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一章 泥瓶巷(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4405 字 2021-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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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靈均哪敢去拍那位的肩膀,當然是打死都不去的,只差沒有在泥瓶巷里邊撒潑打滾了,老夫子只得作罷,讓青衣小童帶自己走出小鎮,只是既不去神仙墳,也不去文武廟,只是繞路走去那條龍須河,要去那座石拱橋看看,最後再順便看眼那座類似行亭的小廟遺址處。

陳靈均試探性問道:「至聖先師,先前那位個兒高高的道門老神仙,境界跟著很高很高?」

老夫子點點頭,「很高,若是境界不高,道祖也不會傳授道法給他了。而且這位道友,在早年歲月里,於我們人族有大恩澤,故而禮聖制定與地支契合的十二屬相里邊,排名很高。就是道友的那個牛脾氣……算了,背後說是非,不厚道。」

陳靈均憂心忡忡,「可是聽口氣,好像跟我家老爺有點過節?」

咋個辦,自己肯定打不過那位老道人,至聖先師又說自己跟道祖打架會犯怵,所以怎么看,自己這邊都不占便宜啊。

廢話,自己與至聖先師當然是一個陣營的,做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什么叫混江湖,就是兩幫人斗毆,打群架,哪怕人數懸殊,己方人少,注定打不過,都要陪著朋友站著挨打不跑。

先前老道人提及了藕花福地,聽口氣,自家老爺在那邊還吃過虧,丟過面子。

關於更名為蓮藕福地的那處福地,陳靈均只知道裴錢和曹晴朗,還有老廚子、種夫子幾個,都來自這塊人傑地靈的風水寶地,只是一個個都不不喜歡多說半句家鄉事,陳靈均也懶得多問,所以始終誤以為一個昔年下等品秩的藕花福地,連修道之人都沒幾個,更無地仙,能折騰出啥風浪。

哪里想到會跑出一位被道祖稱呼為道友的家伙,真是不可貌相啊,虧得自己處處好心,與人為善,多嘴提了一茬自家山中多青草的事情,不然這筆糊塗賬,自己這小胳膊小腿的,扛不下來。

老夫子搖搖頭,「其實不然,當年在藕花福地,這位道友對你家老爺的為人處世,還是頗為認可的,尤其一句肺腑之言的道長道長,寬慰人心得恰到好處。」

陳靈均如釋重負,挺起胸膛,哈哈笑道:「我家老爺,長輩緣一向很好。至於我,有樣學樣,還湊合。」

老夫子微笑道:「長輩緣這種東西,我就不太行。當年帶著弟子們游學人間,遇到了一位漁夫,就沒能乘船過河,回頭來看,那會兒還是氣盛,不為大道所喜。」

陳靈均壯著膽子說道:「我老爺那會兒帶著寶瓶他們去大隋游學,一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是我家老爺與樵夫敲門借宿,還是比較順遂的。」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跟著陳平安修道多年,山上藏書不少,就沒讀過陸掌教的漁夫篇,不曉得分庭抗禮一說的來源,曾經罵我一句『夫子猶有倨傲之容』?」

陳靈均神色尷尬道:「書都給我家老爺讀完了,我在落魄山只曉得每天勤勉修行,就暫時沒顧上。」

老夫子笑呵呵道:「還是要多讀書,好歹跟人聊天的時候能接上話。」

陳靈均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以後我肯定看書修行兩不誤。」

回頭每次下山逛盪,還要經常去槐黃縣文廟那邊給至聖先師敬香,磕頭!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能不能問問佛祖的佛法咋樣?」

