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七章 劍斬飛升巔峰(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7127 字 2021-03-03

攔阻白澤,截取真名。

准確說來,是留在人間的年輕隱官,阻攔身在天外的神人周密。

一條獨木橋,好似有人攔路,截斷津流,舍我其誰。

陸沉佩服不已,「先前在曳落河那邊,白澤沒有對你出手,確實不是一般的高人風范了。」

陳平安說道:「互換立場,我也不會動手,我尚且能夠做到,白先生當然更是,無須擔心什么。」

陸沉一時間吶吶無言,有點明白隱官大人的長輩緣是怎么來的了。

爐火純青,出神入化,而且最重要是誠心啊。

陸沉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平安,你其實不是左撇子,對不對?」陳平安沒有藏掖什么,「小時候上山,摔了一跤,右手被割傷,傷筋動骨一百天,干不了活,很長一段時間都得用左手,後來就習慣了,而且燒瓷拉坯,也講究兩手均衡,

所以我談不上左撇子右撇子。」

好看的風景,值錢的草葯,往往都在險峻處。

陸沉徹底無語,「你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極有可能,陳平安右手的出劍與遞拳,從未真正下過死力,就算有過,在一切外人眼中,肯定一直隱藏極好。

所以陳平安偽裝極好的「左撇子」,其實又是一層障眼法。

陳平安笑道:「又沒礙著誰。」

遙想當年,那個泥瓶巷的草鞋少年,當時路過自己的算命攤子,那會兒瞧著多質朴,與人言語,從頭到尾,沒半句怪話的。

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財迷依舊。

其實深究起來,陸沉倒是不奇怪陳平安的變化。一本書字數越少,余味越長。反觀字數一多,往往就越經不起細細推敲,不過白紙黑字,對錯是非,畢竟都在里邊了,一目了然,苦難,砥礪,堅持,取舍,遠游,返鄉

,失望,希望。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手持長劍,神色凝重起來,「怎么回事?為何如此界限分明?」

在天外,她曾親手斬殺披甲者。

陸沉在參加那場河畔議事的時候,就已知曉此事。

畢竟她是提著一顆頭顱,參加的議事。

然後她就那么隨手丟入光陰長河當中。

那一幕,陸沉相信自己就算再過一萬年,都會記憶猶新。但是按照陸沉的推演,她哪怕在那場天外廝殺當中,大道受損頗多,可仍是不至於當下這般境地,就像她是她,陳平安是陳平安,劍就是劍,持劍者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的持劍者。陳平安低頭看了眼手中長劍,說道:「我當年莫名其妙離開劍氣長城,出現在海上一處名為造化窟的地方,後來發現被崔師兄不知以什么手段,打斷了我與她的那份心神牽

引。」除了有意讓陳平安誤入歧途,一直如墜雲霧,不得不反復捫心自問,人生到底是真實無疑,還是一場大夢虛妄,需要陳平安去選擇。而造化窟三夢之後,徹底打斷陳平安

與她的牽連感應,又是第四夢的關鍵之一。

崔瀺好像故意讓陳平安失去這份「心安」,教給這個小師弟一個道理,世間一切外物,都不足以成為一顆道心的依憑。

陸沉笑道:「綉虎用心良苦,這樣的師兄上哪兒找去。」

「你也想要一個?」

「那就算了,免了免了,貧道小胳膊細腿的,多半無福消受。」

自家的師兄就很好嘛,白玉京大掌教,那是公認的道法高,脾氣好。

話說回來,余斗,陸沉,陳平安,三人好像都是師兄代師收徒。

陸沉說道:「差不多可以了,此地久留無益。」

陳平安點點頭,重新左手持劍。

長廊天地之外,元凶接連遞出二十余劍,竟然成功斬斷仿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間的銜接。

