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九章 年輕人們(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8018 字 2021-02-08

鍾魁嘆了口氣,水神娘娘也跟著嘆了口氣。

鍾魁笑道:「你嘆什么氣?」

柳柔無奈道:「年紀不小了,愁嫁啊。」

所幸兩盆面又端上了桌,至少不愁吃。

酒足飯飽之後,鍾魁起身告辭離去,柳柔也沒遠送,跟自家兄弟客氣什么,只說以後常來。

夜幕沉沉,鍾魁夜游埋河水面之上,只是身邊多出了一頭跌境為仙人的鬼物,就是當初被寧姚找出蹤跡的那位,它被文廟拘押後,一路輾轉,最後就被禮聖親自「發配」到了鍾魁身邊。

說實話,它寧肯待在牢籠獄內,都不願意跟鍾魁朝夕相處,一發狠,打殺了鍾魁再遠遁?且不說逃無可逃,再者事實上誰打殺誰都不知道。不是說鍾魁境界有多高,而是鍾魁如今根本談不上修士境界,類似無境,關鍵是鍾魁剛好克制鬼物,而且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壓制。

這頭鬼物,暫名姑蘇,當下身形模樣是一個自認風度翩翩的胖子。

它譏笑道:「跟個小娘皮都能聊那么久,她還長得不好看,而且最要命的,是她還不喜歡你,鍾魁啊鍾魁,真不是我說你,你的的確確就是個廢物!」

「寡人當年後宮佳麗三千,隨便拎出一個娘們,都比她模樣俊俏,嘖嘖,那身段那臀-瓣兒,那小腰肢那大胸脯,哪個不讓人上火……曉得什么畫卷,比這更讓人上火嗎?那就是她們站成一排,脫光了衣裙,再背對著你……」

鍾魁不理睬這頭鬼物的胡說八道,「行了行了,擦干凈口水說話。」

只是姑蘇自顧自說著些沾葷的言語,鍾魁無奈道:「別碎嘴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姑蘇行走在埋河水面上,吐了口唾沫,「求人有屁用,亂臣賊子要是謀反,求寡人不殺就管用了?」

「豬擠在牆角還哼三哼,你倒好,悶葫蘆一個,活該你光棍一條,擱我,瞧見了那啥九娘,怕個啥,沖上去抱住了就是一通啃,生米煮成熟飯再說,這就叫餓狗不怕惡棍,好女最怕郎纏……」

鍾魁實在聽不下去,心意微動,胖子立即直挺挺倒在水中不起,片刻之後,它才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呲牙咧嘴,可不是裝的,使勁拍打身軀上邊的流轉螢火。

姑蘇一腳踩踏水面,都沒敢施展什么神通術法,只是濺起些許浪花,悲憤欲絕道:「他娘的,真是搶什么都別搶棺材躺,遇到你算寡人倒了八輩子霉。」

鍾魁問道:「我就奇了怪了,你一個世代簪纓出身、然後篡位立國的皇帝,哪來這么多葷話和市井話。」

它曾是浩然天下青史留名的一位雄主,在扶搖洲開疆拓土極多,差點就被他搶在大驪宋氏之前,完成一洲即一國的壯舉,在他「暴斃」之前,其實已經占據了扶搖洲的半壁山河。

姑蘇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吧,寡人有幾位愛妃,都是民女村婦出身,你別斜眼啊,都是寡人微服私訪,憑借自身相貌和一肚子才學,當然還要歸功於錢袋子結實了,男人味嘛,可不就是個錢味。」

鍾魁罵道:「你怎么不死去!」

胖子笑呵呵道:「寡人本來就是頭鬼物,死去活來還差不多,嘿嘿,話說回來,如此這般的銷魂境地,數都數不過來,其實寡人最無敵的戰場,可惜不足為外人道也。回頭隨便教你幾手絕學,保管所向披靡,才算無愧以男兒身走這一遭人間!」

