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二章 見個老先生(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4404 字 2020-09-18

竹林被馬癯仙撞出一條長達三里的道路,一路兩側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終這位人身小天地內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株綠竹,滿臉血污,只能瞪大眼睛,雙臂頹然下垂,雙腳竭力撐住,試圖讓自己身體靠住竹子,卻依舊沒能止住緩緩滑落的趨勢。

那一襲青衫就彎腰,伸出一手,按住馬癯仙的額頭,幫著他勉強站著,低頭說道:「記住了,那位前輩,姓宋名雨燒,是梳水國劍聖。」

陳平安松開手,馬癯仙一口純粹真氣完全流散,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傷後,耷拉著腦袋,好似昏睡。

挨了將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於馬癯仙到底挨了自己幾拳,陳平安沒去記,記這個做什么。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茅屋那邊的兩位女子武夫。

竇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肅穆,再無半點嫵媚神色。

她對那一襲青衫對視一眼,後者微微點頭,然後腳尖一點,去往竹海頂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遠方,好像問拳結束,馬上就要御風離去。

竇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馬癯仙的肩頭,她一時間滿臉悲苦神色,師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靄停在茅屋門口的原地,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厲色道:「陳平安,三十年內,等我問拳!」

陳平安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隨你。」

下一刻,一襲青衫在竹海之巔憑空消失。

與此同時,鸚鵡洲宅子里邊的陳平安,也一樣身形消失。

兩個一直在文廟外邊晃盪、四處闖禍的陳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為一。

這場河畔議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隨那些吳霜降在內的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象近乎真相的托月山,當陳平安一腳登頂後,結果下一腳,陳平安就發現自己回到了河邊。

陳平安只依稀發現那條光陰長河有些微妙變化,甚至記不起,猜不出,自己在這一前一後的兩腳之間,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或是說了什么。

陳平安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等到他回到河邊,就只見到了禮聖與白澤。

先生,亞聖,都與其他十四境修士一樣,不見了蹤跡。

她也不知所蹤。

陳平安就只好蹲在水邊,繼續盯著那條光陰長河,學那李槐,整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

只是在鸚鵡洲那邊得知柳赤誠這個土財主,竟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顆谷雨錢,才從火龍真人那邊買下一百片碧綠琉璃瓦。

就這么個「頂會做生意」的,別說去自家落魄山當賬房,就是學那米大劍仙,給自家財神爺韋文龍看一看大門,你柳赤誠都沒資格啊。

在鸚鵡洲包袱齋那邊又是跟人借錢,結果等到與郁泮水和袁胄相逢後,又有欠債。

所以陳平安看著那條玄之又玄的光陰長河,真沒多想什么,就覺得自己在盯著一條神仙錢長河。

忍不住轉頭看了眼禮聖。

禮聖笑道:「左右管錢袋子,真不如換你來。」

陳平安就知道自己打光陰長河的主意,肯定沒戲了。

就轉去詢問關於破字令的學問,禮聖只回了一句,等到離開此地,熹平會准許你翻閱文廟秘檔。

陳平安起身作揖致謝。

禮聖笑道:「夜航船那邊,經常有劍光,希望你不會讓人覺得久等,因為回頭可能還需要去見一個人,你才能重返夜航船。」

陳平安點點頭,疑惑萬分。

見誰?

總不會是至聖先師吧?

陳平安也不敢多問什么。

白澤撇下禮聖,獨自走到陳平安身邊,年齡懸殊的雙方,就在水邊,一坐一蹲,閑聊起了一些寶瓶洲的風土人情。白澤當年那趟出門,身邊帶著那頭宮裝女子模樣的狐魅,一起游歷浩然天下,與陳平安在大驪邊境線上,那場風雪夜棧道的相逢,當然是白澤有意為之。

關於陳平安承載大妖真名的處境,白澤先生笑言一句,等到隱官大人躋身仙人境,情形就會好多了。

聽著白澤先生稱呼自己為隱官,陳平安難免別扭。

如果將來哪天重返劍氣長城,再南下游歷蠻荒天下,陳平安遇到誰都無所謂,只希望自己不要遇到身邊這位。

可只要去了那座只剩下兩輪明月的蠻荒天下,好像會很難不遇到白澤先生。

「陳平安,你不用想太多,各自做好分內事就行了。」

白澤微笑道:「不管別人如何,作為讀書人,篤定心中一個道理,宜行厚德事,中有人為書,那么修行路上,未必能夠憑此獲利,可最少能夠讓你一步步走得心安。」

一襲白衣的高大女子,她率先出現在陳平安身邊,盤腿而坐,橫劍在膝。

隨後是老秀才,亞聖,之後余斗,陸沉,僧人神清,女冠,斬龍之人,老觀主,吳霜降,以及陳平安不知身份的其余幾位,都一一重新現身河畔。

仿佛人人遠游一場,毫發無損,好像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是大夢一場,初醒時分,對那夢境,略作思量,就模糊起來。