大妖元凶終於停劍,低頭看了白骨裸露的持劍之手,出現了一抹恍惚神色,很快就眼神堅毅起來,抬頭遠望曳落河那邊。

白先生終於返鄉了。

那就可以放心了。

不曾辜負師恩,不曾辜負家鄉。

只希望自己也不曾辜負白先生的賜名。

萬年之後,見不見面,其實不重要了。

劍斬虛空,從雲霧漣漪中走出一位沒有施展法相的青衫劍客。

元凶站在托月山之巔,提起手中長劍,「問劍?」

陳平安點點頭。

對峙雙方,各自收起了法相、陰神。

蠻荒天下,大祖首徒,劍修元凶。

劍氣長城,末代隱官,劍修陳平安。

元凶腳尖一點,從托月山一閃而逝,直奔那一襲青衫。

陳平安身上突然蔓延出無數條黑白長線,一瞬間整個人動彈不得。

是先前那桿金色長橋貫穿萬丈法相,牽扯而起的因果線。

這意味著陳平安一次次遠游路上,越喜歡多管閑事,越不把修道之人的遠離紅塵當回事,隨之生發而起的因果線就越是繁密。

作繭自縛,不堪重負。

陳平安以心神駕馭長劍夜游,盡量斬斷更多的因果線,同時祭出本命飛劍井中月,數以萬計的攢簇劍陣,護住自身四周,用以阻滯元凶的近身遞劍。

劍陣脆如琉璃碎,砰然四濺而來,一人一劍殺至眼前,劍尖直指陳平安眉心處,一粒金光,轉瞬即至。

陳平安反手一劍,斜斬元凶頭顱。

下一刻,陳平安就跌出去數十里距離,地面之上,被陳平安雙腳硬生生犁出一條裂紋。

哪怕陳平安悄然施展水雲身,身上仍然多出了一條手指粗細的金色因果長線。

元凶那顆本該被斬落的頭顱,亦是多出了一道不易察覺的劍氣裂紋。

雙方幾乎同時身形消散,各自劃出一道璀璨弧線,然後在數十里之外的戰場,雙方撞劍在一起,罡風大作,陳平安再次倒飛出去

,後背直接鑿穿了一座先前被打爛山尖的山頭。一道劍光從天而降,劍意裹挾一條粗如山峰的金色閃電,瞬間將整座山頭擊碎,大地之上出現一個大坑。元凶御風懸停,未能刺中那個年輕隱官,元凶微微皺眉,身形再次消失不見,看似隨意抖了個劍花,天地之間,驀然出現一條火焰長線,與一條水路軌跡,兩道劍光,風馳電掣,最終各自首尾相連,銜成一圓,元凶再一抬手,如同兩個圓環的劍光,開始蔓延出兩道水幕火簾,最終熔鑄一爐,竟是融合兩條大道,水火相容,火中雨水,大

火熊熊燃燒於光陰長河之中。

千里山河戰場,大地翻裂,岩漿四起,雷電交織。

一襲青衫被元凶一劍當頭劈落,陳平安整個人狠狠撞在地面,大地隨之凹陷。

畢竟陳平安的十四境,是與陸沉暫借道法而來,無論是兩把本命飛劍的煉化磨礪,還是自身劍道高度,都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十四境純粹劍修。

而且有意無意,陳平安主動舍棄了那份無人之境。

故而戰場之上,每次劍鋒相擊,都是大妖元凶步步緊逼,陳平安吃虧更多,一退再退,一次次塵土飛揚。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功夫,劍光就已經閃過百余次,以至於整個千里天地,黃沙滾滾,遮天蔽日。

元凶沒有給陳平安任何喘息機會,持劍近身廝殺之余,已經施展了不下三十種遠古劍術。

而陳平安就只是遞出了十九劍。

但是陳平安的遞劍速度,反而越來越快,似乎後一劍始終被前一劍牽扯而出,如同純粹武夫的一口真氣不斷絕。等到二十劍過後,就換成了陳平安占據上風,一場登山,身形剛好落在托月山的山門口,陳平安一路遞劍不停,速度越來越快,以至於數劍疊為一劍,劍光合攏一線,以

至於元凶竟然暫時只能招架而無還手之力。

三十六劍過後,陳平安非但沒有繼續出劍,反而瞬間撤離托月山,換成左手持劍。

元凶從血泊中站起身,拼湊皮囊和魂魄。

不知何時,陳平安早已換成了手持夜游。

單手攥拳,五指彎曲,掐合掌上,再以手心紋路為山河符籙,同時運轉五件本命物,噓氣成風雷。

一腳重重踩地,陳平安腳下的方圓百里的大地,瞬間變成一片金色鏡面,仍是龍虎山不傳之秘的雷局。雷法集大成者,是將雷法、符籙、陣法三者疊加,是謂雷局。龍虎山外,也有道門高真手握雷局之說,請神降真,調兵遣將,敕令天丁力士。呼風起霧,鞭龍致雨,拔起山岳,驅逐入海,一樣可以搬運大水登岸。不過相較於天師府代代相傳、被譽為萬法之祖的雷法正宗,遜色太多,傳聞真正的雷局,掌握遠古雷部諸司總訣,術法極致,

