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六章 龍蛇起陸(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4374 字 202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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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事情多,更新很不穩定。下個月就會好很多。)

陳平安看了眼十萬大山那個方向,那片好似被老瞎子從蠻荒天下一刀切走的割據山河,大地之上金光朦朧,那是負責搬山的金甲傀儡映照使然,高處又有秋雲如峰起,溶溶滿太虛。

陳平安想起了昔年藕花福地的那場爭渡,極有可能,在未來百年之內,幾座天下,就會是萬年未有之氣象,大道之上,人人爭渡,共爭機緣。

想起另外一事,陳平安輕聲道:「先生敲打過我了,在某件事上,我比較後知後覺,確實很不應該。」

寧姚好奇問道:「什么事?」

文聖老先生,舍得敲打你這位得意弟子?

陳平安說道:「先生提醒我們倆相處的時候,我不該總讓你主動說話。」

大概人與人之間的諸多誤會,可能就是不該說的無心之語,隨便說,該說的有心之語,反而吝嗇不說,兩張嘴皮子關起門來的喃喃自語,卻誤以為對方早已都懂。

寧姚神色古怪。

陳平安問道:「不是這樣的?」

寧姚搖頭說道:「當然不是。」

兩人相處,不管身處何地,哪怕誰都不說什么,寧姚其實並不會覺得別扭。再者她還真不是沒話找話,與他聊天,本來就不會覺得乏味。

寧姚忍不住笑道:「先生學生,一個真敢教,一個真敢聽。」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寧姚剛要說話,陳平安已經主動說道:「哪怕你無所謂,我以後也會多說一點。」

陳平安繼續說道:「之前禮聖在旁邊,我心聲與否沒區別。在客棧門口那邊,禮聖先生說得直接,歸根結底,是因為把你當成了一個可以平等對話的強者,所以才會顯得不那么客氣。」

寧姚點頭道:「理解,道理就是那么個道理。」

所以當時她才沒說話。完全可以理解,未必全部接受。但既然對方是勞苦功高的禮聖,所以她的沉默不語,就是最大的禮敬了。

中土文廟的禮聖,白玉京的大掌教,一個禮,一個德,雙方都最能服眾。

「三教祖師的散道,就是你回鄉後抓緊破境的原因所在?」

寧姚直截了當問了接連兩個問題:「那邊怎么辦?」

寧姚對於散道一事,並不陌生,其實修道之士的兵解,就類似一場散道,不過那是一種練氣士證道無果、勘不破生死關的無奈之舉,兵解之後,一身道法、氣數流轉不定,悉數重歸天地,是不可控的。桐葉宗的飛升境大修士杜懋,曾被左右砍得琉璃稀碎,杜懋彌留之際,就試圖將一部分自身道韻、琉璃金身遺留給玉圭宗。再然後就是托月山大祖這種,能夠駕馭自身氣運,最終反哺一座蠻荒天下,使得家鄉天下妖族修士的破境,好似一場雨後春筍,斐然,綬臣,周清高之流,無一例外,都是龍蛇起陸,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

至於寧姚所謂的「那邊」,當然是周密登天入主的那座舊天庭。

陳平安蹲下身,伸出手掌抵住城頭,輕輕摩挲,抬頭瞥了眼天幕,說道:「那邊怎么辦,三教祖師自有打算吧,我只能肯定不會放任不管。之前我去中土參加文廟議事,期間有過那場極其隱蔽的河畔議事,除了我比較例外,聚攏了一大批十四境修士,不少我都是第一次見到,禮聖負責住持議事,就像……一場大考,考校對象,是三座天下已經站在山巔的大修士,卻沒有任何一位三教祖師現身河畔,但是具體的考評內容,等到議事結束後,好像人人都忘記了,我當時就覺得有點奇怪,三教祖師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後來先生帶我去了一趟穗山之巔,親眼見到了至聖先師,當時我就察覺到一點跡象了,而且至聖先師也沒有隱瞞什么,對我說了句……勉強算是表揚的話,等於默認此事了。」

陳平安猜測那是一場以生死作為考題的問卷,答案是十四境修士的各自問心結果,比如……一大幫十四境大修士,聯袂去往新天庭,敢不敢、願不願意、舍不舍得為人間的芸芸眾生舍生忘死。

陳平安曾經跟畫卷四人有過一場問答,關於救人需殺人,朱斂當年的回答,是不殺不救,因為擔心自己就是那個「萬一」。

當年陳平安也沒多說什么,其實師兄崔瀺給出了另外一個極端的答案,不但要救人,而且自己要主動成為那個一,當然師兄崔瀺極其事功,所救之人,必須是整個天下人,所做之事,是那舍我其誰的挽天傾,師兄崔瀺才願意成為一。

