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四章 來了(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429 字 2020-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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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與先生告辭一聲,一大早就離開小巷。

想著那份聘書,先生送了,寧姚收了,陳平安心情不錯。

那位負責看守巷子的老修士,重新在小巷擱放下那座白玉道場,這輩子除了修行,老人反正也沒其它喜好了。

劉袈還真就只是單純喜歡修道,至於境界什么的,不強求,愛來不來,反正老子偏不慣著你。

只是奇了怪哉,那徒弟昨兒莫不是自己不曾護道,就又給雷劈了?難得沒有咋咋呼呼在那邊耍那些武把式,竟然一宿的呼吸吐納,十分勤勉,以金液還丹一脈的河車搬運術,一遍遍運轉小周天,約莫是心誠則靈的緣故,還挺像回事。

劉袈這一夜除了自己修行,靈氣流轉大周天,以那觀想神通,如仙人乘鶴遨游一處自家獨有金玉叢林的廣袤天地,出絳宮下白鶴,在那長生橋,觀水悟道。老修士還要分心留神趙端明的氣機流轉路線,以便事後揀選瑕疵,幫助弟子查漏補缺。

陳平安在臨近巷口處停下腳步,等了片刻,彎曲手指敲門狀,輕輕叩擊,笑道:「劉老仙師,串個門,不介意吧?」

小巷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劉袈其實剛好收斂心神,修行告一段落,老元嬰感慨不已,這個年輕人,不愧是綉虎的師弟,眼光真毒,隔著一座道場小天地,還能將自己的修行狀況,看得如此真切,老修士從蒲團上起身,施展神通,為白玉道場打開一扇小門,說道:「請進。」

多了個請字,那是看在你先生是文聖的面子上,跟什么劍仙不劍仙,隱官不隱官的,關系不大。

不過短短一天之內,先是這位年輕隱官的串門,寧姚的凌厲出劍,又有文聖的大駕光臨,劉袈覺得自己一貫冷清的修行路上,難得如此熱鬧。

只是先前想著找那條漢子喝酒,這會兒該不會已經喝酒不成,只能與那老車夫遙遙敬酒三杯吧?

陳平安步入其中,看了眼還在修行的少年,以心聲問道:「老仙師是打算等到端明躋身了金丹境,再來傳授一門與他命理天然契合的上乘雷法?」

劉袈神色古怪,很想要點這個頭,在一個才不惑之年的年輕人這邊打腫臉充胖子,但老人到底良心過意不去,面子不面子的無所謂了,嘆息一聲,「有個屁的雷法道訣,愁死個人。」

陳平安驚訝道:「以天水趙氏的底蘊,就尋不見一部雷部正法?」

劉袈搖搖頭,「這些年趙氏只尋見了幾部旁門左道的雷法秘笈,離著龍虎山的五雷正宗,差了十萬八千里,他們敢給,我都不敢教。」

真是個不知油鹽柴米貴的劍仙,雷法在山上被譽為萬法之祖,這等真法秘錄,哪有那么容易得手,何況這就根本不是錢不錢的事情,寶瓶洲仙家,專修雷法之輩,本就不多,靠近「正宗」一說的,更是一個都無,哪怕是那神誥宗的大天君祁真,都不敢說自己擅長雷法。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回頭我要走一趟中土神洲,有個山上朋友,是天師府的黃紫貴人,約好了去龍虎山做客,我看看能不能東拼西湊出一部像樣的秘籍,只是此事不敢保證一定能成。」

劉袈皺眉道:「平白無故的,你為何如此興師動眾,白送一份天大香火情給端明?怎的,是要拉攏天水趙氏,作為落魄山在大驪的朝中盟友?」

陳平安搖頭笑道:「真要成事,那本雷法秘籍,算我不小心遺漏在了人雲亦雲樓,就當是對劉老仙師幫忙看護師兄宅子的感謝,劉老仙師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是在天水趙氏那邊隱瞞此事,總之與我無關,之後為端明安心傳道就是了。」

劉袈將信將疑,「就這么簡單,真沒啥算計?」

陳平安反問道:「信不過萍水相逢一場的陳平安,可劉老仙師難道還信不過我先生?」

劉袈啞然失笑,猶豫一番,才點點頭,這小子都搬出文聖了,此事可行。儒家讀書人,最重文脈道統,開不得半點玩笑。

只是老修士驀然回過神,笑罵道:「好小子,你詐我,屁事不做,就能從我這邊白賺一份好感,對也不對?」

陳平安故意一臉疑惑道:「此話怎講?」

劉袈氣笑不已,伸手指了指那個當自己是傻子的年輕人,點了數下,「就算你與天師府關系不錯,一個儒家弟子,終究不在龍虎山道脈,恐怕就算是大天師本人,都不敢擅自傳你五雷真法,你自己方才也說了,只能借著看書的機會,東拼西湊,你自己摸一摸良心,這樣一部誤人子弟的道訣秘籍,能比天水趙氏尋來的更好?誆人也不找個好由頭,八面漏風,站不住腳……」

