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章 牽紅線(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327 字 2020-09-13

不客氣,林木頭,當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講究什么久別重逢。

還有那個於祿,反過來的諧音,就是余盧,大概是說那「盧氏遺民有余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於祿在不斷提醒自己「我是盧氏子弟」?當年就只有於祿,會主動與陳平安一起守夜。再加上當年在大隋書院,於祿為他出頭,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記著呢。

其實李槐挺想念他們的,當然還有石嘉春那個小算盤,聽說連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歲數。

當年遠游路上,李槐最親近陳平安,也最怕陳平安,因為還是孩子的李槐憑借直覺,知道陳平安耐心好,脾氣好,最大方,最舍得給別人東西,都先緊著別人。如果這么一個好脾氣的人都開始生氣,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難走遠那趟遠路了。

山中無水,大日曝曬,找條溪澗真難,口干舌燥,嘴唇干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說他去看看。陳平安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身上掛滿了竹筒,里邊裝滿了水。

李槐會忘記許多的瑣碎事情,但是總忘不了,陳平安帶給他的那種感覺,好像在說,有我在,沒事的。

那會兒,李槐會覺得陳平安是歲數大,又是從小吃慣苦頭的人,所以什么都懂,自然比林守一這種有錢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曉得怎么跟老天爺討生活。

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歲,才知道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後來哪怕再長大十歲,等到了二十四歲,

沒有誰願意每天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雞毛蒜皮打交道,

李槐始終覺得照顧別人的人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他就不會,也沒那耐心。

所幸齊先生拐了個陳平安給他們。

遠游路上,永遠會有個腰別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開路。

在人生道路上,與陳平安相伴同行,就會走得很安穩。因為陳平安好像總會第一個想到麻煩,見著麻煩,解決麻煩。

崔東山曾經說過,越簡單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時卻越難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因為入耳過嘴不上心。

這個家伙還說過,很多人是憑運氣混出頭。很多人卻是憑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來越不如意。

柳赤誠看了眼紅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閣主人,一時間感觸頗多。

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開始逐漸被寶瓶洲山上視為「開門一代」。

只不過因為山水邸報不夠靈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誠不一樣,當時帶著龍伯老弟,親自走過那座槐黃縣城小鎮,曾經親眼見到了那撥氣象各異的年輕人。

如果不談李柳和那個女子。

一樣還有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白帝城顧璨。杏花巷馬苦玄。

泥瓶巷宋集薪,大驪藩王。福祿街趙繇,大驪京城刑部侍郎。桃葉巷謝靈,龍泉劍宗嫡傳。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

當然還有山崖書院的李寶瓶,李槐。

陳平安笑問道:「寶瓶,最近在讀什么書?」

李寶瓶搖頭道:「沒讀書了,就是想些事。」

陳平安好奇道:「什么事?」

李寶瓶說道:「一個事兒,是想著為什么上次吵架會輸給元雱,來的路上,已經想明白了。還有兩件事,就難了。」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李寶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書上都說文思如泉涌,我就一直在琢磨讀書人的文思,到底是怎么來的。我就想了個法子,在腦子里想象自己有一張棋盤,然後在每個格子里邊,都放個詞匯住著,就像住在宅子里邊,傷心,開心,幽寂,悲憤什么的,好不容易填滿了一張棋盤,就又有麻煩了,因為所有詞匯的走門串戶,就很麻煩啊,是一個格子走一步,就像小師叔走在泥瓶巷,必須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還是可以一口氣走幾步?直接走到顧璨或是曹家祖宅門口?或是干脆可以跳格子走?小師叔能夠一下子從泥瓶巷,跳到杏花巷,福祿街我家門口?還是想看桃花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葉巷那邊?我都沒能想好個規矩,除了這個,再就是傷心與悲慟串門,是加法,那么如果傷心與高興串門碰頭了,是減法,這里邊的加加減減,就又需要個規矩了……」

