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三章 先下一城(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325 字 2020-09-19

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

這樁宗門密事,荊蒿的幾位師兄師姐,都不曾知曉。還是師父在臨終前,與他說的,她當時神色復雜,與荊蒿道破了一個驚世駭俗的真相,說腳下這座青宮山,是他人之物,只是暫借給她,一直就不屬於自家門派,那個男人,收了幾個弟子,其中最出名的一個,是白帝城的鄭懷仙,以後若是青宮山有難,你就拿著這幅畫下山去找他,找他不得,就找鄭懷仙。

荊蒿是青宮山一對祖師堂道侶的獨子,當他還是年幼孩子的時候,就被修行資質不算太好的爹娘,千求萬求,才與上任山主的師父,求來了一個嫡傳身份。

後來有了師徒名分,又因為他年紀小,就得以去過師父住處幾次,知道那邊懸了一幅男子的掛像,還有題詩,可能是因為畫卷材質太過粗劣,字跡漫漶,缺了許多內容。

青衫一笑白雲外……野梅瘦得影如無……

荊蒿少年時曾經與一位年長師姐問過此事,師姐猜測大概意思,是說當年有人下山遠游去了,只留下佳人在山中獨居,憔悴消瘦得厲害了。

荊蒿這一脈,往上推兩代,也就是荊蒿的祖師爺,其實是個橫行天下的山澤野修,屹立山巔千年,卻一直沒有找到個合適的落腳地,聽聞後來是師父福緣深厚,幫助祖師爺找到了這處青宮山。然後就開始開山立派,在文廟那邊積攢功德,躋身宗門,開枝散葉,最終成為流霞洲山上的頂尖仙府,如今更是穩居頭把交椅。

青宮山三千多年來,一直都算順遂,所以荊蒿一直沒機會去取畫下山。

師父的修道之地,早已被荊蒿劃為師門禁地,除了安排一位手腳伶俐的女修,在那邊偶爾打掃,就連荊蒿自己都不曾踏足一步。

陳濁流譏笑道:「我今天莫不是攀親戚來了?好與一個廢物晚輩,討要幾個磕頭聲響?」

荊蒿輕輕晃了晃袖子,竟是一跪在地,伏地不起,額頭輕觸地面三下,「晚輩這就給陳仙君讓出青宮山。」

荊蒿的師父,以及歷史上那位曾經躋身過浩然十人之列的祖師,都是飛升境,尤其是後者,中土神洲野修出身,貨真價實的名動天下。

這就是真正的山上傳承了。

等到荊蒿接手青宮山,也不差,順風順水修成了個飛升境。

不過青宮山現任宗主,或者說前任山主,就要遜色不少,這輩子都會只是個仙人。此人如今得了荊蒿的法旨,已經閉關思過去了。等到荊蒿此次返回青宮山,還要為這個口無遮攔的弟子,再下一道法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竟敢往自己師尊身上潑臟水?

此人的那些嫡傳,境界最高不過玉璞,未來大道成就,未必就能高過此人。

所以眼前這位既沒背劍、也沒佩劍的青衫書生,說他們青宮山一代不如一代,沒有半點水分。

至於荊蒿的師父,她在修道生涯最後的千年光陰,頗為可憐,破境無望,又遭受一樁山上恩怨的重傷,不得不轉入旁門歧途,修道未能徹斬三屍,煉至純陽境,只能堪堪能避開兵解之劫,一念清靈,出幽入冥,形神契合遠古地仙,最終熬不過光陰長河年復一年的沖激,身形消散天地間。

