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八章 互為苦手(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4649 字 2020-12-01

那人微笑道:「這一手自創劍術,剛剛命名為片月。」

少年苟存被斬斷雙手雙腿。

道士葛嶺在棋盤一處方格之內,被成百上千的符籙包裹其中。

那人神出鬼沒,來到隋霖身後,「鎖劍符,意思不大的,別忘了我還是一位純粹武夫。」

一拳過後,洞穿了將這位五行家練氣士的後背心口。

宋續那把本命飛劍,被那人雙指抵住劍尖、劍柄,當場擠壓至綳斷。

他輕輕抖了抖手腕,手中以劍氣凝出一桿長槍,將那一字師陸翚從脖頸處刺入,將綻放出一團武夫罡氣,以槍尖高高挑起後者。

他好像在自言自語道:「如何?」

下一刻,這個一身雪白長袍的「陳平安」身側,出現了一襲青衫,背對而立,好像下一刻雙方就會擦肩而過。

他頭也不轉,微笑道:「多了一把夜游劍,就是占便宜。還好,我多了一把籠中雀,扯平了。」

兩把籠中雀,他先祭出,得了先手,後者的那個自己,籠中雀就只能是在外。其實就等於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可以收手了。」

他微微仰起頭,看著那個被手中長槍挑懸空中的可憐修士,「我們好久不見了。」

陳平安說道:「不覺得。」

身邊這個「陳平安」,某種意義上,就像是一頭本該出現在元嬰境瓶頸時的心魔,如今姍姍來遲,卻更像是摒棄了一切人性的化外天魔。

不得不承認,他比陳平安,更像是一位天地無拘束的純粹劍修。

一座籠中雀小天地,劍氣森嚴密布,山河萬里,無一點彩繪景象,天地如積雪萬年。

他看著那個袁化境,笑眯眯道:「是不是很好玩,就像一個人,自覺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偏就有敲門聲立即響起。然後發誓,若有違背良心處,天打五雷轟,巧了,便有雷聲陣陣。這算不算另外一種心誠則靈,頭頂三尺,猶有神明?」

袁化境頭頂上空,一道天威浩盪的雷法轟然墜落,只是又被一道仿佛起於人間、由下往上的雷法,剛好對撞崩散。

他嘆了口氣,「這就很愁人了。」

比如他的一些謀劃,竊據袁化境神魂,暫時反客為主,多出那十個被他隨意掌控的傀儡。類似這樣的隱藏手段,可以有很多。

可陳平安都是猜得到,知道的。

我與我,互為苦手。

還是這個自己來得太快,不然他就可以慢慢煉化了這大驪十一人,等於一人補齊十二地支!

在此期間,其余地支十一人的各類神通、術法,都可以被他一一拆解、學會、精通,最終全部化為己用。

不過無所謂了,世間哪有占盡便宜的好事,過猶不及。

他笑問道:「我們先生喜歡遇到僧人就雙手合十,在那道觀,便與人打道門稽首。你說先生此舉,會不會影響到年少時齊先生的心態?」

陳平安點頭道:「會。」

他又問道:「那你為何不與裴錢挑明一事,她當年得了那份女子劍仙周澄一脈的饋贈,那么周澄後來在戰場上,走得就更無遺憾了。這是好事才對嘛,怎么就說不得了?說不定裴錢躋身元嬰境劍修,要快很多,而且只會更穩當。」

陳平安笑道:「才發現自己與人聊天,原來確實挺惹人厭的。」

他收起手中那桿長槍,被挑在空中的陸翚,摔落在地,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宋續看著那個好像唯一一個相對安然無恙的後覺,心生絕望。