李寶瓶橫抹,再雙手豎起,然後一個歪斜傾倒,好像將兩座天地重疊在一起,「除了情緒,我又想了第二張棋盤,是更加具象化的詞匯了,比如小橋,流水,大門,朋友,書籍……又多了一張棋盤,因為很多念頭,除了在格子里待在,就像在家里自己一個人瞎想,肯定是見著了東西,才會有那通感,移覺和想象……」

「我在想這些的時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難了。比如書上說道生一,我就假設這個一,就是一點,小師叔,比如這樣……」

李寶瓶的思維很跳躍,加上說話又快,就顯得十分天馬行空。

說到「道生一」的時候,李寶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捻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將其放在空中。

說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寶瓶驀然放開,立即有橫

豎兩條線,穿過那粒芥子,剎那之間,又有無數條直線,瞬間生發而起……

陳平安瞬間祭出一把籠中雀。

————

這座建造白鷺渡高山之上的仙家客棧,名為過雲樓。

山腳渡口除了蘆葦盪,附近還有大片呈現階梯狀的稻田,白鷺飛旋,雀抓蘆桿,靜謐祥和,一派鄉野氣息。

水上漁翁,田間農夫,對那些仙家渡船的起起落落,早已見怪不怪,白鷺渡距離最近的青霧峰不過百里路程,這些山下俗子,世世代代在正陽山地界居住,實在是見多了山上神仙。

崔東山親自煮茶待客,白衣少年就像一片雲,讓人見之忘俗。

田婉落座後,從崔東山手中接過一杯茶水,只是不敢喝下。畢竟她今天是以真身在此露面,之前她手段盡出,分別以陰神出竅遠游、陽神身外身遠遁,再加上障眼法,不料一一被眼前兩人攔截。而且對方似乎早已篤定她真身還在正陽山,這讓田婉倍感無力,她在寶瓶洲操控紅線、玩弄人心多年,第一次覺得自己人算不如天算。

崔東山笑道:「這可是我先生從清源郡仙游縣帶回的茶葉,十分珍惜,價值連城,我平時都不舍得喝,田婉姐姐嘗嘗看,好喝不用給錢,不好喝就給錢。喝過了茶,我們再聊正事。」

田婉冷笑道:「就不怕我讓人去那仙游縣順藤摸瓜。」

崔東山無奈道:「聰明人不說傻子話,田婉姐姐這就很沒有誠意了。」

田婉的聰明,在於她從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這也是她能夠在寶瓶洲大隱於正陽山的立身之本。

這位鄒子的師妹,可以讓很多聰明人都覺得她只有一些小聰明。

正陽山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陶家老祖陶煙波,宗門掌律晏礎。這些個名動一洲的老劍仙,就都覺得田婉這個婆娘,在正陽山祖師堂的那把座椅,其實可有可無。

姜尚真沒有去那邊喝茶,只是獨自站在觀景台欄桿那邊,遙遙看著水邊稚童的嬉戲打鬧,有撥孩子圍成一圈,以一種俗稱羞姑娘的花草拔河,有個小臉蛋紅撲撲的姑娘贏了同齡人,咧嘴一笑,好像有顆蛀牙,姜尚真笑眯起眼,趴在欄桿上,眼神溫柔,輕聲道:「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崔東山伸出一只手,示意那田婉別不識趣,「敬茶不喝,難道田婉姐姐鐵了心要喝罰酒?」

田婉只得硬著頭皮喝下那杯茶水,片刻之後,她瞬間臉色慘白,哪怕她早有准備,施展了一門封山秘法,聚攏靈氣在幾處本命竅穴,做好了舍去一身皮囊不要的最壞打算,但是體內那些殘留在經脈間的些許靈氣,不過絲絲縷縷,原本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只是當這些靈氣結冰一般,便有錐心之疼,最終那些結冰靈氣,如一排排浮木大舟,一一聚攏,在人身小天地內的「江河」之上,橫沖直撞,讓田婉微皺眉頭。