掌握陰陽,萬物榮枯,四時生滅,天地在乎手,萬化生乎身。

施展雷法一道,越來越嫻熟了。

陸沉忍不住笑問道:「是寶瓶洲那個你,走了趟老龍城戰場遺址?」

陳平安點點頭,「趁著境界高趕路快,一路南下,去了不少地方,故地重游,見了些老朋友。」

一旦被陳平安這種人真正躋身十四境。

境界就會異常扎實。

之後就是一場枯燥乏味的拉鋸戰,其實元凶依舊術法無窮,簡直就像是要在一場問劍當中,一口氣炫耀完生平所學。

只不過陳平安這邊,反正就是換手持劍,將那一劍從接連三十六次,次數不斷攀升到接近五十劍。

此外至多是以雷局小天地,穩固身形與道心。

或是祭出一把井中月,如雨落托月山。

戰場已經再次遷徙到了托月山的山腳那邊。

元凶仗劍而立,背對托月山。

距離托月山百里之外,陳平安手持夜游。

陳平安猛然抬頭,看了眼兩座天地之外的天幕。

一輪明月被拖拽遠游。

好像有一道身形被打落人間,但是她很快就止住墜落身形,仗劍重返明月,原路往返,路線絲毫不差。

一瞬間,陳平安判若兩人。

一座被元凶以劍訣敕令、連根拔起的山頭,橫移砸向陳平安。

但是這一次,陳平安根本無動於衷,只是挪步前行,不急不緩,一座近在咫尺的山頭就自行碎裂開來。

一道弧線劍光,同樣止步於數丈之外,火星迸射,火雨遍地,四周焦土一片。

此後幾乎陳平安往托月山每前行數步,便有一道劍術或是術法在附近炸裂。

始終立於不敗之地,身前無人,無敵之姿。

與那托月山,大妖元凶。既問劍,又問道,還問心。

為何修道?

大道之行也,仗劍直行,無需繞路。

那一襲青衫,漸漸變成了鮮紅法袍。

就連十四境道法都未能阻止這種變化。

年輕隱官仿佛重回半座劍氣長城,面容模糊,飄忽不定。

臉龐和身軀,是那縱橫交錯的千萬條絲線。

而那些蔓延開來的金色因果長線,就像是一層神像的鍍金色彩。

大妖元凶朝那個開始登山的年輕隱官一劍斬下。結果被漸行漸近的神異存在,只是抬起一手,就讓元凶手中長劍懸停靜止,因為去勢太過凶狠,以至於元凶持劍手腕當場斷折,保持那個劈砍姿勢,元凶身形一個踉蹌向

前。

陳平安一劍遞出。

很簡單一劍,劍斬飛升。

陸沉驀然瞪圓眼睛,真是呆如木雞了,滿臉匪夷所思。

只見另外一個金色眼眸的陳平安站在山巔,就在那元凶身後。

手持一把金色長劍,輕輕抹過元凶的脖頸。

那把長劍橫切過後,什么光陰長河大陣,什么合道托月山,皆是無用虛妄的道法。

割掉頭顱。

頭顱再被抓在手中。

一手提劍,一手拎頭。

陸沉瞪大眼睛,問道:「是你嗎?」

那人微笑答道:「是我。」

陳平安將長劍夜游收入劍鞘,沙啞開口道:「當然是我。」

陸沉直愣愣看了半天,既看那個以粹然神性現世的陳平安,又看主動將神性剝離出去的陳平安,陸沉最終長嘆一聲,後仰倒地,裝死算了。

兩個陳平安合二為一。

至於那個飛升境巔峰的大妖元凶,天地兩魂都已經被一劍斬碎,人魂帶著七魄,開始如灰燼飄散,萬年道行,一身境界,就此消亡。

腳下整座托月山開始呈現出一種枯白色。

元凶心神維持住最後一絲清明,只剩下一個虛幻假象的黃衣男子,站在一旁,沒有什么悲慟不甘,反而如釋重負。

真名元吉的托月山大祖首徒,此生修行,無怨無悔,竭盡所能,仍是守不住托月山,雖有遺憾,可是問心無愧,再不用畫地為牢,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元凶笑道:「陳平安,我這顆頭顱,只管帶去劍氣長城,憑此昭告數座天下。」

陳平安搖搖頭,將大妖元凶的那顆頭顱,輕輕擱放在托月山之巔。

選擇留在此地。

如果這頭飛升境巔峰,不是以純粹劍修身份落幕。

那么別說一顆大好頭顱,妖丹都給你刨出來。

一座蠻荒天下托月山,開始出現分崩離析的跡象。

元凶轉頭看了眼陳平安,對於年輕隱官的選擇,似乎倍感意外,只是很快就又半點不意外了。

元凶最後盤腿而坐,輕拍自己那顆頭顱,眺望遠方,微笑道:「陳平安,是不是有點勝之不武了?」

一份憑空得來的十四境,還有那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長劍,以及那個神性粹然的存在。