言下之意,是想問你老人家打不打得過佛祖。

老夫子撫須笑道:「能夠撮大千世界為一粒微塵,又能拈一朵花演化山河世界,你說佛法如何?」

陳靈均嘆了口氣,一個沒管住手,就下意識拍了拍老夫子的袖子,沒事,反正打架這種事情,傷和氣,少打為妙。

老夫子對此不以為意,隨口問道:「在這邊待久了,有不喜歡的人嗎?」

陳靈均悻悻然收回手,干脆學自家老爺雙手籠袖,免得再有類似失禮的舉動,想了想,也沒啥真心討厭的人,只是至聖先師問了,自己總得給個答案,就挑出一個相對不順眼的家伙,「杏花巷的馬苦玄,做事情不講究,比我家老爺差了十萬八千里。」

老夫子自然是知道真武山馬苦玄的,卻沒有說這個年輕人的好與壞,只是笑著與陳靈均泄露天機,給出一樁陳年往事的內幕:「蠻荒天下那邊,驅使傀儡搬動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曾經對我們幾個很失望,就掏出一雙眼珠子,分別丟在了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說要親眼看著我們一個個變成與曾經神靈無異的那種存在。這兩顆眼珠子,一顆被老觀主帶去了藕花福地,給了那個燒火道童,剩下的,就在馬苦玄身邊待著,楊老頭早年在馬苦玄身上押注,不算小。」

老夫子感慨道:「老瞎子那會兒,只說相貌,確實是頂好的,陳清都比他差遠了,不過兩個都是實心眼,一根筋,臭脾氣。」

話趕話的,陳靈均就想起一事,「其實討厭的人,還是有的,就是沒啥可說的,一個蠻不講理的婦道人家,我一個大老爺們,又不能拿她如何,就是那個冤枉裴錢打死白鵝的婦人,非要裴錢賠錢給她,裴錢最後還是掏錢了,那會兒裴錢其實挺傷心的,只是當時老爺在外游歷,不在家里,就只能憋著了。其實當年裴錢剛去學塾讀書,上課放學路上鬧歸鬧,確實喜歡攆白鵝,可是每次都會讓小米粒兜里揣著些米糠玉米,鬧完之後,裴錢就會大手一揮,小米粒立即丟出一把在巷弄里,算是賞給那些她所謂的手下敗將。」

老夫子點點頭,「是要傷心。」

在最早那個百家爭鳴的輝煌時代,墨家曾是浩然天下的顯學,此外還有在後世淪為籍籍無名的楊朱學派,兩家之言曾經充盈天下,以至於有了「不歸於楊即歸墨」的說法。然後出現了一個後世不太留心的重要轉折點,就是亞聖請禮聖從天外返回中土文廟,商議一事,最終文廟的表現,就是打壓了楊朱學派,沒有讓整個世道循著這一派學問向前走,再之後,才是亞聖的崛起,陪祀文廟,再之後,是文聖,提出了人性本惡。

諸子百家的老祖師里邊,其實有不少都對此非議極大,認為是禮聖擔心自己的大道,「禮儀規矩」,與楊朱學派推崇的「個體自由」,起了不可磨合的沖突,他們覺得世道的秩序,與個體的自由,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所以不少人認定,禮聖是出於私心,才答應了亞聖的提議。

一向不太喜歡喝酒的禮聖,那次難得主動找至聖先師喝酒,只是喝酒之時,禮聖卻也沒說什么,喝悶酒而已。

老夫子當然知道其中緣由,不是推崇「人人為己,天經地義」的楊朱學派不好,若是不好,也不會成為天下顯學,論生死,極敞亮透徹,談貴己,更是獨樹一幟,極其新穎,「勿為物累,勿傷外物」的宗旨,也是極好的,也不是這一派學問與道家離得近,只是這一脈學問,終有一天,如江河傾瀉人間,鋪散開來,成為世道,會讓行走在這條道路上的所有世人,是所有人,都變得越來越極端,這里邊就又涉及到了更為隱蔽的人心和神性之爭。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家老爺怎么看待楊朱學派?」