鍾魁以心聲問道:「你當年是怎么認識的那個人?」

胖子沉默片刻,抬頭瞥了眼天幕,眯眼搓手道:「寡人算是活了兩輩子,無論是生前當皇帝,還是死後修道,從不覺得自己輸給任何人,極少欽佩別人,但是那位,得算一個。」

是說那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

胖子突然冷笑連連,「如果不是寧姚……」

鍾魁抬起手,「打住打住,趕緊閉嘴,奉勸你以後都別說寧姚什么,被我那個好兄弟聽見了,你再多出一條命都不夠。」

胖子呸了一聲,「就憑陳平安一個玉璞境的飛劍,至多再加上個止境武夫的拳頭?寡人要不是跌了境,不然站在原地不動,讓那小娃兒隨便遞劍出拳,打上一整天都沒事。」

鍾魁笑呵呵道:「好的,回頭找個機會滿足你。」

鍾魁腳尖一點,御風而起,只要在夜幕之中,鍾魁遠游極快,以至於姑蘇這位仙人境鬼物都要卯足勁才能跟上。

一洲破碎山河,幾乎處處是戰場遺址,只是少了個古字。

鍾魁最終在一處仙府遺址處停步。

胖子盤腿而坐,「我當年在世的時候就早說了,金甲洲那個老家伙不是什么好鳥,沒人信。如果老子之前還在扶搖洲那邊當皇帝,那場仗,不至於打成那副德行。」

它又開始習慣性吐口水,罵罵咧咧,「一幫狗屁神仙,都不是什么凡夫肉眼了,又有日月燈,依舊如黑漆面,一個個睜眼瞎,活該死光光……」

胖子突然停下話頭,因為鍾魁的一只手掌擱放在了它的腦袋上,懂了,再多說幾個字,就真得死翹翹了。

胖子立即改變話頭,「要寡人看啊,所謂的太平光景,除了帝王將相留在史書上的文治武功,可歸根結底,無非是讓百姓有個吃穿不愁的安穩日子,家家戶戶都願意培養出一個讀書種子,識得字寫得字,會說幾句書上的聖賢道理。寡人這趟出門,也算重見天日了,跟以前就沒啥兩樣,瞪大眼睛看來看去,加上那些山上的山水傳聞,愣是沒幾個入眼的人物,唯獨大驪宋氏的治軍能耐,可以勉強媲美寡人當年。」

它雙眼熠熠,雙手攥拳,滿臉豪氣,「鐵騎停步戰馬飲水,江河水光倒影鐵甲,足可駭殺蛟龍!」

「求你要點臉。」

鍾魁氣笑道:「是不是求了也沒用?」

「鍾魁,你早年當個書院君子,屈才了。」

它誠心誠意道:「你如果運氣好,能夠早點遇到寡人,封賞你個翰林院學士,保證眼睛都不眨一下。」

鍾魁笑道:「不曾想你還會說幾句人話。」

這個胖子的口頭禪,是拖出去,賜死。投井,五馬分屍,給一杯鴆酒,賞一丈白綾……

它感嘆道:「誰說不是呢,還誰沒當過人呢。」

鍾魁笑呵呵。

胖子立即喊道:「寡人錯了!」

鍾魁在去引渡那些孤魂野鬼之前,突然看了眼倒懸山遺址那個方向,喃喃道:「那小子如今混得可以啊。」

胖子嗤笑道:「不過是找了個好媳婦,有啥了不起的。」

根本不用鍾魁說什么,胖子就已經捶胸頓足,痛心疾首道:「羨慕死寡人了,這小子是高人啊……」

驀然之間,胖子收聲,又開始吐口水。

封個屁的翰林院學生,你鍾魁要是早年落在我手里,就算考中狀元都不讓你當官。

它之所以如此英雄氣概了,當然是因為鍾魁當下遠游去了,說遠不遠,就像一步之隔,去了對岸,說近不近,幽明之別,天壤之隔。

在一處陰冥路途上。

那個走了趟陽間的仙簪城老祖師,飛升境鬼仙烏啼,突然停步不前。

烏啼剛起些許殺心,自身法軀就像燃起了熊熊大火,魂魄如在油鍋烹煮,烏啼只得立即打消那個痴心妄想的念頭。

因為它眼前出現了一位身穿鮮紅袍子的年輕人,一手捧玉笏,一手持筆,身前攤有一本書籍,此人開口第一句話就狂妄至極,「你先磕頭,我再閑聊。」

————

青冥天下。

一個魁梧漢子,與一個相貌清秀的虎頭帽少年,如今在青冥天下這異鄉,做著家鄉舊事,入山訪仙。

正是游歷青冥天下的劉十六,與剛剛在玄都觀那邊成為純粹劍修沒多久的白也。

前不久劉十六一拳砸向白玉京,然後拖著白也就溜之大吉。

當時負責坐鎮白玉京的道老二,竟然破例沒有追究這等大逆不道的冒犯之舉,非但沒有出劍,連出手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由著五城十二樓的道家仙人各展神通,攔下那一拳,只說其中一城,便有靈寶盛氣如虹霓的氣象。