一件鮮紅法袍,在這山巔隨風飄搖,獵獵作響。

但是面容身形都開始恢復正常。

陳平安說道:「我要是有你這個歲數,今天這場問劍,你都看不到我的人。」

元凶哈哈大笑起來。

之後雙方不再言語。

黃衣男子,最後看了眼家鄉天下。

他緩緩抬起手,朝身邊那位年紀輕輕的人族劍修,豎起大拇指。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上那一輪月。

許久沒有收回視線。

曾經擔心她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在一座嶄新天下會有危險,又擔心她成為玉璞境後,肩上的擔子更重,而他又不在身邊。

擔心她無法天下第一人,又擔心她成為天下第一人。

大概這就是喜歡。

讓一個人能夠不像自己。能讓樂觀者悲觀,能讓悲觀者樂觀。能從絕境中看到希望,有膽子去憧憬未來。

能讓一個貧寒困苦的陋巷少年,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人。

能讓一個連劍字都不會寫的草鞋少年,跨越山與海,默默練拳百萬,還要默默告訴自己,一定要成為大劍仙。

陸沉說道:「放心吧,問題不大,哪怕拖月終究不成,誰都不算白跑一趟了。」

之後就是兩兩沉默。

唯有山風拂過,如有陣陣嗚咽。

蠻荒天下各地,在白澤敕令冬眠者醒來之後。

蠻荒腹地,一座冰凍萬年的千里冰川,突然開始消融,驀然間,就出現一位不著絲縷的曼妙女子,她的真身仿佛就是整座冰原。她伸了個懶腰,抬起手掌,打了個哈欠,然後嗅了嗅,一步就跨越數千里之地,來到一座雄偉城池,抿了抿嘴,城內一切生靈的鮮血,瞬間匯成一條鮮血長河,被她如飲

酒一般喝光。一位上五境妖族和幾頭地仙修士,試圖以本命遁法遠離這座煉獄,被她幾個彈指,就打散元神,在空中綻放出幾朵血花。

一座歷史悠久、如今卻只能勉強維持宗字頭的山門,一幅祖師堂居中掛圖,並非歷代祖師的修士掛像,而是一幅古老山河圖,繪制了一處古戰場的慘烈廝殺。

一頭渾身浴血的大妖真身,它腳下是一大片的金身神靈屍骸。然後掛像開始劇烈震動,這等開山老祖顯靈的異象,使得宗門上下,一個個激動不已,有資格在祖師堂敬香的老修士,與那些年輕修士,各自跪在祖師堂內外,一起瘋狂磕頭。畫卷中一具不起眼的妖族屍骸驀然跳起,神色僵硬,環顧四周,然後走出一位青年修士,他挑了張椅子坐下,伸手一抓,擰下一顆老修士的頭顱,放入嘴中大嚼起

來。

反正這群屬於自身道脈的後世螻蟻,萬年以來,都敬錯香了,不是死罪是什么。

此外,一個建造在蠻荒某座福地之內的小門派內,有少年突然歪著腦袋,雙眼漆黑一片,怔怔出神。與此同時,蠻荒天下四面八方,那些早就各有歸屬的八件仙兵品秩,竟然同時切斷了與主人的大道牽連,最終朝一份方向飛掠而去。一瞬間,就導致了七位上五境蠻荒修

士的重傷,其中一位被視為天之驕子的年輕地仙,當場身死道消。

此外蠻荒各地,還有幾處異象,一道道蒼茫氣息,紛紛現世。

托月山這邊,不斷有山脈崩裂的巨大聲響。

如同一場問劍過後的天地回響,與風聲相和。

陸沉終於打破沉默,問道:「代價是不是太大了點?」

陳平安長劍拄地,突然彎腰低頭,顫顫巍巍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鉤,伸手覆臉。

閉上一只眼睛,還有一只金色眼眸。

陸沉難得有膽戰心驚的時候,只當什么都不知道。

片刻之後,陳平安抬頭微笑道:「境界什么的,越喝酒越有。」

陸沉欲言又止,他其實不是只說境界一事。

一旦自己收回道法,陳平安就會立即跌境。

練氣士從玉璞境跌落元嬰,武道從歸真一層跌落氣盛。

雖說此次問劍,成功劍斬飛升境,收益不小,只是後遺症也大,比如重新躋身玉璞境所需要面對的心魔?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不是什么說笑的事情。

就更不談那場人性與神性之爭了。

大概這就是劍修?

這才是劍修?

自己果然不適宜練劍。

之前差點就被孫道長說動了的。

陸沉提醒道:「陳平安,打個商量,真的不能再干架了。」

再來一場類似的問劍,陸沉就真要擔心連自己都得交待在蠻荒天下了。陳平安點點頭,「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