陳靈均想了想,老老實實答道:「我家老爺沒提及過,但是聽大白鵝說過,那是一種混沌的精致,不咋的,一撮人治學此道,無傷大雅,還能裨益世道,如果人人如此,皆是曇花。」

如果不是崔東山胡說八道,陳靈均都沒聽過什么楊朱學派。

陳靈均一直覺得大白鵝就是個醉鬼,不喝酒都會說酒話的那種人。

兩人沿著龍須河行走,這一路,至聖先師對自個兒可謂知無不言,陳靈均走路就有點飄,「至聖先師,你老人家今兒跟我聊了這么多,一定是覺得我是可造之材,對吧?」

老夫子笑呵呵道:「這是什么道理?」

陳靈均滿臉誠摯神色,道:「你老人家那么忙,都願意跟我聊一路,」

老夫子答非所問:「每一個昨天的自己,才是我們今天最大的靠山。」

「景清,為什么喜歡喝酒?」

「啊?喜歡喝酒還需要理由?」

「也對。」

「至聖先師,我能不能問你老人家個問題?」

「當然可以。」

「酒桌上最怕哪種人?」

「是那種喝酒上臉的家伙。」

哦豁,果然難不住至聖先師!這句話一下子就說到自己心坎上了。

陳靈均繼續試探性問道:「最煩哪句話?」

「是說著勸酒傷人品,我干了你隨意。」

哦豁哦豁,至聖先師的學問確實了不起啊,陳靈均由衷佩服,咧嘴笑道:「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是個過來人。」

「景清,那么我問你,你覺得怎么才算窮?」

「光有錢,沒學問?」

老夫子看了眼身邊開始晃盪袖子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立即重新雙手籠袖,改口道:「為富不仁、窮凶極惡之輩?」

老夫子笑道:「就說點你的心里話。」

陳靈均松了口氣,瞎琢磨累死個人,「那就是兜里沒錢,窮得娶不起媳婦,打光棍,找人賒賬買酒,都沒人樂意肯借錢,窮得死要面子,而且這點面子,還得躲躲藏藏,好像見不得光,然後啪嘰一下,最後僅剩的這點面子,在某天也給人隨便一腳踩了個稀巴爛,只能等到人散了,旁人看完了熱鬧,才敢自己找機會從地上撿起來。」

「就這些?」

「只敢懷疑世道,不敢懷疑自己?」

老夫子點點頭,先後兩個答案,尤其是後者,還真有點出乎意料,笑問道:「你是在酒桌上邊琢磨出來的說法?」

陳靈均有些難為情,抬起袖子蹭了蹭臉,「那哪能啊,酒桌上,真喝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是跟著老爺到了山上,太懶,還喜歡給自己找借口,變著法子成天瞎逛盪,就喜歡下山來小鎮這邊散心,至聖先師你別怪罪啊,先前我說自己修行勤勉,屁嘞,我就是山上混吃,下山混喝,好在老爺都看在眼里,卻也從來不管我這些,老爺不管,其他人哪好意思管我,至聖先師,真不是我吹牛皮啊,咱們落魄山,不管是誰,都打心底敬重老爺的。」

老夫子抬頭看了眼落魄山。

除了一個不太常見的名字,論物,其實並無半點古怪。

但這就是最大的古怪。

老夫子問道:「陳平安當年買山頭,為何會選中落魄山?」

陳靈均嘿嘿笑道:「這里邊還真有個說法,我聽裴錢偷偷說過,當年老爺最早就相中了兩座山頭,一個真珠山,花錢少嘛,就一顆金精銅錢,再一個就是如今咱們祖師堂所在的落魄山了,老爺那會兒攤開一幅大山形勢圖,不曉得咋個選擇,結果剛好有飛鳥掠過,拉了一坨屎在圖上,剛好落在了『落魄山』上邊,哈哈,笑死個人……」

老夫子笑問道:「小鎮老話有說頭?」

陳靈均使勁揉了揉臉,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老爺在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那邊,真是啥都願意說,老爺說窯工師傅的姚老頭,帶他入山找土的時候,說過山水之間有神異,頭頂三尺有神明嘛,反正我家老爺最信這個了。不過老爺當年也說了,他後來有些猜測,可能是國師的有意為之。」