陳平安提醒道:「要小心陸沉偷聽。」

一個心聲隨即響起,「怎么可能?貧道就不是這樣的人!」

寧姚二話不說,一個心意微動,劍光直落,循著那個心聲起始處,破開層層山水禁制、道道障眼法,直接找到了白玉京三掌教的真身躲藏處,只見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手忙腳亂從城頭雲海中現身,四處亂竄,一道劍光如影隨形,陸沉一次次縮地山河,使勁揮動道袍袖子,將那道劍光多次打偏,嘴上嚷嚷著「好好好,好一對貧道不惜辛苦撮合當月老牽紅線的神仙道侶,一個文光射星斗,一個劍氣貫長虹!真是萬年未有的天作之合!」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算了。」

寧姚便收起了那道凝聚不散的凌厲劍光。

十四境大修士蒞臨別座天下,規矩重重,陸沉當年游歷驪珠洞天,擺攤算卦,就依循浩然舊例,壓制在飛升境。

如今這座劍氣長城屬於浩然天下的版圖,陸沉再次從青冥天下「衣錦還鄉」,當然仍需遵循禮聖制定的規矩。

只不過用大玄都觀孫道長某個只在山巔流傳的說法,白玉京陸老三的十四境,既是誰都打不過,又是誰都打不過。

除了陸沉飄落在城頭,距離陳平安不過幾步路遠,雲海中還走出了一位中年男子模樣的劍修,刑官豪素。

豪素身形落在城頭,站在陸沉一旁,眯眼遠眺蠻荒天下。當年擔任刑官,其實一直在老聾兒的牢獄當中,潛心修道練劍。

豪素一直很奇怪,為何老大劍仙直到最後,始終沒有對他提出任何要求。

陳平安依舊蹲著,對其抱拳致禮,豪素沒有轉頭,只是對陳平安那個方向傾斜抱拳,當是與劍氣長城隱官的回禮。

隱官與刑官重逢於劍氣長城,看著都很隨意。

陳平安問道:「南光照是被前輩宰掉的?」

豪素點點頭,「代價要比預期小很多,反正沒有被拘押在功德林,陪著劉叉一起釣魚。」

禮聖的意思,豪素斬殺中土飛升境修士南光照,這屬於山上恩怨,是一筆陳年舊賬,原本文廟不會攔阻豪素去往青冥天下,只是事情發生在文廟議事之後,就犯禁了,文廟酌情考慮,允許豪素在這邊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或是兩位仙人境妖族修士。

於是豪素就繼續留在了浩然天下,禮聖的意見,往往能夠讓人沒有意見。

其實以豪素的脾氣,不是不可以仗劍硬闖,因為道老二會在兩座天下的接壤處接引,只是豪素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再說了招惹誰,都別招惹禮聖。

陸沉坐在城頭邊緣,雙腿垂下,腳後跟輕輕敲擊城頭,唏噓道:「貧道在白玉京郭城主的地盤那邊,舔著臉求人施舍,才創建了一座芝麻綠豆大小的寒酸書齋,取名為觀千劍齋,看來還是氣魄小了。」

無人理睬。

要是擱在白玉京,哪里會如此冷場。

瞥了眼南方,陸沉伸手頭上扶了扶那頂作為白玉京掌教信物的道冠,嘖嘖道:「這個黃鸞,真是好眼光,曉得模仿貧道的這頂蓮花冠,可惜就是有點運道不濟,不然這次一定要找他寒暄幾句。」

陸沉轉頭望向陳平安,笑嘻嘻道:「見有河川垂釣者,敢問垂綸幾年也?」

陳平安冷笑道:「收竿懸魚簍,腰鐮刈秋韭?」

對於這兩位的打啞謎,寧姚和刑官豪素對此都置若罔聞,兩位劍修都是不喜歡多想的人,恰恰各自身邊都坐著最願意多想的人。

陸沉一本正經道:「陳平安,我當年就說了,你要是好好捯飭捯飭,其實模樣不差的,當時你還一臉懷疑,結果如何,現在總信了吧?」

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陸道長當年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陸沉伸手揉著下巴,「到底是你不小心忘了,還是是貧道記錯了?」

陳平安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

陸沉眨了眨眼睛,滿臉希冀神色,問道:「陳平安,啥時候去青冥天下做客啊,到時候貧道可以幫忙領路去白玉京,什么神霄城,紫氣樓,保管暢通無阻。你是不知道,如今在白玉京那邊,別座天下的外鄉人當中,就數你這位隱官最讓人好奇和期待了,最少也是之一,還有飛升城的寧姑娘,蠻荒天下的斐然,當然還有武夫曹慈,以及那個竟然能夠壓勝陳十一的劍修劉材,不過劉材這廝最讓白玉京感興趣的,還是一人能夠擁有兩枚貧道那位師尊親手栽培出來的養劍葫,比你們還是要稍遜一籌。」