姜尚真轉過頭,笑道:「舊時天氣舊時衣,白鷺窺魚凝不知。」

崔東山大罵道:「拽什么文,你當田婉姐姐聽得懂嗎?!」

下一刻,田婉花容失色,猛然抬頭,死死盯住這個白衣少年,「你真不怕我與你玉石俱焚?!」

原來那些「浮舟渡船」最前端,有眼前白衣少年的一粒心神所化身形,如艄公正在撐蒿而行,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在那兒高歌一篇漁舟唱晚詩詞。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田婉心湖間,那艄公不知從哪里取出一只綠竹魚竿,拋竿而出,提竿而起,竟是直接將這個「心念」拉出心湖。

田婉一時間有那剮心之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少年艄公伸手攥住那條「游魚」,凝神一看,嘖嘖搖頭,「果然是嚇唬人。」

崔東山將那心念碾碎,隨手丟回水中,繼續駕馭腳下越聚越多的巨木浮舟,遠游而去。

好個白鷺窺魚凝不知。

崔東山說道:「那我們開始談正事?」

田婉正要說話。

心湖中那艄公又一次拋竿提竿,伸手攥住一條游魚,哈哈大笑道:「『師兄在,就好了』?田婉姐姐不厚道啊。」

田婉只得急急運轉一門「心齋」道門神通,心湖之中,洶洶河水,千里冰凍,原本倏忽遠游的那排浮舟隨之凝固靜止。

那少年艄公雙手合掌,一個魚躍跳下,直不隆冬地腦袋砸在地上,輕喝一聲,頭腳翻轉,雙手攤開,雙腳落地之時,冰面上彩色漣漪陣陣漾開,蹲下身,手指輕敲幾下,然後整個人滑步橫移,去別處屈指敲擊幾下,就這么東敲西敲,好像在尋找適合垂釣處,好錘開窟窿拋竿釣大魚。

崔東山這一粒心神,轉過頭,笑了笑,總算來了。

遠處出現一架金箔貼花的轎子,有點類似民間所謂的萬工轎,極盡豪奢精巧。

無人抬轎,花轎自行飄盪而來。

崔東山站起身,笑眯眯道:「不掀開你的壓箱底嫁妝,田婉姐姐總歸是口服心不服啊。」

他環顧四周,朗聲問道:「李摶景與道侶,何在?」

掀開轎子門簾一角,露出田婉的半張臉龐,她手心攥著一枚羊脂白玉敬酒令,「在這里,我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你真有把握打贏一位飛升境劍修?」

轎子里邊,如同一處富麗堂皇的女子閨閣,有那金絲楠木的衣搭,柏木福字掛屏,畫案上鋪開一幅蘇子真跡的朱竹圖,還有一幅字帖,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說劍篇》,以及不知出自何人手筆一方印章,在車廂內懸空而停,底款篆刻四字,吾道不孤。

那個心神所化的少年艄公,繞著轎子撒腿狂奔,嚷著別殺我別殺我。

心湖之外,崔東山一臉驚駭道:「周首席,怎么辦,田婉姐姐說我們肯定打不贏一位飛升境劍修!」

田婉對面的白衣少年,手持茶杯,顫顫巍巍。

田婉真的是受不了眼前這個家伙的拙劣演技,有意思嗎?

姜尚真轉過身,背靠欄桿,笑問道:「田婉,什么時候,我們這些劍修的戰力,可以在紙面上邊做術算累加了?幾個元嬰劍修湊一堆,就是一位玉璞?幾個玉璞,又是一位仙人?最後這么個飛升境,就算飛升境?我讀書少,見識少,你可別糊弄我!」