老夫子點點頭,陳平安的這個猜測,就是真相,確實是崔瀺所為。

落魄當然不是什么好說法,但是若能得個定字,意思可就截然不同了。

崔瀺之所以剝離出來一個心性跳脫的崔東山,除了那些已經水落石出的天大謀劃之外,其實還藏著個比較有意思的手段,就是用一個另外的自己,可能是來用一兩個關鍵詞匯,打開某種禁制,就像一封封「家書」,遙遙寄給未來歲月的自己,幫著提醒自己在什么階段、時刻、節點,應當說什么話做什么事情。就像道祖這次走出蓮花洞天,離開青冥天下,就早早『自說自話』,與一些他早已看到未來、卻暫時沒有走到自己跟前的有緣之輩,道祖有著不同的問答,都是在洞天內大道演化,縝密推衍,早就算好了的。

浩然綉虎,這次有請三教祖師落座,一人問道,三人散道。

當然不是說崔瀺的心智,道法,學問,就高過三教祖師了。

這就像是三教祖師有萬千種選擇,崔瀺說他幫忙選出的這一條道路,他可以證明是最有益世界的那一條,這就是那個毋庸置疑的萬一,那么你們三位,走還是不走?

走到了那座再無懸劍的石拱橋上,老夫子駐足,停步低頭看著河水,再稍稍抬頭,遠處河畔青崖那邊,就是草鞋少年和馬尾辮少女初次相逢的地方,一個入水抓魚,一個看人抓魚。

多少小魚優哉游哉碧水中,一場爭渡為求魚龍變,人間復見萬古龍門,紫金白鱗爭相躍。

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橋邊,雙腳懸空,雙臂環胸,仰頭問道:「至聖先師,你老人家先前在泥瓶巷那邊,往宅子里邊看啥呢?」

老夫子雙手負後,笑道:「一個窮怕了餓慌了的孩子,為了活下去,曬了魚干,全部吃掉,一點不剩,吃干抹凈,悄無聲息。」

一個泥瓶巷無依無靠的孩子,最早是跟葯鋪伙計學煮葯,再跟劉羨陽學那些上山下水,然後是跟龍窯的姚老頭學燒瓷手藝,從拳譜上練拳學認字,再憑借陸沉的葯方學寫字,走出家鄉後,依舊是小心翼翼看待這個世界,不斷與他人學習為人處世之道,盡可能學到更多的一技之長,每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可,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自證和修心,都是一種默默的成長,與此同時,竭盡所能,不斷回饋世道。年輕歲數的陳平安,曾經與人說過,一切好的,他都會學,到了最後,連吳霜降和鄭居中的拆解萬物、人心之術,如今不惑之年的年輕隱官,都還是在學,想必以後陳平安還是如此。

老夫子看著那條河水,問道:「世界這個說法,最早是佛家語。界,若是依照咱們那位許夫子的說文解字?」

陳靈均哭喪著臉,「至聖先師,別再瞥我了啊,我肯定不知道的。」

老夫子抬手指了指河邊的田壟,笑道:「田畔也,一處種禾之地,阡陌縱橫之范式。老秀才說過,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你聽聽,是不是一條很清晰的脈絡?所以最終得出的結論,恰恰是人性本惡,正是禮之所起。老秀才的學問,還是很實在的,而且換成你是禮聖,聽了開不開心?」

陳靈均慚愧不已,「至聖先師,我讀書少了,問啥啥不懂,對不住啊。」

「沒事,書籍又不長腳,以後有的是機會去翻,書別白看。」

老夫子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安慰之後,亦有一語勸誡,「道不遠人,苦別白吃。」

陳靈均懵懵懂懂,不管了,聽了記住再說。

老夫子和顏悅色道:「景清,你自個兒忙去吧,不用幫忙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