她為青宮山傳下一門擲劍法,專門為不是劍修的練氣士量身打造,但是規定後世青宮山弟子,一代只有一人可以研習此劍術。

小至花草樹葉,大至江河山岳,都可以「擲如飛劍」。

其實先前在竹林茅屋那邊,竇粉霞丟擲石子、竹葉,就是使出了這門擲劍法。

當然最早都是陳濁流傳下的,嬉戲人間數千年,其實這位斬龍之人,不光光是賈晟、白忙這般處境。

荊蒿直起身後,就一直跪坐在地。

陳濁流嘖嘖道:「難怪那傻妮子會挑選你當山主,人不咋樣,倒是機靈啊。起來吧,地上跪久了,膝蓋不疼嗎?」

荊蒿這才站起身。

由不得他在此人跟前,如此卑躬屈膝。

左右問劍,劍術再高,也只問荊蒿一人。

可眼前這個神出鬼沒的前輩,卻能在手掌反復間,就讓整座青宮山和山上數百號修士,全部翻天覆地。

陳濁流臨時改變主意,吩咐道:「青宮山你留著就是了,不過以後可能會有個我的朋友,去那邊做客,記得好好款待,失了禮數,我拿你是問。對了,你那個被關禁閉的弟子,我看還湊合,就繼續當他的山主好了,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願意,晚輩能有個弟子,僥幸入得仙君法眼,是他的造化,更是荊蒿的榮幸。」

見那位前輩轉身要走,荊蒿忙不迭彎腰抱拳道:「敢問仙君的山上好友,姓甚名甚,可有道號

?免得晚輩將來遇見真人,卻不認得。」

陳濁流大步離去,笑道:「我那好兄弟,是青衣小童模樣,道號落魄山小龍王,你以後見著了,自會一眼認出。」

荊蒿始終低頭,沉聲道:「謹遵仙君法旨!」

等到那位青衫書生倏忽消失,荊蒿繼續彎腰片刻,緩緩起身,一位「經脈金枝玉葉,道身幾近無暇」的飛升境,竟是不由自主的滿頭汗水。

只是荊蒿心中難免疑問,不知那位「小龍王」,是哪位山巔老前輩?

————

一行人離開鸚鵡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寶瓶准備乘坐渡船去往文廟那邊抄寫熹平石經。

李槐一聽就頭大,又不敢開口拒絕,便想著與經生買幾本抄錄本,蒙混過關,保證以後多翻多看就是了。

離開宅子之前,柳赤誠取出了一張白帝城獨有的彩雲箋,在上邊寫了一封邀請信,放在桌上。

當然是邀請先前那位還不知道姓甚名甚的「八錢」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閣做客賞景,她的柳哥哥定會掃榻相迎。

李槐當時趴在桌旁,看得搖頭不已,壯起膽子,勸說那位柳前輩,信上措辭,別這么直白,不斯文,不夠含蓄。

在岸邊等待渡船的時候,柳赤誠半點不奇怪陳平安的憑空消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忙人啊。」

嫩道人嗤笑道:「年紀輕輕的,勞心勞力勞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個啥。」

李槐埋怨道:「當面我這么說我兄弟,不給面子是吧,老嫩啊,你再這么混江湖,可就吃不香喝不辣了。」

嫩道人立即低頭彎腰笑臉小聲說話,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公子,我這不是變著法子誇陳平安有擔當嘛,話里有話呢。」

顧清崧一個迅猛御風而至,身形轟然落地,狂風大作,渡口這邊等待渡船的練氣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

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個個故作沿水游覽狀,趕緊移步遠去,躲得遠遠的。

老舟子看了一圈,還是覺得只有那個浩然嫩道人,有資格與自己聊幾句,至於那個白帝城柳道醇,花俏個什么勁兒,咋個不干脆當個娘們嫁給鄭居中得了?

顧清崧急哄哄問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腳底抹油滑哪去了?」

嫩道人一聽這話,就覺得神清氣爽,與這位同道中人和顏悅色道:「顧道友,你說那小子啊,一個不留神就沒影了,天曉得去哪里。找他有事?若非急事,我可以幫忙捎話。」

顧清崧大罵不已,好小子,竟然躲著自己?