對於田婉的殺手鐧,崔東山是早就有過估算的,半個飛升境劍修,周首席一人足矣。只不過要牢牢抓住田婉這條大魚,還是需要他搭把手。

崔東山放下茶杯,說道:「不廢話了,談買賣。」

田婉剛要問話。

崔東山笑嘻嘻道:「能。」

田婉又要說話。

姜尚真取出一把折扇,輕輕扇動清風,笑道:「崔老弟作為我們山主的得意弟子,說話作數。」

姜尚真補了一句,「何況不作數,你又能如何?」

不等田婉開口。

崔東山又說道:「你沒什么余地,想要活路,就得答應一事。」

姜尚真並攏折扇,指了指自己手腕,道:「不是喜歡擺弄姻緣,亂點鴛鴦譜嗎?很好,煉化了這根紅繩,沖我來,周某人一力承擔,後果自負。」

一直沒機會說話的田婉臉色鐵青,「痴人說夢!」

對方此舉,真可謂打蛇打七寸,一把抓住了她的大道命脈。

田婉最大的忌憚,當然是姜尚真看似風流,實則最無情。

換成尋常男子,比如魏晉、劉灞橋這些痴情種,哪怕牽了紅線,她一樣有把握脫困,說不得還能得利幾分。

可一旦與姜尚真牽扯不清,她的下場,絕對好不到哪里去。尤其牽扯到大道根本,也就是說,不管雙方離著多遠,對於田婉而言,無論她逃到哪里去,哪怕是別座天下,依舊時時刻刻,她皆在情字牢籠中。最可怕之處,歲月拖延越久,她只會涉足越深。

就像水邊一株楊柳,與一處激流滾滾的江心砥柱,兩者用一條鐵索捆綁起來,遭罪的,肯定不會是那砥柱,

姜尚真的道心穩如磐石不說,更有急流激盪,只能是她獨自一人,吃虧又吃苦。

姜尚真哀怨道:「我模樣又不差的,還小有家底,如今又是單身,沒有山盟海誓的山上道侶,怎就配不上田婉姐姐了?」

崔東山嬉笑道:「我早就說過,周首席重返飛升境,沒那么難,是也不是?」

姜尚真雙手抱拳,高高揚起,重重晃盪,「心服口服!」

田婉看似胡亂翻檢姻緣簿,亂牽紅線,攪亂一洲劍道氣運,可她一旦與姜尚真了牽紅線,雙方的關系,就會比山上的道侶更道侶。有點類似陳平安與稚圭的那樁結契,如果他沒有解契,如今就可以分攤水運,坐享其成,何況陳平安本就大道親水,裨益極大,只會更加事半功倍,所以田婉一直覺得那個年輕人,腦子不正常。

好像這就對了,只有這種人,才會有這么個學生弟子,落魄山才會有這么個首席供奉。

田婉嘆了口氣,說道:「我可以拿出正陽山的所有消息,一切秘密,為自己換取一個自由身。這是算計劉羨陽的,我再拿出一座並無記載的洞天,補償你們落魄山。」

崔東山笑道:「一座沒名字的洞天?既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你也有臉拿出來?」

田婉臉色陰沉道:「此處洞天,雖然名不見經傳,但是可以撐起一位飛升境修士的修行,其中有一座絳闕仙府,更有玄妙,此外一條丹溪,溪澗流水,極重,陰沉如玉,最適宜拿來煉丹,一座赤松山,茯苓、靈芝、人參,靈樹仙卉眾多,遍地天材地寶。我知道落魄山需要錢,需要很多的神仙錢。」

姜尚真一臉震驚道:「錢?」

崔東山皺緊眉頭,作深思狀,「咱哥倆缺嗎?」

田婉真是被這對活寶給惡心壞了。

崔東山眯起眼,說道:「別扯這些,你拿出那座蟬蛻洞天,我說不定還願意考慮考慮。」

田婉搖頭道:「不在我身上。」

一座蟬蛻洞天,是古蜀最重要的遺址之一,傳聞曾經有多位遠古劍仙,在此蟬脫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

崔東山哀嘆道:「那就沒得談了。」

田婉沉默許久,問道:「你們到底圖什么?」

崔東山雙臂環胸,「我家先生說了,要讓你將劍術和氣運,還給寶瓶洲,一切從哪里來,就到哪里去。」

田婉譏笑道:「還給寶瓶洲?是交給落魄山吧?」

崔東山搖搖頭,眼神可憐,「井蛙談天言海,夏蟲語冰說霜。時耶?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