如果另外那個陳平安,選擇率先斬殺這位譯經局的小沙彌,說明還有回旋余地。

因為事後隋霖逆轉一小段光陰流水之後,沒有了後覺的佛門神通護持,所有人都會失去記憶。

但是現在的眾人處境,就意味著要么是十一人,全部都要死。要么最少那個小沙彌,會死。

余瑜看著一個個無比凄慘的好友和同僚,她滿臉淚水,怒道:「袁化境,宋續,這到底怎么回事?!」

那個一身雪白的陳平安嘖嘖道:「教人撕心裂肺的人間苦難事,旁人真是越能夠感同身受,就要活得越不輕松。」

陳平安說道:「既然我已經趕來了,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後退幾步,雙手籠袖,轉過身望向陳平安,沉默片刻,譏笑道:「可憐。」

陳平安默不作聲。

他第一次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那你有沒有想過,她其實一直在等之人,是我,不是你啊。」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這個自己,其實不可以完全視為心魔之流,不是像,他就是自己,只是不完整。

他雙手籠袖,望向天幕,眯起眼喃喃道:「我比你更適合。越往後,越適合。」

他緩緩伸出一只手,兩人身邊,出現了一粒燈火,如同一粒星辰懸在天外,然後霎時間有一道璀璨劍光掠過,燈火被劍氣牽扯,追隨劍光而去。

他笑望向陳平安,心聲說道:「你其實很清楚,這就是齊先生為何讓她不要輕易出手的原因,既不教你任何上乘劍術,也不可為你護道太多,只說那三縷劍氣,當真在我們的修行路上,有太多用處?有一點,但是回頭來看,影響不了任何一條脈絡的大局走勢,棋墩山,你殺不殺那頭精怪,都還有阿良在身邊看著,在水井口,你殺不殺井底的崔東山,長遠來看,都是無所謂的。」

他搖搖頭,自顧自說道:「她竟然真的恪守承諾了,讓人意外。」

陳平安說道:「別忘了,你不是人。」

他露出一個笑臉,埋怨道:「哪有你這么罵自己的人。」

其實他是可以撂狠話的,比如我了解全部的你,但是你陳平安卻無法了解現在的我,小心把我逼急了,咱倆就都別當什么劍修了,止境武夫再跌一兩境,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先碎去一大半再說……

只是沒意義啊。

還不是被這家伙不管不顧砍死自己,只會不計代價,不在意後果。最可恨的,這個家伙的最大依仗,不是老秀才和寧姚就在附近,而是「自己」會由衷認為,哪怕暫時大道斷絕,大不了就是少年時被人打斷長生橋,一樣可以重頭再來。

陳平安冷笑道:「這就是我最大的依仗了,你就這么看輕自己?」

他哀嘆一聲,燦爛而笑,抬起一只手,「那就道個別?以後再見了?」

可惜一番閑聊,加上先前故意布置了這份場景,都未能讓這個匆匆趕來的自己,新夾雜出一絲神性,那么這就無機可乘了。

不然,誰才是真正走出去的那個陳平安,可就要兩說了。到時候無非是再找個合適的時機,劍開天幕,悄然遠游天外,與她在那遠古煉劍處匯合。

陳平安只是眯眼點頭。

他環顧四周,撇撇嘴,「輸就輸在來得早了,束手束腳,不然打個你,綽綽有余。」

他望向那個女鬼,笑眯眯道:「以後還敢不敢揩油了?」

改艷只是瞥了眼那雙金色眼眸,她就差點當場道心崩潰,根本不敢多說一個字。

陳平安身邊的那個存在,好像無論說什么,做什么,不管有無笑意,其實毫無感情,所有的臉色、情緒、舉止,都是被抽調而出的東西,是死物,仿佛是那萬古墳冢中、被那個存在隨手拎出的屍骸。

他收回視線,整個人就像一塊無垢琉璃,開始崩碎消散,但是對於這方小天地,偏偏不增不減絲毫,他眼神深邃,金光流轉如列星旋轉,就那么看著陳平安,說了最後一句話,「大自由就是讓自己不自由,虧我想得出來。」

