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二章 挑山(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284 字 2020-10-27

不曾想劉羨陽扯了扯嘴角,「既然已經賣給你了,我就沒打算買回來啊。」

劉羨陽單手托腮,就那么遙遙看著一尊職掌雷部諸司的高位神靈,將那許渾連體魄帶神魂,一並五雷轟頂。

當然許渾承受的這份傷勢,就像需要跨越玄之又玄的萬年光陰流水,大打折扣了,興許十不存一?反正劉羨陽自己夢游遠古,步步為營,足夠小心,迄今為止,還沒真正領教過任何一位高位神靈的殺力,最為凶險的一次,是被更高位的神靈,只是隨便瞥了一眼,然後劉大爺就被迫摔出了夢境,乖乖躺在床上好幾個月。

那個肩挑日月的老夫子陳淳安,曾經在崖畔閑聊,與當時還沒認出他身份的劉羨陽,笑言一句,大概那條光陰長河,就好似一個打了無數個死結的繩結,有無數的螞蟻,就在上邊行走,生生死死,流轉不定,可能所謂的純粹自由,就是有誰可以離開那條繩子?

劍頂那邊,幾位老劍仙都察覺到了異樣,然後清風城許渾整個人就像鮮血如花綻放開來,身形踉蹌,一個向後仰去,摔落在地,然後艱難起身,看了一眼依舊氣定神閑坐在案幾後邊的劉羨陽,身形搖搖晃晃,許渾竟是直接御風離開了劍頂。

夏遠翠再不敢裝睡,趁著所有注意力都在那許渾身上,老劍仙一個鯉魚打挺,飄然落地,站在了晏礎身後。

晏掌律立即橫移兩步,再後退一步,與夏師伯並肩而立。

劉羨陽自言自語道:「我還是厚道。」

發現一大撥視線往自己而來,劉羨陽拍桌子怒道:「看什么看,劍頂路不平,許城主是自己摔倒在地,你們一個個的,不一樣只會看戲,就唯獨怪我去不攙扶啊?」

劉羨陽伸手捂住臉鼻子,又趕緊仰起頭,重新扯開帕巾兩片,分別堵住鼻血,然後埋頭吃瓜,繼續斜眼看熱鬧。

那天晚上,劉羨陽與朋友各自躺在藤椅上,身旁那個家伙,雙手籠袖疊放腹部,說咱們倆問劍,最多砍幾個人,沒有太大意思,讓正陽山那些劍仙們,反目成仇,相互問劍,在人心上砍得血肉模糊,可能更有意思些。

你放心,到時候心頭挨劍最多的,肯定是那頭老畜生。

袁真頁,為正陽山擔任護山供奉千年光陰,兢兢業業,功勞苦勞皆是首屈一指的大,搬山徙岳遷峰,護山千年,曾經打退明處暗處的強敵一撥又一撥,私底下還要做那些臟活累活,最後,眾目睽睽之下,在原本屬於它風光無限好的一場慶典之上,落個眾叛親離的田地。

當時,劉羨陽側過身,好奇詢問,你就這么恨袁真頁?

其實照理說,陳平安雖然確實記仇,但不至於非要這么滴水不漏,算計一頭才玉璞境的護身供奉。

陳平安沉默片刻,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後笑容燦爛,給了劉羨陽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確實是陳平安會說的話,會做的事。

「它當年差點打死你啊,所以我從學拳第一天起,就開始記仇了,老子一定要讓那頭畜生身心俱死!」

一波未平一波

又起。

清風城許氏家主,一位攻伐兼備的堂堂玉璞境兵家修士,竟然又被那劉羨陽好像看一眼,就給打傷了,英雄意氣,慷慨赴會,帶著傷勢,黯然離場。

故而正陽山內外,就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

誰評的寶瓶洲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眼睛呢?為何沒有劉羨陽這么一號人物?!

而那個罪魁禍首的「眼瞎之人」,茱萸峰的「田婉」,這會兒正在水龍峰一處宅子里邊,腳踩長凳,正在啃那剩下半盤的酒潑蟹,一旁站著的,是個快要瘋了的龍門境修士,作為掌律老祖師晏礎的得意門生,管著一山諜報的重要角色,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這個女子祖師今兒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稱呼自己「天才兄」的,又是誇贊自己「天縱奇才,千年不遇」的,然後又開始說些沒頭沒腦的糊塗話,說劉兄你未能登評,怨不得曾經的我啊,沒事,回頭見著了劉大哥,我就自己摔自己十七八個大嘴巴子,作為賠罪。

