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一章 練手(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8765 字 2020-10-06

沛阿香神色古怪,無奈道:「我這弟子,只喜歡女子。」

王赴愬猶不死心,「只?」

沛阿香點點頭。

王赴愬猶不死心,試探性問道:「她就不能當我是娘們嗎?」

沛阿香忍了半天這個老匹夫,實在是忍無可忍,怒罵道:「臭不要臉的老東西,惡心不惡心,你他娘的不會自己照鏡子去?」

阿香姑娘哪怕罵人也是這么不爺們。

王赴愬哈哈大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眼的,」

王赴愬突然收斂笑意,朝沛阿香挑了挑眉頭,「你說巧不巧,她喜歡女子。我……」

沛阿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王赴愬翻了個白眼,搖搖頭,這個細皮嫩肉的阿香姑娘,真是不經逗,背靠椅背,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感嘆道:「瞧見了曹慈,陳平安這么些個年輕人,他娘的真是一個個的不講道理,還有沒有王法了,比李二、宋長鏡都要年輕啊,再想一想自己這幾百年光陰,除了吃牢飯那些年,拳腳功夫也沒懈怠片刻,真是覺得練拳一事沒啥意思。」

沛阿香還在氣頭上,聽啥啥不順耳,「那就別練。」

王赴愬將那酒壺隨手拋入渡船外,笑道:「年輕練拳,是為求個無敵手,年老習武,心氣再無,只因為不練會死。可既然如今只能等死,大不痛快!」

屋內寂靜,此後唯有喝酒聲。

王赴愬冷不丁問道:「真不能摸?柳歲余是你弟子,又不是你媳婦,兩廂情願的事情,你憑啥攔著。」

沛阿香一拍椅把手,「滾你的蛋!」

王赴愬委屈道:「我可真走了?

「你都不挽留?那我還真就不走了。」

「我得換個位置喝酒。」

王赴愬剛起身。

沛阿香就已經一掌打碎柳歲余坐過的那張椅子。

王赴愬坐回位置,晃著酒壺,「人生憾事又多一樁。」

沛阿香突然轉過頭,神色認真,望向這個脾氣暴躁還為老不尊的老匹夫。

王赴愬點點頭,雙臂環胸,轉頭望向屋外的雲海滔滔,「生平最後一拳,老子要在蠻荒遞出。」

北俱蘆洲不該只有劍修遞劍。

最少得有我王赴愬的拳落在那邊的山河,與韓槐子這些劍修的昔年劍光作伴,才不寂寞。

渡船屋外,有白雲過去。

白雲人生,過去就過去。

————

同一條渡船上,可能是浩然天下最有錢的一家人,正在算一筆賬。

因為陳平安主動要求擔任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供奉客卿的俸祿、薪水,劉氏按例每十年發一次,因為品秩高低不同,神仙錢相差懸殊。

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隱官。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左右的師弟,劉十六的師弟,裴錢的師父。

落魄山宗主,連勝雲杪、蔣龍驤、馬癯仙三場,打得曹慈鼻青臉腫……

這就是劉幽州的算賬。

婦人很是欣慰,兒子的算盤,打得很精明。

既然媳婦兒子都覺得該這么做,劉聚寶就沒有異議了,這個財神爺嗓音輕柔,笑問道:「這次在鸚鵡洲包袱齋,花了多少錢?」

婦人一臉迷糊,「啊?」

她記這個做什么。不是給你丟臉嗎?

劉聚寶翹起大拇指,抵住額頭,「花錢多少沒關系,可粗略記賬這種事情,還是要的啊。」

霎時間,婦人一雙靈秀水潤的眼眸里邊,立即就有了幽怨,對不起,委屈,埋怨,傷心,後悔,是你錯了……

如那山水畫,層層疊疊的顏色,最後加在一起,仿佛便是一句無聲言語:不該嫁給你的,你快說幾句好話聽聽。

劉聚寶這輩子最受不得這般風景。

看了片刻之後,劉聚寶笑道:「行吧,那就下次再說。」

婦人點點頭,一轉頭,與兒子閑聊起來,哪有先前半點模樣。

劉聚寶卻無所謂。

好似一片彩雲聚散眼眸中。

這不是美景,什么是?