余斗最終只是遙遙看了眼那橫如一線的虎頭帽少年,這位道老二綳著臉,最後好像仍是沒能忍住,露出一抹淺淡笑意。

對於那位昔年浩然的人間最得意,余斗願意敬重幾分。不然當初余斗也不會借劍給白也。

當時小道童模樣的姜雲生,瞧見了二掌教的那種表情,如同在白玉京見鬼一般。

在一座王朝的京畿地界,一場大雪剛剛停歇,行走在雪地里,月光雪色兩相宜。

兩位好友在游歷途中,見到了與浩然天下不同的風貌,道官既是修道仙師,又是世俗王朝的官吏,一座天下,山上山下,遍地道官。道牒就是高人一等的戶籍。轄境每逢水患,地方道官就以符籙投河堤潰決處,或以丹書牒文召役神吏,解除旱災。有那道官手持竹竿,過馬牽山。還有道官設壇施法,驅逐邪祟,小池驀然枯水,其中盤踞有一條作祟小蛟,諸多事跡,不一而足。

劉十六踏雪緩行,身邊跟著個很難與白也這個名字掛鉤的虎頭帽少年。

在那故國家鄉,白也成名於天寶年間,修道之後,更是被譽為白也詩後才有月。

劉十六拎出一壺酒,笑道:「要是登上那條夜航船,說不定還能遇到些故人。」

少年扯了扯虎頭帽,「都是假的,了無生趣。」

劉十六說道:「我打算去找個人,估計得孫道長幫忙。」

少年嗯了一聲,「我來開這個口,你就別欠人情了。」

前些年鄰近一處渡口魚市,有兩位外鄉人新開了家酒樓,掌櫃是位俊俏公子哥,跟白玉京三掌教一個姓氏,老板娘姓袁。

此處的陸台,一直處於陰神出竅遠游的玄妙姿態,而那個合伙開酒樓、逢人就說自己是老板娘的女子,來自詞牌福地,名叫袁瀅,這位暫時未入道官譜牒的年輕女冠,傳道人是那柳七和曹組,才二十多歲,卻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她登榜之時,其實年齡還不到二十,當時修道不過八年,在留人境停滯了六年,然後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

她對陸台,屬於一廂情願的一見鍾情。

陸台游歷詞牌福地,是奔著那半本月老的姻緣簿子去的。

陸台對袁瀅一向沒什么好臉色,理由是自己不喜歡太好看的女子,沒信心白頭偕老。

兩人在這淮南郡,一起辦了這家酒樓,三層,面江背山,是陸台花了大價錢才盤下來的,之前曾是一座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棧,風景絕美,紗窗對江開,水樹綠如發。

酒樓距離魚市不遠,陸台在每天清晨准時去挑選各色河鮮,而且親自掌勺下廚,手藝堪稱一絕。

郡城還有處渡口,若有漂亮或是艷狀女子路過,必會風雨大作,磨損女子妝容衣飾。其實在青冥天下沒什么仙家不仙家的,反正仙師都得有個道官譜牒,路上見著了穿道袍的,稱呼一聲道爺就是,肯定沒錯。

酒樓有幾樣金字招牌,清蒸鱖魚,油炸水老鱉,過橋米線,腌篤鮮。

陸台還交了一幫跑山人的朋友,所以酒樓既有河鮮,又有山珍,菜餚價格何止是不貴,不貴到了讓郡城大小酒樓都跳腳罵人的地步,天底下哪有這么開店做生意的人,不想著掙錢,只求個不虧錢。酒樓之外,陸台還雇山上的能工巧匠,建造了一座臨水亭,當軒對酒,四面芙蓉開。

陸台經常獨自一人去那邊賞景,江上扁舟一葉葉飄過,像那人生底事,來往如梭。

水邊偶有老翁曬漁蓑,都是討生活的父老鄉親,可不是什么豪放曠達的隱士。陸台偶爾離開亭子,散步去與他們閑聊幾句家常。

因為得知在這邊,得了譜牒的道官之外,凡是高中一甲三名的縣,尤其是狀元,縣官可連升三級,縣內百姓可免稅三年,以示嘉獎。所以陸台就跑去參加科舉了,結果別說狀元,連個進士都沒撈著……酒樓仍是大擺流水席,宴請八方來客,當時陸掌櫃,手持一把並攏玉竹扇,向四方抱拳而笑,看得袁瀅眼神恍惚,陸公子實在太好看了!