老修士頓時止住話頭,只見那個青衫劍仙笑著抬起一手,五雷攢簇,造化掌中,道意巍巍雷法赫赫。

劉袈凝神定睛,瞧了又瞧,輕輕點頭,神色如常道:「小夫子耍得一手好雷法,不愧是文聖弟子,綉虎師弟,博采眾長,熔鑄一爐,佩服佩服。好,此事說定,先行謝過,只等小夫子不小心丟了本秘籍在宅子,再被我無意間撿了去。只是?」

陳平安笑道:「修行此法的一切注意事項,我都會小心落筆,仔細附錄書尾,文字只會比正文內容更加繁瑣細密,老仙師的境界就擺在那里,事後為端明護道傳法,絕對不成問題。」

劉袈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說道:「還得勞煩老仙師一事,幫我與天水趙氏家主,討要一幅字,寫那趙氏家訓就行。當然還是與陳平安無關。」

能夠被師兄喊來這邊看守小巷,陳平安確定劉袈肯定是守口如瓶之人。所以根本不擔心老修士在天水趙氏那邊,會說漏了嘴。

劉袈松了口氣,討要字畫什么的,小事一樁。自己哪怕扛著個籮筐登門,都不算什么,是給那寫得一手漂亮館閣體的趙夫子臉了才對。

被大驪官場說成是馬糞趙的天水趙氏,家訓卻極有書卷氣,陳平安尤其鍾情其中數語,氣象宜清宜高,學問宜深宜遠,立身宜剛宜誠,顏色宜柔宜庄。

事實上,陳平安這趟入京,遇見了趙端明後,就很想討要一份趙氏家主親筆手書的家訓,回頭裱起來,不宜懸掛在自己書房,可以送給小暖樹。只是如今京城形勢還不明朗,陳平安之前是打算等到事了,再與趙端明開這個口。現在好了,不花錢就能得手。

老修士驀然一驚,陳平安轉頭望去,是被自己的雷法氣象牽引,趙端明的心神沉浸小天地,出現了一種遙相呼應的氣機流轉,以至於整個人的靈氣外瀉,人如山岳,飛雲盤桓,有那電閃雷鳴的跡象。陳平安看了眼劉袈,後者一愣,立即點頭,說了句你只管為端明護道。

陳平安一步跨出,來到趙端明那邊,輕巧一跺腳,盤腿坐在蒲團之上的閉目少年,隨之飄然騰空而起。

陳平安抬起一手,輕輕撫住少年腦袋,幫助趙端明安穩心神道心,原本五雷攢簇的那只手掌,變為並攏雙指,輕輕一點少年眉心處,讓其定心,瞬間躋身一種神睡境地。

劉袈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只見那弟子頭頂四周,氣象萬千,異常瑰麗,就像一幅天地被道化的玄妙畫卷。

日月共懸空,無數星辰旋轉,只見那一襲青衫,以心念從璀璨星河當中,獨獨摘出一枚金光縈繞、雷法盎然的袖珍「星辰」,再以那點額之手,仿佛作為一座長生橋,緩緩滾入少年眉心,那一粒被道法虛化的星辰,在趙端明的人身小天地之內,循著小周天的靈氣路線,有序旋轉,少年原本散落各處、連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幾縷精粹道意,如獲敕令,轉瞬即至,遙遙朝拜那枚好似天道懸空的遠古星辰。

陳平安輕輕一拍少年額頭,少年連人帶蒲團重新落地。

劉袈小心翼翼問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飛升境大修士吧?」

陳平安笑道:「我不是,我媳婦是。」

劉袈忍了忍,還是沒能憋住,問出心中那個最大疑問,「陳平安,你咋個拐騙到寧姚的?」

陳平安理了理衣襟,抖了抖袖子,笑著不說話。

這不是明擺著嗎,靠相貌靠氣度。

劉袈愣了半天,打趣道:「你是個裁縫啊?」

陳平安微笑告辭,大步走出小巷。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少年緩緩回過神,睜眼後,站起身,蹦跳了幾下,只覺得格外神清氣爽。