他之所以有此問,便是欲想見此景。

劉幽州對此早就習以為常,爹娘總是這樣,膩歪得很。

哪怕在山上,劉幽州的出現,都算典型的晚來得子。所以真是萬千寵愛在一身。

劉幽州在少年時,與父親曾經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男人對話。

實在是家族里邊,有太多那樣雞飛狗跳的事情了,家家戶戶,沒錢有沒錢的難堪,有錢也有有錢的吵鬧。

所以劉氏祠堂里邊,經常會有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女子,她們身邊會有個跪在那邊一言不發、或是渾然不在意的男人。

「爹,你在外邊?」

「嗯?」

「有沒有金屋藏嬌啊。」

「沒有的事。」

「是曾經有過,現在沒有了,然後不保證以後沒有?」

「都沒有。」

「以後的事,現在就能說得准?」

「當然。你娘剛嫁給我那會兒,我就對她說過,掙錢這種事,別擔心,我們會很有錢的。你娘親當時就只是笑了笑,可能沒太當真吧。」

「娘親嫁給你那會兒,咱們老劉家就已經很有錢了吧?」

「家里是有錢,可我沒有啊,我是偏房庶子出身,忘了?」

婦人起身離去,讓父子二人繼續聊天,她在自家渡船上,還有幾位連一條跨洲渡船都買不起的山上好友,去她們那邊嘮嗑去,至於一些個言語,她當真不知道藏在其中的虛情假意?當然知道,她就是喜歡聽嘛。而且她特別喜歡其中兩個騷娘們,在自己男人那邊藏藏掖掖,變著法子的搔首弄姿,可還不是一堆庸脂俗粉?你們瞧得見,吃不著,氣不氣?她對自己男人,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等到婦人離去沒多久。

一條連那飛升境劍修都未必能夠一劍斬開的跨洲渡船,竟然轟然碎裂,以至於除了劉聚寶,竟是無一人生還。連那王赴愬和沛阿香兩位止境武夫,都當場死絕。

就像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先手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然後在一個近在咫尺處,選擇與劉聚寶同歸於盡。

只可惜,一身法袍纖塵不染的劉聚寶,依舊安然無恙坐在椅子上,神色自若,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朵金色蓮花,隨便摘下了其中一朵花瓣。

片刻之後,渡船恢復如舊。不單單是光陰逆流倒轉那么簡單。

數次過後,渡船一次次砰然炸裂,劉聚寶一次次摘下蓮花,最後一次,婦人再次起身,劉聚寶眼神溫柔,幫她理了理鬢角發絲,說一起去吧。

這次出門,劉聚寶解決掉了那個身份是自家供奉的仙人境修士,以及此人在渡船上邊動的手腳,此人掌管這條跨洲渡船多年,還是個大名鼎鼎的陣師,至於為何如此作為,以至於連命都不要了,劉聚寶方才倒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

在劉聚寶返回屋內後,劉幽州始終渾然不覺。

劉聚寶也沒打算跟劉幽州提這件事,一個男人保護妻兒,天經地義,不值得嘴上說道什么。

劉聚寶重新落座後,只是默默喝酒,打算與劉幽州這個兒子,說點心里話。

喝酒潤了潤嗓子,劉聚寶剛要開口,劉幽州就立即說道:「爹,你別再給錢給法寶了啊,一個人身上帶那么多咫尺物,其實挺傻的。」

劉聚寶無奈道:「爹只是與你說些道理。」

劉幽州笑道:「那就隨便了。」

「幽州,待人接物交朋友,你可以大方,因為你是劉聚寶的兒子,注定一輩子都不缺錢。但是記住一件事,唯獨不能花了錢,還給人當傻子。」

「出了門,與人方便處處處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遇到江湖救急,就不能小氣了。」

「但是在家里,得有規矩,得講個親疏遠近。一個家族越大,規矩得越穩,當然穩當不是一味嚴苛。可連嚴苛都無,絕無穩當。所以在我們劉氏家族,最能打人的,不是爹這個家主,也不是那些個祠堂里坐在前邊兩排的老頭子,而是被爹重金請來家塾的夫子先生們,小時候,立規矩記規矩的時候,都不吃幾頓打。大起來出了門,就要吃苦,關鍵是吃了苦頭還會覺得自己沒錯。」