眾人皆如岸上臨水觀月,任何一個念頭,便是一粒石子,動念便是投石水中,水起漣漪,只會使得水中明月愈發模糊不清。

所以一眾真正站在山巔的大修士,都陷入沉思,沒有誰開口言語。

可能除了那個吊兒郎當的白玉京二掌教,是例外,陸沉好像猶豫著要不要與陳平安敘舊,詢問一句,如今字寫得如何了。

坐在陳平安身邊的白衣女子,率先開口,微笑道:「前些年在那天外,閑來無事,我就將一處古戰場遺址,開辟出了練劍之地,主人以後可以飛升前往,在那邊修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文廟這邊不會阻攔,對吧,禮聖?」

禮聖笑著點頭,「前輩說了算。」

陳平安聽得心驚膽戰。

果然禮聖稍稍轉移視線,望向那個背劍年輕人,補了一句,「對吧,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禮聖先生說了也算。」

陸沉抬起一只手掌,扶了扶頭頂歪斜的蓮花冠,然後撫掌而笑,贊嘆道:「我這家鄉,禮儀之邦。」

東海老觀主微笑道:「幾年沒見,功力見長。」

老僧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一句,點頭道:「慧根,慧根使然。」

陳平安頗為無奈,你們都是十四境,你們說了都算。

河畔氛圍,隨之輕松幾分。

禮聖突然與眾人作了一揖,再起身,微笑道:「議事結束,各回各家。」

無一人開口詢問什么,但是冥冥之中,好像都猜到了一事,這場議事,三教祖師雖然未曾露面,但是絕對就在幕後看著所有人。

「各回各家」之後,多半就會有個水落石出的結果,在等著所有人。

禮聖打開禁制,白澤站起身,率先從河邊消失。

老秀才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頂替白澤,坐在了陳平安身邊,伸手一摸,失望道:「這個白澤老先生,怎么當的長輩,也沒拉個金疙瘩在地上。」

陸沉踮起腳尖,遙遙揮手道:「陳平安,回見啊,等你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

老僧神清好像與陳平安打了個機鋒,微笑道:「東山氣象,北海風流,修定慧戒,神會葯師佛。」

陳平安雖然什么都沒聽懂,依舊站起身,雙手合十,恭敬還禮老僧。

陸沉一臉欣慰笑意,自顧自點頭道:「果然還是與小道親些,都不用講究這些虛禮。」

光陰長河之畔,最終一位位十四境大修士,如一顆顆彗星起於大地,去往天幕,轉瞬不見。

吳霜降會繼續游歷蠻荒天下,找那劍氣長城老聾兒的麻煩。

余斗先前瞥了眼那個一襲青衫的背劍青年,重返青冥天下,繼續坐鎮白玉京。

那位當下化名陳濁流的斬龍之人,打算去找那鳩占鵲巢三千年的荊蒿,該挪窩讓給舊主人了。

青宮太保?什么青宮?

自然是他的修道之地。

若非當年他決意斬龍,那么浩然天下就不會只有一座白帝城了,會先有一座青帝城才對。

陳平安坐回原地。

她轉過身,伸出手,虛握拳頭,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不明就里,伸出手掌,卻被她突然握住手,笑道:「既然好像只是個眨眼功夫,就是二十年過去了,這么一想,甲子之約,也不算什么,我在練劍之地打個小盹就行了,到時候可別帶其她女子去天外啊。如果到時候沒有躋身飛升境,就跟禮聖打聲招呼。」

陳平安嘆了口氣,輕輕點頭,算是答應了她。

老秀才倒抽一口冷氣,目不斜視,腰桿挺直坐如鍾,大義凜然道:「對岸風景美極了。」

她松開手,站起身。

陳平安跟著起身,說道:「為什么一定要去天外,可以逛逛浩然天下啊,先前萬年,其實一直都在家鄉那邊,也沒什么走動。」

她眨了眨眼睛,「留在浩然天下?我怕醋味太大啊。」

陳平安神色尷尬,立即閉嘴。

她看著陳平安,從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她眼中的自己的眼中,又只有他。

她展顏一笑,後退一步,柔聲道:「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

她化虹離去,打破天幕,直奔天外。

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山巔。

穗山之巔。

有個老先生站在不遠處,笑呵呵望向自己。

陳平安作揖不起,破天荒不知道該說什么。

老秀才跳腳道:「這怎么成,怎么成,禮太大了,我這關門弟子,年紀再輕,治學再勤勉,修心修力再優秀,為人處世再出類拔萃,終究還是當不起這份天大的殊榮啊……」

禮聖站在一邊,最見不得老秀才這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德行,笑道:「禮太大了?先前是誰死皮賴臉求啊。」

老秀才搓手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禮聖這點規矩都不懂,就不善了啊。」

當先生的,能求之事,為何不求。

那位老先生笑呵呵道:「秀才,你這弟子,沒說你的那么模樣俊俏嘛。」

陳平安直起身,有些赧顏。

隨即靈光乍現,陳平安心頭一震。

那么先前十四境大修士的齊聚河畔,結果到最後連議事都不知道議什么事,就說得通了。

老先生嗯了一聲,點頭笑道:「聰明,倒是比想象中更聰明。這才對嘛,讀書不開竅,讀書做什么呢。」

老人笑呵呵道:「一人興善。」

陳平安猶豫了下,等待片刻,只好接話道:「萬人可激。」

老人繼續問道:「更大學問?」

陳平安答道:「在行。」

那位至聖先師笑著點頭,「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