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四章 一只籠中雀(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4846 字 2021-01-30

AK小說 www.06ak .com,最快更新劍來最新章節!

少年道童站在台階上,葯鋪的楊老頭經常坐在那邊手持旱煙桿,吞雲吐霧。

陳平安站在檐下,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門稽首,默不作聲。

不是陳平安故弄玄虛,而是確實不知道如何作答,主要還是擔心牽扯到李柳,只好硬著頭皮悶葫蘆。

少年道童抖了抖袖子,回了個有模有樣的儒家揖禮,笑而不言。

少年坐在台階上,伸出一只手,「隨便坐,我們都是客人,就別太計較了。」

我是過客,你暫時也是,以後則未必。

陳平安挪步坐在那條長凳上,與少年隔著一口四水歸堂的天井,雙方相對而坐。

眼前少年道童的身份,根本不用猜。

曾經騎牛過關,悠游蠻荒天下,隨便一指,就將舊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在對方身上留下數千年不可磨滅的道痕。

更使得大祖初升遠遁天外,不敢露面。

饒是大玄都觀的孫道長,這樣一位「隔三岔五就要問候真無敵」的得道高人,傳聞在游歷浩然天下的時候,與白也等人,每每提起創建白玉京的道祖,一樣與有榮焉,信誓旦旦保證天底下最能打的,還是在我們青冥天下那位。

在道祖這邊,揣著明白裝糊塗,毫無意義,至於揣著糊塗裝明白,更是貽笑大方。

道祖看了眼陳平安身上的十四境氣象,笑道:「禮一字,難在情理兼備,不死板。小夫子還是很厲害的。」

隨後道祖一語道破天機,「你能夠容納下陸沉的這份境界,流散極少,不單單是禮聖和陸沉的緣故,與你自身的『虛舟』造詣頗高,關系不小,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虛己者天地寬。只說你認識的人中,周密,崔瀺,齊靜春,鄭居中,吳霜降,都是類似的讀書人。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一個人空肚子,才能吃得多。修道之人,為何能夠異於常人,何謂入山修仙,無非就是鑿山為屋舍,將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雜念濁氣,搬出去,將天地靈氣、道法機緣和功德福報,搬進來。」

一襲青衫正襟危坐,就像個剛剛讀書識字的學塾蒙童。

如今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無論是飛升境,還是十四境,都不敢對周密直呼其名,就怕泄露人間天機給天上。

道祖笑了笑,這家伙好像還被蒙在鼓里,也正常,三教諸子百家,豈會讓那個一,年少時就獲得持劍者的認可?更有兩位師兄盯著,陳平安自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到自己,這么多年遠游路上,其實不止是秉燭夜游,亦是白晝提燈。

只是道祖不著急說破此事,問道:「你自幼就與佛法親近,對於肯定否定一事又頗有心得,那么一定知道三句義了?」

陳平安點點頭,「佛說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道祖微笑道:「好語,可更說看,不妨舉個例子。道理是天地空悠悠,例子就是驛站渡口,好讓聽者有個立足之地。不然高人說理,騎鶴上揚州。」

陳平安說道:「蘇子有詩篇,儋州雲霞錢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來別無事,儋州雲霞錢江潮。」

道祖說道:「再語。」

陳平安答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祖笑道:「難怪蘇子贈送字帖,要比柳七更痛快些。也難怪孫觀主對你青眼相加,回了家鄉,逢人便說浩然天下有個小道友,是個妙人。」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自己人還沒去青冥天下,名聲就已經滿大街了?這算不算酒香不怕巷子深?

道祖問道:「有沒有想過,為何你那兩位師兄,敢行瓮中捉鱉之事?萬年之前,我們三位就未能徹底解決掉舊天庭遺址這個遺患,如今周密入主其中,想必只會難度更大。可是如今我們三位都要散道了,治水一事向來堵不如疏,這個道理,崔瀺和齊靜春,都不是短視之人,豈會不明白?你再想一想,為何周密攜眾登天,他到底在等什么?補缺神位,跟我們世俗王朝的欽天監差不多,向來一個蘿卜一個坑。」