驀然臉紅,似乎想到了什么,隨即眼神堅定起來,默默給自己鼓勁。

一定要睡了陸公子!

他翻書會用一桿羊脂美玉的撥書,吃飯需要擺上一只琉璃渣斗,既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也能粗茶淡飯劣酒一壺,所以說陸公子既能風雅,也能俗。

今年早春茂雪,陸公子經常腰別折扇,手持一根綠竹材質的行山杖,喜歡不帶她一起,獨自登山游歷。

可其實對於修道之人而言,那么點大的山頭,真不夠看。而且陸公子每次飲酒小酌之後,總喜歡說些不著調的大話,類似吾家高樓,面江背山,天下甲觀,五城十二樓不過也。什么千山萬壑皆道氣,何必尋訪白玉京。

看來對陸沉和白玉京怨氣都不小。袁瀅不在乎這些,只覺得自己與陸公子就是天賜良配,唯獨在吃這件事上,袁瀅有點自慚形穢了,因為師長曹組的關系,她打小就說順口了「恰不恰飯?」一開口,就不得勁,可她又改不過來,而且她打小就喜歡就著蒜瓣兒吃飯。

一開始袁瀅還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一個女兒家家的,總喜歡拿大蒜、腌豆角當佐酒菜,有點不合適。

不料陸台反而很喜歡她如此,說你身上,就只有這點比較可取了,真的別改了。

其實袁瀅是極有才情的,詩詞曲賦都很擅長,畢竟是柳七的嫡傳弟子,又是在詞牌福地長大的,豈會缺少文氣。所以陸台就總打趣她,那么好的詞曲,從你嘴里娓娓道來,飄著蒜香呢。

她曾經陪著陸台跑過幾趟魚市,看過他跟攤販討價還價,紅脖子瞪眼睛的,那會兒的陸公子,愈發俊俏得一塌糊塗了。

袁瀅倒是無所謂那些對陸公子糾纏不休的鶯鶯燕燕,一群花痴,庸脂俗粉,還沒陸公子長得好看嘛。

再說了,她們還想跟我比花痴?差了十萬八千里呢。她們幫陸公子洗過衣衫嗎?

之前不知道誰搗鼓出來的那兩份評選,選出了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雖說難免有些爭議,但已算幾千年來最具說服力的兩份名單。

只說她所在的這座青冥天下,入選之人,不多不少。除了袁瀅,還有道祖的小弟子,那個道號山青的家伙,陸沉代師收徒,去了五彩天下,不過好死不死,挑釁飛升城,被那個寧姚打得比較慘了。

還有個捉刀客的純粹武夫,名叫戚鼓。運道極好,要是晚幾年退出榜單,就沒他的份了。聽說去了去了趟不知名的戰場遺址,有望打破山巔境瓶頸,躋身止境武夫。

可是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入選之人,是那個綽號「二十二」的家伙。

山青作為道祖弟子,沒什么可聊的。用大玄都觀的孫道長的話說,就是一條狗,拴在道祖門口,都能夠當神仙。

袁瀅出身隱晦,是想要多聊都沒機會,加上沒跟誰打過架,聊來聊去,至多就是繞著那個一步登天,反復說些車軲轆話,真心沒啥意思。

道士王原籙,出身不被白玉京認可的米賊一脈,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禁忌。

但是那個徐雋,不一樣,簡直就是一部引人入勝的傳奇小說,身世平平,修道資質平平,當了個外門雜役弟子,青梅竹馬的女子,一起上山修行,資質比他好,結果轉投他人懷抱,在後來一次歷練途中,竟然為了救下那個情敵在內的同門們,不惜挺身而出,替死淪為鬼物,就此銷聲匿跡。

如果書上故事就在這里結束,至多是讓一些情竇懵懂的少女,摸出帕巾,掬一把辛酸淚。

不料徐雋再次現身之時,以鬼物之姿,得了一座品秩極高的洞天,橫空出世,步步登天,不但很快就當上了一宗之主,還與那個結下死仇長達數千年的敵對宗門,化干戈為玉帛了,手段更是讓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徐雋直接迎娶了那個宗門的開山女子祖師……