劉羨陽未能入選年輕十人,看似是吃了歲數大的虧,其實是田婉這個婆姨有意為之,入選之人,年紀最大四十歲,當年劉羨陽剛好四十一歲。

師兄鄒子,在幕後評選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

師妹田婉就依葫蘆畫瓢,故意選擇劉羨陽到了四十一歲的時候,才為正陽山精心挑選出了那兩份居心叵測的榜單。

那個管著正陽山情報的修士顫聲問道:「田祖師今天來這邊,是有事要與晚輩商量嗎?」

以前他對這個田婉,一向是直呼其名的,但是今天的田婉,跟個瘋婆子差不多,他心慌。

田婉斜瞥他一眼,嗓音還是那個嗓音,只是她從眼神到臉色,卻絕對不正常,「天才兄,都不稀罕與我同桌飲酒吃蟹?怎么,瞧不起人?信不信我衣衫不整地跑出門去,扯開嗓子說你垂涎美色,酒後亂性,非禮我?」

那個龍門境修士只得戰戰兢兢坐下,破天荒為田婉倒了一杯酒,小心翼翼提醒道:「田祖師,宗主有令,咱們得去一線峰了。」

只見那田婉驀然翹起蘭花指,媚眼如絲,「急什么,喝了酒再走不遲。」

可把他惡心壞了。

一線峰山門口那邊,那個說願意多等一炷香功夫的青衫劍仙,環顧四周,微笑道:「規矩之內,各憑喜好行事。」

米裕瞥了眼腳下的瓊枝峰,留在山中的女子,都有人仰頭望向自己,一雙眼眸好似秋水潤澤了。

把米裕給氣得不輕,一個個的,真當老子是不挑食的老光棍了?也不打聽打聽,家鄉那邊,老子之所以混得名聲那么差,最少半數,是那幫老少光棍們的嫉妒使然。

老劍修於樾聞言大喜,摩拳擦掌。

柳玉離開瓊枝峰後,她沒有跟隨師父直接去往祖山停劍閣,而是一個急急墜落,落在了一線峰山門口,去攙扶起氣息孱弱悠悠醒來的庾檁,她滿頭汗水,顫聲問道:「陳山主,我們能走嗎?」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當然。」

庾檁和柳玉,其實跟這場問劍沒什么關系。兩人只不過是被竹皇這些老劍仙拋出來,故意惡心劉羨陽和龍泉劍宗。

不過柳玉心性不壞,可眼前這個庾檁,就算了,確實與正陽山十分投緣,一早就該在此修行。

陳平安以心聲與這位雨腳峰的年輕峰主說道:「裝樣子都裝不像,難怪會被趕出龍泉劍宗,以後在這正陽山,再接再厲,有樣學樣,爭取先練出個元嬰境,學陶財神晏掌律這般出劍,再練出個玉璞,就又可以學夏老祖師了。」

庾檁嘴唇顫抖,臉色鐵青。

在今天之前,他哪怕在龍泉劍宗那邊受了一份奇恥大辱,可到了正陽山之後,他依舊是一等一的天之驕子,甚至都躋身金丹,成為一位四十歲的年輕劍仙,已經開山雨腳峰,能夠收取嫡傳弟子,雨腳峰一脈劍修,從此開枝散葉,充滿了憧憬,遲早有一天,他會問劍龍泉劍宗,問劍神秀山!

陳平安轉頭笑道:「還不走?走的時候,記得演戲演到底,不然活蹦亂跳的,明明有力氣問劍卻不敢問劍,以後名聲不得爛大街?只會連這么個正陽山都要混不下去。」

對於不用摻和其中的寶瓶洲各路修士而言,今天簡直就是遠遠看個熱鬧,就都看飽了,差點沒被撐死。

先有風雷園園主黃河,在白鷺渡現身,遙遙遞出一劍,劍光分散,同時落劍諸峰,就像為外人觀禮正陽山,揭開序幕,替今天的典禮,開了個好頭。

原本有此一幕山水畫卷,就已經不虛此行,哪怕是去不了一線峰落座喝酒的山澤野修,不算白跑一趟正陽山地界了。

宴席上仙家酒釀是酒,市井酒水一樣是酒,不一樣的價格,一個喝神仙錢,一個同樣可以喝夠熱鬧。

再有龍泉劍宗嫡傳劍修劉羨陽,現身祖山山門口,一場場問劍,意外迭出,讓旁人只覺得目不暇接,心中倍感過癮,瓊枝峰柳玉,雨腳峰庾檁,滿月峰女子鬼物,各自領劍,結果都未能攔下劉羨陽的登山腳步,非但如此,撥雲峰和翩躚峰的兩座劍陣,面對劉羨陽的問劍,竟是紙糊一般,不堪一擊,之後秋令山和水龍峰兩撥劍修,更是死傷慘重,跌境的跌境,斷劍的短劍,還有一具龍門境劍修的屍體,更是被劉羨陽直接拋屍身後山腳。

而且誰都沒有料到,這位之前在寶瓶洲籍籍無名的年輕劍仙,不但成功登山,無人能夠攔下,並且連負責把守停劍閣的三位老劍仙,都未能攔下劉羨陽的登頂,甚至連夏遠翠這位德高望重的滿月峰老劍仙,與庾檁淪落同樣境地,竟是被劉羨陽拽去了劍頂。

在這期間,就像與這些問劍,遙相呼應,一條條仙家渡船,一位位山巔修士,或光明正大,或悄無聲息,陸續離開正陽山地界。

天底下有這樣的觀禮嗎?