發現師父坐在蒲團上喝酒,趙端明湊過去蹲著,聞一聞酒香解解饞。

劉袈笑道:「以前還不清楚國師為何要我這邊耐心等著,說俸祿一事,先欠著,以後自有人來這邊掏錢。」

世事蕪雜,彎彎繞繞,看不真切,可看人心的一個大致好壞,劉袈自認還是比較准的。

趙端明說道:「我那陳大哥的錢,師父也好意思收下啊?師父啊,修行傳道一事,你當然很強,不然也教不出我這么個徒弟,可是人情世故這一塊,你真得學學我。」

劉袈笑著不再言語,轉頭望向巷中,以前國師崔瀺就在此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獨來獨往,卻從無半點寂寥之感。

心之憂危,若蹈虎尾,涉於春冰。

如今多了個師弟,一樣行走巷中。

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

好像那個青衫劍仙,年紀雖輕,卻不是什么棋子了,而是落座京城,一國山河即棋盤。

邀請對手落座,不妨試試看。

老修士再一想,頗為得意。

自己這個看門人,一攔攔仨,陳平安,寧姚,文聖,可都勉強能算攔下了的,試問天下誰能媲美?

劉袈咳嗽一聲,遞過去一壺酒,笑道:「端明,喝酒。」

少年拍掉師父的手,笑哈哈道:「師父說笑呢,喝什么酒,弟子小小年紀,只是聞了酒味都受不了。」

反正才幾步路,到了客棧,陳平安不著急找寧姚,先跟掌櫃嘮嗑,聊著聊著,就問起了少女。

老人氣呼呼道:「姓陳的,別吃著碗里瞧著鍋里,趕緊收起那份歪心思,再說了,你小子是不是吃錯葯了,我那閨女模樣是俏,卻不至於好過寧姑娘。」

陳平安笑著試探性道:「掌櫃,想啥呢,我是什么人,掌櫃你見過了走南闖北的三教九流,早就煉出了一雙火眼金睛,真會瞧不出來?我就是覺得她資質不錯……」

老掌櫃氣笑道:「打住,打住啊!難道跟你拜師學藝走江湖啊,一個小姑娘家家的,練什么拳腳功夫,此事休要多說。」

要說那些混跡市井的武把式,就更別提了,不是耍槍弄棒賣那狗皮膏葯,就是胸口碎大石掙點辛苦錢,雖說眼前這個年輕人,多半是個落腳地兒的江湖門派,可要說讓自己閨女跑去跟人學武,豈不是沒過幾天,就滿手老繭的,還如何嫁人?想想就糟心。

最最擔心的,還是那個傻閨女,打小就憧憬著當什么江湖女俠,飛檐走壁,行俠仗義。虧得有次意遲巷和篪兒街兩幫小王八蛋打群架,打得那叫一個凶狠,磚頭都碎了不少,看得自家閨女悶悶不樂跑回家,打那之後,就收心幾分了,只嚷著長大了再說,先練好內功再走江湖不遲。

陳平安說道:「那我要是跟她在客棧里邊,只是走路遇到了,不犯法吧?」

老人咦了一聲,壓低嗓音說道:「你到底圖個啥?陳平安,你老老實實,給我說道說道,不然我可就真要趕人了,兒子是有倆,閨女卻只有一個,要是被你小子拐了去,我家那個凶婆姨能打死我。」

老掌櫃還真沒覺得這個年輕外鄉人,是什么歹人。

何況如今世道太平了,大驪老百姓的日子,每天都穩穩當當的,犯禁一事,別說江湖中人,山上神仙都不敢。

老人突然問道:「陳平安,與我透個底,你是哪個江湖門派的,名頭大不大?」

龍州地界,只聽說有座高聳入雲的披雲山,和那位傳聞財源滾滾的魏山君,再就是一個滿山劍仙的龍泉劍宗。

陳平安笑道:「小門小派的,說了掌櫃也不知道,反正人不多,但是可以保證我家門風不錯。」

老人嗤笑道:「我要是出門去,還跟人說自己這兒,是京城里頭數一數二的大客棧呢,每天進進出出的,不是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江湖大宗師,就是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你信不信啊?」