如今這一百年,是二掌教余斗負責住持白玉京事務,下個百年,就又該輪到陸沉監管青冥天下。

陳平安默不作聲。

夜航船一事,讓陳平安心中安穩幾分。按照自家先生的那個比喻,就算是至聖先師和禮聖,看待那條在海上來去無蹤的夜航船,也像凡俗夫子屋舍里某只不易察覺的蚊蠅,這就意味著只要陳平安足夠小心,行蹤足夠隱秘,就有機會躲過白玉京的視線。再者陳平安的十四境合道契機,極有可能就在青冥天下。

陸沉好像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拍胸脯如擂鼓,信誓旦旦道:「陳平安,你想啊,咱倆是什么交情,所以只要到時候是由我看管白玉京,哪怕你從浩然天下仗劍飛升,一頭撞入白玉京,我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這樣說定了。」

陸沉一臉訝異和心虛,難為情道:「啊?我只是隨便說說的,你還當真了啊?」

見那陳平安又開始當悶葫蘆,陸沉感慨不已,瞧瞧,跟當年那泥瓶巷少年根本沒啥兩樣嘛,一只手掌輕輕拍打膝蓋,開始自說自話,「常自見己過,與道即相當,身處自在窩中,心齋安樂鄉里。先忘形自得,再得意忘言,神器獨化於玄冥之境,萬物與我為一,繼而離塵埃而返自然……」

陳平安皺眉不言。

陸沉抬起一手,以天地靈氣捻出一片樹葉,松開手指後,樹葉懸空,然後飄落,再揮手一劃,樹葉被順帶著改變軌跡,路線不由自主地往陸沉手邊靠攏幾分。

陳平安知道陸沉想要說什么。

這就是人性被「他物」的某種拖拽,趨近。而「他物」之中,當然又是以粹然神性,最為誘人,最令人「神往」。

更是當年遠古神靈為人族設置的一種極其隱蔽、天然的手段,既是修行路上的捷徑,又是昔年地仙登頂的瓶頸限制。

世間修道之人,腳下道路無數,第一等的道法正宗、法脈正統,次一等旁門左道,再次一等的歪門外道,術法萬千,但是擁有純粹二字前綴的登山之人,唯有劍修和武夫,而這兩條道路,恰好都被視為斷頭路,一個極難打破飛升境瓶頸,一個總是止步於十境。

而萬年以來,真正以純粹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的,其實只有陳清都一人而已。

因為那位經常「寄人籬下」、喜歡嬉戲人間的斬龍之人,走了一條捷徑,是由一道方便法門走入十四境的大天地,使用了佛門某種宏願神通。

之後是上任隱官的蕭愻,她的合道之路,距離純粹二字就更遙遠了。與蠻荒天下的英靈殿合道,就等於合道地利,她幾乎是主動放棄了劍修的純粹。

再然後是舊王座劉叉的十四境,可惜未能穩固境界,就被陳淳安毅然決然將其打落了一個境界,而這位亞聖一脈出身、肩挑日月的醇儒,到底做成了一樁怎樣的壯舉,山巔之外的浩然天下練氣士,至今不知。

而白玉京二掌教的余斗,和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擁有最純正的道統法脈,同時還是劍修,不談借出仙劍太白就等於放棄十四境的孫道長,只說這位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正因為他在道法一途的登峰造極,所以哪怕劍術出神入化,唯獨在「純粹劍修」這個說法上邊,吃虧不小。

在斬龍之人「陳清流」和隱官蕭愻之間的阿良,雖說阿良有個繞不過去的儒生出身,可他的十四境劍修,最接近陳清都的純粹,所以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尤其是十四境修士,等到阿良跌境之後,類似青冥天下那位參加河畔議事的女冠,哪怕根本不是阿良的敵人,甚至與阿良都沒有打過交道,可她同樣會松一口氣。

幾座天下的天地再大,更別談天外更大,可對於十四境劍修而言,哪里去不得?一個不小心,傳說中的仗劍逆行光陰長河,都有可能,若是在逆流而上的途中,還另有手段,能夠避過三教祖師與禮聖的視線,屆時除了白澤、托月山大祖、老瞎子這撥歲月悠悠、資歷最老的十四境修士,殺誰不是殺?

作為十四境巔峰劍修的陳清都,如果不是托月山一役身死,不得不作繭自縛,選擇合道劍氣長城,不然孑然一身,仗劍遠游?

尤其是假設陳清都能夠在這條光陰長河道路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所以當人間一旦出現了某個十五境劍修。

那恐怕就真是三教祖師都無力阻攔了,一切行事,隨心所欲,出劍與否,全憑喜好,一劍遞出,天翻地覆。

陸沉突然笑道:「陳平安,如果你能夠搶先一步登頂武道,我很期待你以後問拳白玉京的場景。」

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大驪武夫宋長鏡,雙方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十一境武夫,就像暫時只有一只腳跨過門檻。

陳平安說道:「那還早得很,何況有沒有那一天還兩說,陸道長不用專門為此期待什么。」

陸沉笑眯眯道:「陳平安,你的拳法風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場功德林的青白之爭,如今青冥天下山上都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