「所以哪怕某些時候,先生們打得沒道理了,或是打得重了,爹一樣不管。誰敢勸敢攔,哪個婆娘心疼了,抱怨個不停,爹就讓他們的男人,先撇開夫子和孩子,再當著我面,與那娘們狠狠摔個耳光過去,打得輕了,就再打。教書先生,出手再重,一巴掌摔下去,孩子能疼幾天?換來個『劉氏子弟也會被揍,在家里都要被打』的道理,其實還是有了個更大道理,等於我早早替劉氏子弟們賺到了第一筆錢。」

「而這筆看不見的錢,就是未來所有劉氏子弟的立身之本之一。當爹娘的,有幾個不心疼自己子女?但是門外的天地世道,毫不心疼。」

劉幽州聽得認真,只是難免疑惑,忍了半天,忍不住說道:「這些道理,我都早就明白了啊,何況你也知道我是知道的。」

劉聚寶有些憋屈,爹在錢財之外,也不是個怎么會講道理的人,這些話,還是打了好久腹稿才能說出口的,好歹捧個場,假裝不曉得嘛。

劉聚寶只得祭出一個殺手鐧,笑問道:「爹問你,為何我們劉氏要暗中花那么多錢,白送給山下的各大王朝藩屬,開設學塾,讓皚皚洲的教書先生們,個個不缺錢,生活不窘迫?」

皚皚洲山下各國,最近百多年,在開設學塾一事上,十分用心。不過藏在了很多類似各地創辦義庄的措施當中,才不顯眼。

因為那頭綉虎在成為大驪國師之前,曾經找過劉聚寶,說如果一個國家,絕大部分的教書先生,都只有一身窮酸氣,或是一個比一個市儈精明,那么這個國家,是沒有任何希望的。強大會走向弱小,弱小會永遠弱小。

你們皚皚洲要想從俱蘆洲奪回那個「北」字,難嗎?登天之難。皚皚洲再過一千年,都比不過那個劍修如雲的地方。

真這么難嗎?其實也不難,只在一張張書桌上,至多三五百年,就能爭回。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了,山下讀書人,個個書生風骨,意氣風發,那么皚皚洲的山上山下,就會處處充滿希望。

劉聚寶,你有錢,很有錢。何樂不為?

綉虎崔瀺這番言語,就像在教劉氏財神爺如何靠花錢掙錢。

劉幽州聽了父親的那個問題,說道:「不就是為了靠著點點滴滴的移風換俗,幫著皚皚洲從俱蘆洲手里搶回那個北字?」

劉聚寶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點頭,故作高深道:「對是對的,還是想得淺了些,以後還需多琢磨多思量此事。」

劉幽州隨口道:「必須的,我又不需要怎么修行,也不用想著如何掙錢,每天沒事就是瞎琢磨呢。」

劉聚寶十分欣慰,好兒子,志向高遠。

至於這個極少與人打架的皚皚洲財神爺,未來十四境的合道契機,在物。

是那天下雪花錢。

————

一條流霞舟,以處處雲霞作為渡船,一次次倏忽出現在雲中,好似仙人一次次施展了縮地山河的神通,而且不耗半點靈氣。

所以流霞舟雖然造價成本極高,文廟依舊將這種渡船列入名單,而且議事過程中,修士對此都沒有任何異議。

渡船主人,是一位沒有參加議事的山上散淡人,中土頂尖宗門謫仙山的祖師之一,大劍仙柳洲。

屋內無桌椅床榻,牆上懸有一幅綉虎字帖,不是什么摹本,而是崔瀺的親筆真跡。

牆角花幾上,擱放了一只仙家盆景,裝有一處袖珍山河,一朵白雲懸空,閃電雷鳴,金光閃爍,轟隆作響,依稀可見幾條金、白顏色的纖細絲線在雲中亂竄,很快就下起了一場暴雨,名副其實的蛟龍布雨。

修士柳洲,頭別一枚墨玉簪,身穿一件紫袍,坐在一張翠綠蒲團上。

這位公認性情古怪的大劍仙,面如冠玉,百多年前,這位有望躋身飛升境的劍道天才,放著好好劍術不練,柳洲竟然轉去下棋了,這在當時曾是浩然天下一件極其轟動的事情,那幾年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議論紛紛,如果不是礙於謫仙山和柳劍仙的威名,估計都要直接說柳洲是不是失心瘋了。