里邊由一把籠中雀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就此跟隨那個白衣陳平安,一同消散。

陳平安面無表情,不著急收起自己籠中雀和井中月,反而以籠中雀立即縮小天地范圍,剛好將那一襲白衣消散處,全部囊括其中,然後對那隋霖提醒道:「你可以逆轉這一小段光陰河流了。我的飛劍,會幫你護道,一路開路,讓所有人回到先前小巷。」

一般來說,那個「自己」,是可以借機分出一部分甚至是一粒心神,躲藏在光陰長河中,例如可能是苦手那把古鏡小天地中的某處,可能是某位修士的心神、魂魄當中,甚至可能是某件法袍、寶甲之上,或是客棧某地,總之有無數種可能性。但是那個「自己」不敢,因為陳平安會請先生回了文廟後,讓禮聖親自勘驗此事。一旦被揪出來,下場可想而知。

自己想得到,那個家伙就一定想得到,看似多此一舉,實則不然,不管如何,無論那個家伙有無留下後手,陳平安都會做成此事,都要勞煩禮聖親自翻檢光陰,畢竟自己騙過自己,其實很難,偏偏自欺又很容易。

隋霖顫聲問道:「陳先生,我們這份記憶,如何處置?」

陳平安冷笑道:「一個個吃飽了撐著沒事做是吧,那就當是留著吃飯好了,以後長點記性!」

隋霖聯手小沙彌後覺,逆轉光陰長河之後,瞬間各歸各處。

唯有陳平安,依舊站在袁化境屋內。

小沙彌立即雙手合十,默念了三遍佛祖保佑,「回頭再捐點功德錢,說到做到,沒錢就借。」

小巷之內,憑空出現了韓晝錦、葛嶺、隋霖三人,隋霖做成此舉後,直接倒地不起,然後被葛嶺攙扶起來。

一個個立即返回客棧。

一襲青衫,雙手籠袖站在那間屋子門外廊道中。

除了隋霖依舊昏死,被人攙扶,其余全部站在階下庭院里。

袁化境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但是額頭的汗水,顯露了這位元嬰境劍修極其不穩的道心。

宋續先前被那個陳平安捏碎了飛劍,雖然光陰倒轉,飛劍無礙,但是大傷劍修劍心,這會兒萎靡不振。

苦手現在一見到陳平安,別管是哪個吧,反正就要忍不住心肝打顫。

少年苟存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從以前的敬畏,變成了畏懼。

女鬼改艷直接轉移視線,根本不去看那個隱官。

余瑜雙臂環胸,少女不是一般的道心堅韌,竟然有幾分沾沾自喜,看吧,咱們被一鍋端,被砍瓜切菜了吧。

陳平安差點沒忍住,當場打賞一人一拳,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打醒隋霖。」

那隋霖兩邊的葛嶺和陸翚立即照做。

隋霖悠悠醒來,剛要與這位隱官抱拳道謝,陳平安已經伸出手,面容慘白無色的隋霖一頭霧水,小心翼翼問道:「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既然你們這幫大爺不用去蠻荒天下,要那幾張鎖劍符做什么,都拿來。」

隋霖趕緊從袖中掏出那一摞金黃符紙,輕輕一推,飄向那位年輕隱官。

陳平安接過符籙,看著眾人。

一個個寂靜無聲。

還是陸翚這個讀書人最了解讀書人,微笑道:「借。是借給陳先生的。」

陳平安收入袖中,一閃而逝。

眾人如釋重負,好幾個就直接一屁股坐地了。

宋續剛要說話,袁化境流露出一份疲憊神色,率先開口道:「此事交由禮部錄檔,都算我的過錯,與苦手無關。」

陳平安出現在巷口那邊,瞥了眼藏書樓,嘆了口氣,師兄你再這樣,就真的有些煩人了啊。

一路走到客棧門口,結果越想越煩,立即一個轉身,去了巷口那邊,縮地山河,直接回到仙家客棧,除了苟存和小沙彌,其余九個,一個沒落下,全部被陳平安撂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