那女子,名朝歌,道號復勘,是一位飛升境巔峰,早年曾經躋身過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是後來她就閉關了,以至於之後數任宗主都沒能見過她一面。

結果等到她重現人間,就是嫁給徐雋這么個不到五十歲的男人,雙方就此結為道侶。

這樣的一雙神仙眷侶,實在是太過稀罕。天下嘩然。

就連那個喜歡一露面就跟人干架的真無敵,白玉京二掌教余斗,都破例親臨婚宴道賀了,而且就跟孫道長坐在同一張主桌上,雙方這都沒打起來,由此可見,徐雋的面子有多大。

此外主桌上還有三掌教陸沉,以及一位籍籍無名的女冠,但是她既然能夠坐在主桌,道法如何,傻子都猜得到。

一座青冥天下,徐雋一人手握兩大宗門。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玄都觀孫懷中,浩然天下的文廟亞聖,以及天下煉丹第一人,好像都曾對他頗為看好,各有傳授道法學問。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命硬且命好,還會做人。

事實上,徐雋還真不是那種城府深沉之輩,想法簡單,很多時候甚至有點天真。不過遇到坎坷,身陷困境,卻總能逢凶化吉。

武夫戚鼓與好友王原籙曾經同行,秘密來此一趟,因為兩人是老鄉,都出身於那個大王朝的五陵郡,戚鼓是來找袁瀅詢問一事,就是那個陳隱官的九境到底如何。

王原籙是個沉默寡言的矮小青年,貌不驚人,甚至還帶著幾分天生的畏縮神色,如果脫掉身上那件道袍,簡直就是鄉野村落的庄稼漢,哪怕衣衫潔凈,也給人一種邋里邋遢的感覺,一雙小眼睛,哪怕是在規規矩矩看人,估計都會被女子誤以為是個賊眉鼠眼的光棍漢。

可事實上,這位出身不正的年輕道士,打架的本事,極高。一般情況是個願意讓步的人,可只要出手了,就極其狠辣,絕不留活口。有好事者幫忙算過,在王原籙只管一個人悶頭修行的登山路上,有據可查的出手次數,總計十六次。光是譜牒道官,就被他宰掉了將近百人。

陸台對那個莽夫戚琦沒什么好臉色,反而與王原籙聊得挺投緣,酒桌上,王原籙好像天生膽小,且靦腆,都不懂找話與人敬酒,次次被陸台敬酒了,都會習慣性低頭彎腰,雙手持杯,二話不說,一飲而盡。

最後這位頂著米賊頭銜的青年道士,約莫是被陸台敬酒敬多了,竟然喝高了,眼眶泛紅,哽咽道:「額這些年日子過得可苦可苦,著不住咧。」

今夜月明星稀,水邊亭子里,陸台靠著亭柱,閉目養神,輕輕搖扇。

善有善緣,扇有善緣。

袁瀅坐在一旁翻閱一本出自藕花福地的詩詞集,據說是個名叫朱斂的富貴公子編撰的,在袁瀅看來,那些詩詞良莠不齊,倒是朱斂的評注,有極多的醒人心目處。

「結筆,柔厚在此,大有甘醇味,尤其能使名利場醉漢,無限受用。」

「起七字最妙,秀絕,非不食人間香火者,不能有此出塵語。」「炎炎夏日讀此詞,如深夜聞雪折竹聲,起來眼界甚分明。」

「讀至此處如見幽人,數遍空山松子落,能讓書外冷眼剛腸之輩動容。」「自古詩家顯達者,褐衣翻黃綬,唯此君而已。」

袁瀅嘖嘖稱奇,這個叫朱斂的家伙,自己不去寫詩詞,真是可惜了。

嗯,書上這一手簪花小楷,也寫得漂亮極了。

陸台在閉目養神,想自家老祖師的那幾句話。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原來說的是那個登天而去的阮秀。

公沉黃泉,公勿怨天。是說他家鄉那個葯鋪里的青童天君。

風雪夜歸人。是說陳平安。

這些都是陸沉的讖語。

而陸台的兩位傳道恩師,是「談天」鄒子,和浩然劍術裴旻。

至於那個劍修劉材?