此刻與他相對而坐的,是一位年輕女子劍修,腰間懸掛一枚抄手硯,是早年柳洲贈送,這位劍仙還親手篆刻了一篇述劍詩,算是對不記名弟子的一種期許。

女子正是眉山劍宗的許心願,她也是柳洲的不記名弟子,每過十年,許心願就有資格去謫仙山,向柳洲請教劍道。

不到百歲的金丹劍修,其實劍道資質很不錯了,而且她還擁有極其罕見的三把飛劍,煉劍消耗光陰遠超一般劍修,耽擱了境界的攀升。

許心願與柳洲一一說了此次游歷的見聞。

柳洲偶爾詢問幾句,都是些許心願當時沒有如何上心較真的人事。

不知為何,柳洲哪怕對那個橫空出世的年輕隱官,好像都興趣不大,更多是與她問些小白帝傅噤的事情。

許心願瞥見那幅字帖,忍不住問了一個好奇數十年的問題,「柳師父你早年那把飛劍金穗,真是下棋輸給了綉虎?」

哪怕崔瀺已死,許心願如今提及此人,還是願意稱呼為綉虎,不敢也不願直呼其名。

柳洲笑著點頭,「只是下棋輸給了崔瀺,又不是與他比拼劍術,沒什么好難為情的。」

他之所以對那傅噤如此上心,因為柳洲曾經有一位師門摯友,可謂亦師亦友,劍術一途,對柳洲傳道極多。

此人前世,與顧清崧號稱浩然雙絕,曾經是一個極其喜歡、又極會吵架的山巔修士,而且膽子更大,哪怕對那個白帝城的鄭居中,一樣直言不諱,更對外公然宣稱,中土任何一家山水邸報,都可以隨便談及此事,他罵的就是鄭居中。

一個魔道中人,竟然還有那臉面,名居中,字懷仙?

要他看來,鄭居中只留下個姓氏就夠了。

白帝城那邊對此並無理睬,最後他就專程去了趟黃河小洞天的龍門處,因為彩雲間那座城池去不得,就去那座黃河小洞天,在瀑布之巔,與白帝城遙遙對峙,說要與鄭居中問道一場,鄭居中當然沒有現身,他就自說自話,咬死一件事,只講一個道理。你鄭居中是魔道中人。

飛升境?你是魔頭。創建了白帝城,一座魔道宗門,能夠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還不是魔頭?

棋道一事,奉饒天下先?多次為山澤野修,與山巔修士大打出手?你鄭居中不還是魔道修士?

此人今生,正是傅噤。

因為最後的下場,就是勘破不了大道瓶頸,無法躋身飛升境,兵解之時,魂魄被人悉數收攏,放入了一副仙人遺蛻當中。

謫仙山的宗門禁制,峰頭秘境的陣法,好友柳洲的搏命出劍,都無法改變這個結局。

鄭居中在那謫仙山,如入無人之境。最後在那兵解處,鄭居中搬了條椅子落座,手心托起一團亂麻的修士魂魄,微笑道:「我與你好好講道理,不是你不講道理的理由。」

一把本命飛劍金穗,都被那人隨意剝離出魂魄的柳洲,當時滿臉血污,背靠牆壁,死撐著才能維持一線清明,讓自己不昏厥過去,怒道:「鄭城主何曾與他講理半句了,這是不教而誅!」

「道理在行不在言,一個山上的修道之人,只有耳朵沒有眼睛怎么行。沒關系,這輩子投胎沒帶眼睛來,下輩子我送他一雙。」

鄭居中將一位劍仙的魂魄收入袖中,起身與柳洲笑道:「我是魔頭嘛。」

最後鄭居中還提醒柳洲對此事不要多嘴,不然就要小心下輩子是啞巴。

於是曾經的謫仙山大劍仙,就變成了白帝城的傅噤。

小白帝傅噤。

噤若寒蟬的噤。

————

夜幕里,一艘渡船在雲海中風馳電掣,天上一輪明月好似隨行護道。

柴伯符作為白帝城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如今雖非祖師堂嫡傳,也不是韓俏色之流的高人親傳,別看他被柳赤誠坑了一次又一次,其實平日里在那白帝城各處,還是很有排場的,每次現身,身邊不是柳赤誠,就是顧璨,所以幾乎沒誰敢招惹這個境界高低飄忽不定的新面孔。