一位位純粹武夫、劍仙,御風懸停在高空,分別腳踩諸峰。

這不明擺著是要搬山一場嗎?落魄山今天所搬之山,就是正陽山。

至於那個作為落魄山主人的青衫劍仙,現身山門口那邊,到底會如何問劍?

無法想象。

有劉羨陽一場場問劍在前,諸峰看客們,多少覺得很難再有更大的意外了。

在柳玉和庾檁離去後。

陳平安仰頭望向劍頂那邊,與那場祖師堂議事,善解人意地出聲提醒道:「一炷香過半了。」

言語之際。

劍頂上空,出現了一粒精粹至極的劍光。

連魏晉都抬頭望去,聚精會神,瞧著那粒劍光,好像覺得頗為意外。

只見最初那一粒芥子大小的劍光,瞬間拉伸出條條氣勢如虹的璀璨劍光,皆筆直一線,朝四面八方各自迅猛蔓延而走。

然後一道道劍光同時懸停止步,總計十條雪白直線,依稀可見,凝滯處,凝聚出甲、乙、丙……壬、癸,總計十個劍氣凝聚而成的蠅頭小楷,金光熠熠,璀璨奪目。

十個劍意濃郁的金色文字,開始緩緩旋轉,十條劍光長線,隨之轉動,在正陽山一線峰之上,投下一道道纖細陰影。

之後是第二次劍光往四周迸射,這次是那十二地支的劍道演化,又細分出十二條劍光軌跡,各有文字,駕馭那些比起天干稍短數丈距離的劍光長線,開始有序旋轉,這使得一線峰之上,多出了十二道可以忽略不計、卻極其驚心動魄的「涼蔭」。

緊隨其後,圓心處的那粒劍光,又分出二十四條劍光直線向外綻放開來,而劍光頂端處,有二十四節氣的金色文字驀然懸停,而且相較於天干地支的純粹直線,當這些文字現身之後,有那仿佛達到天人感應之境的劍道,顯化出一年四季中的二十四種不同節氣景象。

在那之後,猶有二十八條劍光扯起,猶如二十八星宿,列星旋轉在天,最終形成一條圓形星河。

之後是三十六座山峰,顯化而生,如海市蜃樓,矗立在天空一道道劍光分割出來的版圖中。

然後是六十甲子年表,如同一個古怪的賬房先生,在為天地間悠悠歲月排列年份。

猶有七十二條劍光,仿佛是從三洲摹拓而來的江河,再被仙人以大神通,將一條條蜿蜒大水給強行拉直。

在那之後,是一百零八條最短直線劍光,最終通過頂端好似一百零八顆寶珠的金色文字,再次銜接為圓。

一圈圈劍光,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劍氣重霄,遮天蔽日,劍意浩然,井然有序。

一人問劍,列陣在天。

以至於整座正陽山祖山,劍頂和停劍閣所有修士,都被籠罩在劍光陰影中。

要說自創拳招一事,比起那場功德林問拳,那個自稱新拳「不到三十」的曹慈,陳平安是有點遜色。

可老子是劍修啊,你曹慈有本事自創個劍招試試看?

陳平安想了想,好像這也太不要臉了,不能拉著好友曹慈這么做比較。

突然橫移一步,一襲青衫飄然落地,陳平安抬起手臂,雙指並攏,輕輕碰了碰發髻間的白玉簪子。

劍頂那邊,其實已經開始議事,所議論之事,很簡單,各自表態,點頭,表示答應剔除袁真頁在正陽山金玉譜牒上邊的名字,搖頭,表示拒絕。

但是有些老祖師們,猶猶豫豫的,很不爽利。

陳平安後退一步,伸手握住夜游的劍柄。

是事後才知道,齊先生當年曾經與那頭搬山猿說過,如果在年輕時,離開驪珠洞天,就會一腳踩踏正陽山。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身形微微佝僂,如此一來,反而輕松太多了,喃喃道:「那就走一個?」

手持夜游,一劍橫掃,劍光綻放,一線橫切正陽山的山腳,直接斬斷正陽山一座祖山的山根。

不但如此,陳平安右手持劍,劍尖直指山門,左手一敲劍柄。

整座一線峰,被一挑而起,高出地面數丈!

隨後天空那座劍陣,稍稍縮小規模,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轟然墜地,瞬間打爛整座劍頂祖師堂,塵土飛揚,驚世駭俗。

你們繼續議事就是了。

我先開峰,再挑山,拆掉祖師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