李寶瓶看著這個說話越來越難聽的老人。

顧清崧察覺到她的視線,他一瞪眼,倒是忍了忍,畢竟是個小姑娘家家的,長得也著實順眼,這么靈氣盎然的姑娘,不常見的,所以這位老舟子就只發揮了不到一成功力,說道:「瞅啥?!」

只是話一說出口,顧清崧自己就覺得有些古怪,就只是個玄之又玄的感覺,而顧清崧這輩子闖盪天下,吵架就沒靠過境界,單憑一個感覺。

老舟子總覺得好像錯漏掉了什么緊要的事情,但是偏偏想不起了。近在咫尺,水中撈月一般徒勞無功。

柳赤誠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欲言又止,只是轉念一想,就沒敢提醒什么,就學那龍伯老弟一回,死道友不死貧道。

他娘的,等老子回了泮水縣城,就與龍伯老弟好好討教一下辟水神通。

李寶瓶轉移視線,喊了一聲哥。

原來來了個儒衫書生。

李希聖。

顧清崧,或者說仙槎,呆滯無言。

有些事,他是有猜測的,只是不敢多想。

如果猜中了,那么這個先前曾經與青玄宗掌書人周禮並肩而行的讀書人,就會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師兄?

白玉京大掌教,代師收徒且授業傳道了兩位師弟,余斗,陸沉。

李希聖微笑問道:「仙槎,你方才說什么?」

顧清崧呆呆無言。

李寶瓶說道:「哥,前輩就這脾氣,沒什么。」

李希聖轉過頭,與小寶瓶笑著點頭。

至於方才對顧清崧的微笑,和對李寶瓶的和煦笑意,當然是天壤之別。

李槐老老實實作揖行禮:「見過李先生。」

李希聖笑道:「李槐,只要不是刻意起念,就都沒事。」

李槐聽得迷糊,仍是點頭。聽不懂又沒關系,照做就是了。是李寶瓶的大哥,又是讀書人,還是同鄉,總不能害自己。

書上書外,天底下的道理千千萬,其實牢牢抓住一兩個,比起滿腦子記住道理,嘴上知道道理,更有用處。

李希聖再對那仙槎以心聲言語道:「先前摘掉你的些許念頭,是有理由的,真相如何,多說無益。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故伎重演了,只是以後再遇到我這個妹妹,就要委屈你繞路了。」

顧清崧挺直腰桿,畢恭畢敬道:「不委屈!怎會委屈!」

老舟子不是畏懼此人的身份,而是由衷尊敬此人。

行走天下,想讓人怕,拳頭硬就行。

可要想讓人敬重,尤其是讓幾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都願意敬重,只靠道法高,依舊不成。

這也是老舟子對年輕一輩修士,獨獨對那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劉景龍,願意高看一眼的緣由所在。

不然就算二師伯,號稱真無敵的余斗站在這里,顧清崧捫心自問,一樣半點不怵的。

甚至顧清崧早就醞釀好了腹稿,什么時候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遇到了余斗,當面第一句話,就要問他個問題,二師伯當年都走到捉放亭了,怎么不順路去跟陳清都干一架呢,是太過禮敬那位劍修老前輩,還是根本打不過啊?

老舟子打了個稽首。

讀書人還了個作揖。

顧清崧告辭,卻不是御風離開渡口,而是往水中丟出了一片樹葉,化作一葉扁舟,隨水往下游而去。既然見不著陳平安,就趕緊去陪著桂夫人,免得她不開心不是?