可柴伯符二十年來,有幸多次見到鄭居中,卻從無任何言語交流,柴伯符覺得如此才合理,只想著哪天躋身了玉璞境,說不定就能與這位城主聊一句,到時候再跌境不遲。

不曾想這次離開文廟途中,竟然與城主說上話了。

渡船上,方才顧璨找到柴伯符,說師父請他去屋子坐坐。

柴伯符只好暫停修行,從小天地退出心神。聽聞此事,柴伯符沒有半點欣喜,反而像是聽聞噩耗,挨了一個晴天霹靂。

自己也沒做什么欺師滅祖的勾當啊,哪里需要城主親手清理門戶?

跟隨顧璨身後,走在廊道里邊,柴伯符什么都沒想,反正都沒用,一路渾渾噩噩,來到了鄭居中門外,顧璨輕輕敲門再推門,側身讓出道路,柴伯符獨自抬腳跨過門檻,如魚蝦闖入龍潭。

顧璨輕輕關上門,返回自己屋內繼續煉氣修行一門白帝城秘傳的鬼修道訣。

鄭居中放下手中書籍,抬起頭,朝這個人生比較起起落落的昔年野修,伸出一只手掌,笑道:「坐。」

魂不守舍的柴伯符,聽命行事,下意識就落座了,只是等到屁股挨著了椅面,就立即又抬起再緩緩落。

好像面對這位「學究天人,大智若妖,行事外道,風采如神」的魔道巨擘,自己做什么都是錯,不做什么也是個錯。

柴伯符汗如雨下,只是坐在椅子上,就成了落湯雞。

以至於這位道號龍伯的家伙,甚至沒有發現屋內還坐著個韓俏色。

鄭居中說道:「柴伯符,不用覺得此刻手足無措,進退失據就是失態。沒點敬畏之心,當野修死得快。」

柴伯符神色木然,只是點頭。

鄭居中笑問道:「這些年在白帝城修行,辛不辛苦?」

這么個瞬間,柴伯符委屈得差點淚如雨下,能不苦嗎?仿佛一顆苦膽碎了一次又一次,苦不堪言,只好木然。

只是明知道喊冤叫苦沒啥卵用,這位曾經在一洲山河也算叱吒風雲的老元嬰,就只能是咬牙忍住了而已。

不過柴伯符當下只是點點頭,依舊沒敢言語一個字。

說實話,坐在這里,柴伯符覺得自己哪怕說句話,都是對鄭先生的冒犯。

鄭居中說道:「韓俏色,柳道醇,傅噤他們幾個,可能都會覺得顧璨是天生的白帝城嫡傳,至於你,不太被瞧得起。」

柴伯符還是只能點頭。這種事情,沒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比起顧璨那個小魔頭,確實沒法比。那個小兔崽子,心眼實在太多,關鍵是學東西太快。

鄭居中倒了一杯茶水,在桌上輕輕一推,就滑到了柴伯符身前桌子邊緣,笑道:「想人的時候喝酒,想事的時候喝茶。」

柴伯符受寵若驚,立即身體前傾,雙手拿起茶杯,戰戰兢兢,低頭抿了一口。

鄭居中說道:「佛家說此方天地是婆娑世界。一個人吃苦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吃苦。就像山下市井,掙不著錢,不能只怨世態炎涼,旁人狗眼看人低。山下俗子茫然,苦樂不過甲子,我輩在山修道之人,無此道心,難證大道,不可得長生不朽。」

「當然,人力有窮盡時,就會發現有些錢,是真掙不著的,有些事,是真做不成的。不過只有到了這一刻,你才有資格說一句,命中注定,天數使然。我這么講,聽得懂嗎?」

娓娓道來。

這個字「懷仙」的天下第一魔道修士,就像個脾氣極好的學塾夫子,在與一個值得授業解惑的學生傳道。

柴伯符點點頭,又搖搖頭,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誠心誠意道:「晚輩不知道自己懂的,是不是城主希望我懂的。」