道祖說到這里,笑道:「周密總不能只是等著我們三個去堵門吧?」

陳平安搖頭道:「晚輩想不明白。」

「因為人間有一事,讓周密都百密一疏了。」

道祖抬起手臂,指了指陳平安,「就是你,籠中雀。」

天上周密,人間陳平安,存在著一場心性上的拔河,最終決定誰更能夠成為一個嶄新的、更強大的那個一。

落魄山?魂歸於天,魄歸於地。

當然周密肯定自有手段,另辟蹊徑,別開生面,尋求破解之法,絕不會束手待斃。

道祖說道:「所以青童天君留了一封書信給你,問你吃飽了沒有。」

陳平安瞬間心弦緊綳,雙拳虛握,放在膝蓋上,深呼吸一口氣,沉聲問道:「我就是那個……一?」

道祖笑道:「齊靜春確實將一副很重的擔子,早早放在了你肩頭。」

陳平安豁然開朗。

為何一個算盡天事的鄒子,會那么早就開始針對一個泥瓶巷孤兒。鄒子這種存在,原本早就勘破生死、超脫善惡了。

年幼時上山采葯,那次被山洪阻攔,楊老頭後來傳授了一門呼吸吐納的法門,作為交換,陳平安打造了一支旱煙桿。

從大隋京城歸來,贈送了一把飛劍,被陳平安取名為十五。楊老頭的理由,是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

加上那把本名為「小酆都」的飛劍胚子,初一十五,寓意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不曾想最躲不過的,好像是陳平安自己。

再次出門遠游,去劍氣長城為寧姚送劍,腿腳上邊張貼有真氣符。

陳平安問道:「一早就是我?」

道祖搖頭道:「那也太小覷青童天君的手段了,這個一,是你自己求來的。」

陳平安松了口氣,直截了當問道:「敢問道祖,能不能解決此事,而且我還是我?」

道祖笑呵呵道:「自求多福。」

陳平安啞然。

道祖估計是擔心陳平安想岔了,實在是一個原本好好的說法,愣是在世間給流傳得越來越偏離本義,所以道祖隨後加了一個字,「自求者多福。」

陳平安問道:「如果李柳或是馬苦玄看到了那些文字,那么會是誰的筆跡?」

一直以來,陳平安始終誤以為那些文字,出自李柳或是馬苦玄的手筆。

道祖搖頭道:「不一定。李柳所見,可能是那個仿佛替他人討債的董水井,或是『道心守一』的林守一。馬苦玄所見,可能是火神阮秀,或者水神李柳。顧璨所見,可能是宋集薪,或是畫龍點睛的趙繇,阮秀所見,就可能是泥瓶巷陳平安或是劉羨陽的字跡。只能確定一點,不管誰看見了,都不是自己的筆跡。」

道祖笑道:「當你們心中認定一事,就會不斷尋找理由和論據,來支撐你們的這份認知。窯工,屠子,仵作,木匠,樵夫找柴,漁翁尋魚,只因為一技之長,各有不同,那么看待同一座世界,就會各有各的側重。」

陳平安皺眉不已,試探性問道:「那些文字,類似紅燭鎮?就像是一處光陰長河的匯流處。故而誰都可以是,同時誰都不是刻字之人?」

道祖答非所問,「青童天君之所以設置這個禁制,是為了讓你們這些年輕人,都不至於在未來的修行路上,太過勞心。當然更擔心,在驪珠洞天破碎,落地生根後,失去了一道隔絕天機的屏障,年輕一輩紛紛外出游歷,會過早露出關於那個一的蛛絲馬跡。」

關於光陰長河的流向,是一個不小的禁忌,修道之人得自己去摸索探究。

道祖笑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先前那個問題了?」

陳平安下意識轉頭,看了眼泥瓶巷方向。

從小巷走到葯鋪這邊,若是有錢買葯,風雪天氣,道路泥濘,也會腳步輕盈,兜里無錢,同樣的路程,哪怕一路春暖花開,也會讓人步履蹣跚,疲憊不堪。

為何會如此,心境使然。法不孤生,依境而起。跋山涉水,卻不拖泥帶水,這就是佛門所謂的除心不除事。何況自家先生還曾專門注解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語。

年少時燒瓷一事,最大學問,無非四個字,得心應手。心之所向,手之所化。

陳平安說道:「不用一個人瞎逛街巷,只為了能在地上找顆銅錢,也不用等著別家開門,我覺得都不辛苦。」

道祖笑問道:「撿著過錢?」

陳平安赧顏道:「還真撿過幾顆。」

幫人搶水的夜幕里,有個孩子躺在田壟上,翹著二郎腿,嚼著草根,頭頂就是星河璀璨,孩子高高舉起一顆白天在地上撿到的銅錢。

道祖抬起手,指了指腦袋,再指了指心口,「一個人的理性,是後天積累的學問匯總,是我們自己開辟出來的條條道路。我們的感性,則是天生的,發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可惜人為物累,心為形役。故而修行,說一千道一萬,終究繞不過一個心字。」

「陳平安,試問世間一切『術』之宗旨所在?」

陳平安略作思量,答道:「可以證偽,可以糾錯。」

道祖又問,「道之所在?」

陳平安答道:「可以讓人心神往之,與天地萬物合一,遠離顛倒夢想。」

道祖點點頭,似乎對陳平安的答案還算滿意,有幾分感慨神色,「百花齊放,千舸爭流,最早那些改天換地的人族先賢,在那段很難用言語去描述的崢嶸歲月里,不管是修道登山,還是做學問,都是一個很美好的時代。」