李希聖走到李寶瓶身邊,輕聲說道:「先前在宅子那邊,胡鬧了啊,以後注意。」

李寶瓶說道:「有小師叔在,我怕什么。」

李希聖笑道:「對對對,反正大哥在不在,是半點不重要的。」

李寶瓶笑眯起眼。

柳赤誠羨慕不已,自己要是這么個大哥,別說浩然天下了,青冥天下都能躺著逛盪。

李希聖轉頭問道:「柳閣主,我們聊聊?」

柳赤誠心弦緊綳,一臉茫然道:「我師兄在泮水縣城那邊呢,不如我為李先生帶路?」

自己是打死都不要與這位大掌教聊的,要聊就找師兄,到了泮水縣城,隨便你們聊。棋術,道法,長生,十四境十五境的學問,都隨便。

李希聖笑道:「可以。」

只是柳赤誠就像被拖拽而走,劃過一道極長的弧線,直接從鸚鵡洲這邊,摔在泮水縣城一處宅院內,重重墜地的柳赤誠,干脆就躺在地上發呆。

李希聖隨之聽到了一個心聲,就以心聲言語答復:「好,百年之後,在白帝城和白玉京,與鄭先生各下一局棋。」

然後李希聖帶著笑意,望向那位不太守規矩的嫩道人。

嫩道人悔青了腸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偷聽這番對話的。

這種話,不是誰都能與鄭居中說的,對弈這種事情,就像在劍氣長城那邊,有人說要與陳清都問劍,然後陳清都答應了。差不多就是這么個道理,至於誰是誰,是不是陳清都,對他桃亭而言,有區別嗎?當然沒有,都是隨便幾劍砍死蠻荒桃亭,就完事了。

李希聖微笑道:「人字易寫人難做,桃亭道友還需慎重。」

李槐就知道肯定是身邊這個「老嫩」又胡來了,一手肘打在嫩道人的肋部,輕聲道:「規矩些。」

嫩道人悻悻然道:「有理有理,為人是要規矩些。」

李希聖笑了笑。

嫩道人如釋重負。

渡船停岸,一行人登上渡船,嫩道人老老實實站在李槐身邊,覺得還是站在自家公子身邊,比較心安。

早先白帝城韓俏色御風趕至鸚鵡洲,逛了一趟包袱齋,買下了一件適宜鬼魅修行的山上重寶,價格不菲,東西是好,就是太貴,以至於等她到了,還沒能賣出去。

再者在文廟附近,修士公然入手一件鬼修重器,終究有些不合時宜,犯忌諱。

但是韓俏色一眼相中此物,又買了去,卻沒人覺得有絲毫奇怪,這位白帝城的城主師妹,是出了名的術法駁雜,與柳七、還有青宮太保荊蒿,是一個修行路數,境界高,術法多,神通廣,只要不是實力懸殊的廝殺,一方如果手段層出不窮,切磋起道法來,自然就更占便宜。

只不過相較於文廟周邊的一場場風波,韓俏色的這個手筆,就像打了個極小的水漂,完全不惹人注意。

韓俏色回了泮水縣城宅子,將那物件隨手丟給那個依舊獨自打譜的顧璨,問道:「就這么放不下書簡湖?」

顧璨搖頭笑道:「做做樣子,給自己看。」

韓俏色甚至沒覺得這個說法,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他人眼中的狂徒顧璨,此刻在韓俏色眼中,便是美玉粲然。

顧璨收起棋盤上的棋子,下棋慢不說,連歸攏棋子都慢,看得韓俏色都要替他著急。

然後突然一襲粉袍從天而降,摔在地上後,柳赤誠就開始裝死,韓俏色瞥了眼屋外,「呦,師弟這次不找師兄告狀啦?」

柳赤誠悶悶道:「別管我,賞景呢。」

宅子別處院落,鄭居中站在檐下,大弟子傅噤站在一旁。

鄭居中微笑道:「月暈而風,礎潤有雨。天下形勢,愈發明朗了。」

不去河畔參加那場議事,反而要比去了河畔,鄭居中會推演出更多的脈絡。

鄭居中看了眼天幕,輕松了幾分。

傅噤開口說道:「師父,我想學一學那董三更,獨自游歷蠻荒天下,可能最少需要耗費百年光陰。」

言下之意,他就不管師父和白帝城的布局了,一人仗劍,砥礪修行。至於兩座天下接下來的那場沖撞,他只會看情況出劍。

鄭居中點頭道:「有何不可。善釣者謀趣,不善釣者求魚。」

蠻荒天下,金翠城悄然更換了主人,是那仙人女修的城主鴛湖,心甘情願的,而且此事極其隱蔽。

白帝城鄭居中。

等於為浩然天下,先下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