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鄭居中這般神人,說話,做事,修行,豈會簡單?不管言語如何返璞歸真,柴伯符始終堅信,城主絕不至於說些自己都聽懂的話。

在白帝城這些年的修行歲月里,柴伯符真真切切明白了一個道理。

運氣好的人,很容易學-運氣好的人,好像怎么學都是對的。笨人就很難學聰明人了。

鄭居中朝那柴伯符眉心處,遙遙雙指一戳,柴伯符好像痴兒開竅,瞬間就重返元嬰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屋內一旁韓俏色眼中,她所見畫面,是顧璨敲開門,站在門外,側身讓出道路,然後師兄讓顧璨與柴伯符一起進屋子,再詢問了些柴伯符一些修行上的關隘症結,為其一一解答。所以韓俏色有些意外,不知道為何師兄願意與這個廢物如此廢話,不對,柴伯符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廢物,可師兄卻從不說廢話。難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實是借機指點弟子顧璨道法?

顧璨當時推開門後,屋內只有師父鄭居中正在獨自打譜,並無師姑韓俏色,在自己關上門的時候,見到了柴伯符剛跨過門檻,就雙腳一軟,跪倒在地,不知為何便開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

而真正的那個鄭居中,站在窗口那邊,就任由那個落座「鄭居中」,在為柴伯符傳道授業。事實上,柴伯符與「鄭居中」如此這般的對話,已經多達十數次,只是鄭居中,都不太滿意某個結果,未能達到心中預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記憶。璞玉需要反復琢磨,才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

那位真正的鄭居中,雙手負後,手持一卷書。

在那些師弟師妹當中,鄭居中已經沒有太多栽培的興致。對於傅噤在內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鄭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極少與誰稍稍用心傳道。可事實上,哪怕只是個白帝城資質最差的譜牒修士,鄭居中閑來無事,都會親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會被鄭居中一一抹平,或者覺得滿意了,才留下幾條修士自己不知不覺的心路脈絡,既會幫忙鋪路搭橋,看似羊腸小道實則有望漸次登高,也會將某些看似陽關大道實則斷頭路,早早打斷,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鄭居中一直覺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腳下,更在心頭。

只是因為鄭居中的手段,太過神不知鬼不覺,才會顯得城主如天人隱居彩雲間,不易見著。

開山弟子,傅噤練劍,劍術要越來越接近他那個斬龍之人的祖師爺。

關門弟子,顧璨修道,是修陳平安的禮敬天地和入鄉隨俗,也是吳霜降出神入化的「兵解萬物,化為己用」,還是周密的「百萬老書蟲,三食神仙字」。

明月夜里。

月下開窗,是你翻書還是書閱你,抑或月色借你看書?

鄭居中的分身之一,曾經在那嬋娟洞天,與辨認出他根腳的崔瀺有過一次問道論道。

崔瀺當時問了個極好問題,皎皎明月熒熒鏡,抬頭見月誰是誰,鏡中人還是我嗎?

鄭居中喜歡跟這樣的聰明人說話,不費勁,甚至哪怕只是幾句閑聊,都能裨益自身大道幾分。

他曾經為自己找出了三條躋身十四境的道路,都可以,只是難易不同,有些差異,鄭居中最大的顧慮,是躋身十四境之後,又該如何登天,最終到底哪條大道成就更高,需要不斷推演。

當年在那嬋娟洞天,崔瀺勘破了鄭居中的分身之一,算是早年雙方下出彩雲局之後的再次相逢,崔瀺開誠布公,提出了魂魄一分為二的設想,先爭取變成兩個、三個甚至更多人,再爭取重歸同一人。不但詳細給出了所有的步驟細節,崔瀺還說願意讓鄭居中借機觀道一場。

其實後來崔東山的那個名字,都是鄭居中當時幫崔瀺取的,說討個好兆頭。

大概這就是不謀而合,因為一分為二,這其實就是鄭居中要走的三條道路之一。

而崔瀺就沒鄭居中那么自由了,一旦天下未來形勢,事不由己,勢不得已,他崔瀺就只好選擇另外一條注定會讓天地變色、再換人間的不歸路。

崔瀺最後斬釘截鐵,勸說鄭居中,說先走這條道路,只要憑此合道十四境,此後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不然只走一條登天路,就等於必須斷絕其余兩條道路,豈不無趣?