這些年陸台一想到這個名字就心煩。

袁瀅忍不住問道:「陸公子,你在藕花福地見過這個朱斂嗎?」

陸台收起思緒,笑著搖頭道:「我沒見過,好像後來被他帶出了福地,按照陸沉的說法,在落魄山那邊當了個老廚子,跟我差不多。可惜朱斂一年到頭覆了面皮,吝嗇得很,不讓別人大飽眼福。」

陸台笑道:「袁瀅,你的那份心思情意,只是在跟著一條姻緣紅線走,沒什么意思的。」

袁瀅柔柔說道:「就當是姻緣天定,不是很好嗎?」

袁瀅微皺眉頭,抬頭看了眼河邊兩人,與陸台心聲提醒道:「呦,來了兩個天大人物。」

竟是那個徐雋,與道號復戡的飛升境女冠。

陸台依舊沒有睜眼,喜歡卿卿我我就去床上嘛,隨口道:「這樣了不得的大人物,咱倆的小眼睛,怕是裝不下吧。」

袁瀅忍俊不禁,天地寬不過一雙眼眸,是誰說的?

年輕男子在離著亭子還有十余步的地方,就已停步,打了個道門稽首,「徐雋見過陸公子,袁姑娘。」

陸台高高揚起手中折扇,「太客氣啦,恕不遠送。」

袁瀅就有樣學樣,揮了揮手中詩集。

如果不是在陸公子身邊,她還是會起身還禮。

朝歌冷冷看著涼亭里邊的年輕男女。

年紀不大,膽子不小,天大的架子。

徐雋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她點點頭,沒有任何動作。

徐雋始終站在原地,笑問道:「敢問袁姑娘,晚輩以後能否見到柳先生?」

徐雋上山修行之前,出身貧寒,混跡市井,聽了不少柳七詞篇,十分仰慕。

袁瀅點頭道:「必須可以見著啊。」

徐雋笑著抱拳告辭離去,與身邊道侶心聲道:「陸公子是位散淡人,你別介意。」

朝歌微笑道:「只要你不介意,我就無所謂。」

陸台收起折扇,開始趕人,袁瀅非要賴著不走,陸台只得自顧自躺著睡覺,袁瀅就自顧自看書。

天空泛起魚肚白時。

有一葉扁舟,風馳電掣,在江心處驟然而停,再往涼亭這邊泊岸。

一個戴虎頭帽的少年,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

正是白也和劉十六。

劉十六跳上岸,大步走入涼亭,爽朗笑道:「來跟你道聲謝。」

陸台早已起身,畢恭畢敬作揖還禮,「晚輩見過劉先生。」

故意沒有認出那個少年是白也。

而且是白也又如何,陸台又不仰慕什么,寫了那么多飄來盪去、高高在上的詩篇,陸台是劍修,卻打小就恐高。

袁瀅姍姍起身,與兩位客人施了個萬福。

稽首做什么,太見外。如此一來,多像個與夫君一起出門待客的婦道人家。

劉十六笑道:「不用稱呼什么先生,擔不起,喊我君倩即可。」

當年陸台陪著小師弟一起游歷桐葉洲,幫了不少忙。

尤其是那次差點一語道破天機,讓陸台受傷不輕。君倩作為文聖一脈的弟子,得領情。

袁瀅問道:「你就是白也?」

白也點點頭。

袁瀅又問道:「你咋個戴了個虎頭帽?」

白也面無表情,轉頭望向江上。

袁瀅小心翼翼補了一句,「好看得很哩。」

劉十六忍住笑,提醒道:「小姑娘,你就別提這茬了。先忍住,至少等我和白也走了,再跟陸台好好聊這個。」

袁瀅眨了眨眼睛,輕聲道:「真的很搭嘛。」

劉十六沒有久留,與陸台閑聊幾句,就和白也離開涼亭,繼續遠游。

帶著袁瀅返回酒樓,陸台回了自己院子,關上門後,坐在台階上,怔怔出神。

在幾年前,陸台就在院子里堆了個雪人,一年到頭都不化雪。

陸台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

當年在桐葉洲那邊,陸台為了與陳平安道破天機,代價何止是道心不穩,是差點當場崩潰,而且陸台當時依稀看到了陳平安身後,站著一位身形縹緲的存在,唯見一雙金色眼眸,就那么居高臨下,看著螻蟻一般的陸台。那就像是陳平安身上某個「一」的大道雛形,可能是來自萬年之前,可能是來自萬年之後,天曉得,天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