧不順眼的,就退還,順眼的,她就高價買下。

白送?瞧不起誰呢。

婦人與她那些朋友,最大的興趣之一,就是評點山上大修士、或是年輕俊彥的道侶。

那婆娘,妖氣妖氣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的婦道人家。

鄉下姑子模樣,越丑越愛簪花,花里花俏的,兜里沒錢才把錢穿身上。

別看她長得挺水靈,顴骨高殺夫不用刀,狠著呢。

蠍子馱馬蜂,這對男女真是絕配。

他倆別看現在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等著吧,其實拴不到一個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