陳平安點頭道:「是不信。」

老人問道:「你小子不會真喜歡我閨女吧?莫不是一見鍾情?」

陳平安苦笑道:「真沒有。」

老人如釋重負,點點頭,這就好,然後一拍桌子,很不好,我閨女哪里比那寧姚差了,老人大手一揮,沒眼光的,趕緊滾蛋。

陳平安走後,衙門那邊,很快就有人過來查簿子,兩張生面孔,不過官牌沒錯,老掌櫃也就沒有多想。

他們翻到了陳平安和寧姚的名字後,兩人相視一笑,其中一位年輕官員,繼續隨手翻頁,再隨口笑道:「劉掌櫃,生意興隆。」

老人隨意趴在櫃台上,半點不怵這些公門中人,自家客棧就開在那兩條街巷邊上,兩代人,都快五十年了,什么文官武將沒見過,位列中樞的黃紫公卿,不但熟臉,好些個路上遇見了,還能打聲招呼的,對此,老掌櫃是一向頗為自傲的,所以這會兒只是笑道:「生意還行,湊合吧。」

寧姚並未刻意心神沉浸去修行,溫養劍意,不然無異於兩座天下的一場大道之爭。

她就這么在桌邊坐了一宿,然後到了清晨時分,她睜開眼,下意識伸出手指,輕輕捻動一只袖子的衣角。

等到敲門聲輕輕響起,寧姚說道:「門沒拴。」

陳平安推門而入,寧姚瞥了眼那個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沒說話。

陳平安從袖子里摸出幾本文人筆札的集子,笑道:「還要在京城逗留幾天,怕你悶,就挑了幾本書,沒事隨便翻翻。」

寧姚看著桌上的幾本書,拎了拎,問道:「就沒有江湖演義和傳奇公案?」

陳平安問道:「要看這一類?」

寧姚反問道:「不然看那些靈怪煙粉、志異小說的胡扯?」

陳平安無言以對。

那些演義小說,動不動就是隱世高人為晚輩灌注一甲子內功,也挺胡說八道啊。

只是媳婦說的都對。

陳平安先說了禮聖邀請的文廟之行,寧姚點點頭,說沒問題,然後陳平安立即轉身去找書,不過書樓里邊,好像沒有這些書籍。

記得當年還是小黑炭的開山大弟子,每天私底下就纏著老魏和小白,說每人傳給她幾十年功力好了。

後來是老廚子告狀,然後裴錢一頓板栗直接吃飽,才放過了魏羨和盧白象。

老掌櫃瞧見了來來回回的陳平安,打趣道:「人不可貌相,年紀輕輕的,倒是挺快啊。」

陳平安假裝沒聽懂,問道:「掌櫃的,附近有無書肆?」

老人點點頭,「不遠,就有半條街的書鋪,不過離著意遲巷篪兒街這么近的鋪子,可想而知,價格不便宜,多是些不常見的孤本善本。怎的,如今你們這些江湖門派中人,與人過招,事先都要之乎者也幾句啦?」

老人大致指了路,陳平安道了聲謝,笑道:「媳婦想看書,就去那邊找找。」

陳平安就當是散步了,找見了那條街,確實書肆林立,花了七八兩銀子,挑了幾本書,收入袖中,改了主意,繞路去往別處,約莫三里路程,穿街過巷,陳平安最後走到了一座開在小巷深處盡頭的仙家客棧,門臉兒不大,也沒什么仙家排場,凡俗夫子路過了,肯定都不會多看一眼,遇到了這條斷頭路,只會轉身離開。

陳平安知道宋續幾個,昨夜出城遠游,身形就起始於此地,後來返回京城,也是在這邊落腳,極有可能,這里就是他們的修道之地。

陳平安剛要敲門,就微微皺眉,身形瞬間倒掠出去,飄落在十數丈外,有一位金丹境的女鬼修士,身形虛化,從那張貼有彩繪門神的大門之中,一個飛撲而出,陳平安瞥了眼,發現是那個年輕元嬰劍修身邊的女鬼,多半是宋續、葛嶺一般的存在,只是分屬不同山頭。

這是要切磋道法?還是問劍問拳?

只是見她身形旋轉,彩衣飄搖,張牙舞爪的,好像也沒什么章法,而且她那要吃人的眼神,滿臉的垂涎,又是怎么回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只是挪步側過身,就躲過女鬼御風身形,宛如一條彩練的女鬼旋轉半圈,攤開雙臂,就要抱住那一襲青衫。

你還沒完沒了了?

陳平安便頭也不轉,只是抬起一肘,往後一砸,砸中那女鬼面門。

砸得那女鬼暈乎乎倒地不起,坐起身,雙指從袖中扯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泫然欲泣。

陳平安轉過頭,皺眉問道:「怎么回事?」

女鬼神采奕奕,也不說話,只是驀然飄向陳平安,也無殺心殺氣,好像就是一味死纏爛打。

陳平安始終雙手籠袖,抬起一腳,踹在她額頭上,女鬼撞在牆壁上。

不對。

是某種能夠遮蔽心相的古怪障眼法。簡而言之,眼見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