那次分別過後,崔瀺很快就去了家鄉寶瓶洲,擔任大驪國師,籌謀百年,期間一分為二,人間就多出了個崔東山。

可惜浩然天下再無綉虎。

崔瀺在人間最後所見之人,不是亞聖,而是從蠻荒天下趕去劍氣長城的鄭居中,只有一場很簡單的問答而已。

「為何如此?」

「實在不願再讓先生傷心,失望了。所幸不曾如此。」

「所求何事?」

「希望鄭先生,以後可以為我那小師弟,照拂一二,不在道法,只在道心,不用太多,不要太少。」

鄭居中當時答應了。

所以之後在泮水縣城,才會為陳平安破例。

此刻鄭居中嘆了口氣,屋內韓俏色和柴伯符各懷心思,今夜各得其趣,一起告辭離去。

鄭居中抬起手,用書卷輕輕敲打窗戶,坐著的那個「鄭居中」分身,身形消散,變作月色,好似一件法袍,被鄭居中穿戴在身。

世間修道之人,煉出了陰神、陽神,可算第一次得道,算不得什么高妙幽玄的境界。因為幾乎無一例外,一旦分開,與真身隔絕心神,短則片刻,多則幾天,至多數月數年,其實就會是「兩個人」了,而且推著時間推移,原本同一人會越來越不同,除非是陰神歸竅、陽神歸位,將各自記憶熔鑄一爐,還需道心分出個主次,才算重新一人。

故而這位白帝城城主的十四境合道契機,就是那個例外。

人間有兩個鄭居中。

一模一樣,絲毫不差。哪怕分開千百年,各自遇見不同的千百事千萬人,某個道心,始終如一。

所以鄭居中不但已是十四境。

還是一人兩個十四境大修士。

一個在此浩然渡船上,一個身在蠻荒天下金翠城中。

鄭居中他既然是斬龍之人的弟子,又喜歡下棋,不如就將蠻荒天下托月山,作為棋盤上的那條被屠大龍。

————

春露圃先前那場祖師堂議事,氛圍凝重得落針可聞。

林嵯峨這位老婦人,好像置身事外了,臉上只有笑意。

可事實上,老婦人當年才是那個往落魄山寄信之人,信上措辭甚至顯得極為咄咄逼人,可好像只要見著了那個年輕劍仙,老婦人就覺得沒她什么事了。

宋蘭樵與唐璽對視一眼,既覺得情況形勢,頗為棘手,畢竟山上人情難攢易散,可兩人內心又如釋重負。

因為山主談陵,說她會馬上動身,親自走趟落魄山。

那個在春露圃管錢、外界卻只將唐璽視為財神爺的高嵩,說要與山主同行,談陵卻沒有答應。

掌律祖師就問山主為何不是去追那陳劍仙,何必繞遠路。

宋蘭樵和唐璽再次對視一笑,豬腦子。之前幾場祖師堂議事,這位掌律與高嵩兩個,其實都沒少在宋蘭樵的師父那邊拱火。

談陵好像有些疲憊,揮揮手,示意議事結束,只單獨留下了林嵯峨,與老婦人問了些與那陳山主的閑聊。

談陵乘坐宋蘭樵的那條渡船,去往骸骨灘,等待披麻宗的跨洲渡船之時,這位女子元嬰老祖師,難免憂心忡忡,不知到了牛角山渡口,等到了那個年輕宗主,自己是否能夠挽回局面。

而那遠游聯袂問劍一座宗門的兩人,臨近那處山頭,陳平安摸出了兩張面皮,往自己臉上一覆,遞給劉景龍一張,說身上就兩張,將就著用。

劉景龍瞥了眼,沒伸手。因為是張女子面皮。

陳平安還在勸,比勸酒更起勁,道:「矯情了不是?我輩劍修頂天立地,計較一張面皮做什么。」

劉景龍只是施展了障眼法,不戴面皮,陳平安哎呦一聲,說忘記還有剩下的面皮了,又遞過去一張。

於是一老一少兩位劍修,在那淡白杏花明月中,走到了那處宗門山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