道祖站起身,「隨我走一趟泥瓶巷。」

陳平安跟著起身,與道祖一起走出後院,葯鋪前院的蘇店和石靈山渾然不覺。

跨出門檻,道祖望向街道笑言:「齊靜春當年遠游小蓮花洞天,摘走那枝荷花之前,跟我說了一番言語,修行之旨趣,在於知道,求道之樂趣,在於未知。好家伙,教我修道呢。」

陳平安會心一笑。

道祖突然打趣道:「你這個當師弟的也不差,早年尚未練拳學劍,就敢讓我讓道了。」

陳平安笑道:「年少無知,說了句冒犯言語,道祖見諒。」

「就不是心里話?」

落魄山山主以誠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里話。」

「那就無妨,夜問良知,日曬心言。一個人走路,總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嚇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隨口問道:「最近在鑽研什么學問?」

對於道祖而言,好像什么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么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種自由了。

陳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門法牒和符圖籙文,來之前,本來打算要去趟欽天監,借幾本書。」

禮聖在京城提醒過一事,證道契機所在,就在文字。

「這就開始為游歷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陳平安擔心一個不小心,在青冥天下那邊剛露頭,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當著道祖的面,總不好說他那嫡傳弟子的是非。

「看書可有心得?」

「《丹書真跡》上說過,籙文是由道氣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龍紋、饕餮紋和雲篆紋去看。」

道祖嗯了一聲,「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陳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讀?符籙圖案怎么個讀?

道祖轉頭笑道:「方才在葯鋪里邊,你知道了自己是那個一,當下能夠不憂懼,還可以解釋為你自身道心穩固,再加上陸沉道法的饋贈,只是為何半點後怕都沒有,你就不擔心是粹然神性使然。還有你別忘了,如今武學之路,本就是神道舊途。」

陳平安眼神明亮,看著街上遠方,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顯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場小雨,行走其中,「那就腳踏實地,走去試試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陳清都那個死犟死犟的家伙還挺像,難怪輩分懸殊卻投緣。

很劍修啊。

陳平安轉頭回望一眼葯鋪。

之後兩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將一些白玉京都不會記載的老黃歷娓娓道來。

「有人曾經為了尋找自己的本來面目,沿著那條光陰長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結果無果。」

「有人孜孜不倦,嘗試著尋找天地間完全相同的兩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陰長河足足停滯了半天。一身道法,終於支撐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間。此人最終笑言,朝聞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劍遠游,開天辟地,追尋一個答案,人外有人為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么個開天辟地?」

陳平安立即想起了師兄崔瀺在劍氣長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胳膊上,便答道:「以顛倒芥子須彌之術,往人身小天地走,內求自證?」

道祖卻沒有給出答案,已經轉移話題,「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言語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試圖打破文字藩籬,設定千年為期,混沌一片,神識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遠古神靈之前,又有什么存在,造就了神靈。」

「於是就又有人產生疑惑,那光陰長河,到底是一條來無蹤去無跡的直線,還是一個循環不息的圓相,或是由無數個不可切割的點組成?會不會是遠古神靈曾經創造了有靈眾生,最終又交由人族在將來造就了神靈?」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難免好奇,這位道祖,曾經是否成功去過邊界處,又看到了什么,所謂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點就被陸沉代師收徒,成為我的關門弟子。陸沉顯然比你所想更遠,去了白玉京,籠中雀,關起門來,就更名副其實。」

陳平安愣了愣。

「不過白玉京那邊,好像還是我說了更作數。哪怕是當著至聖先師的面,我還是要說一句,你要是當了我的關門弟子,哪里需要如此勞心勞力,只管在白玉京心齋獨坐,修行大道,當那四掌教,至少萬年無憂……聽聽,你們這位至聖先師真是半點不讓人意外,又蹦出個三字經。」

陳平安對那入耳三字,假裝沒聽見。

不曾想學究天人的至聖先師,還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與至聖先師對話,笑道:「老夫子卷袖子給誰看,如果我沒有記錯,早年那把佩劍,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學生帶去了蠻荒天下。」

陳平安心神微動。

最早的文廟七十二賢,其中有兩位,讓陳平安最為好奇,因為陪祀聖賢學問高,作為至聖先師的嫡傳弟子,並不稀奇,但是一個是出了名的能掙錢,另外一個,則不是一般的能打架。只是這兩位在後來的文廟歷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後了,不知所蹤,既沒有在浩然天下開創文脈,也未追隨禮聖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陳平安在先生那邊,還是沒有問及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