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五章 跌境(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376 字 2021-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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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之前還有個萬字章節。)

陸沉大袖一卷,揮手造就出一座天地禁制,幫陳平安遮掩那份跌境的慘淡氣象,以心聲提醒道:「既然你早有謀劃,遠在天邊的事情,反正想管也管不著,那就先不管了,還是先收拾眼前事為妙,馬上回城頭。」

半座劍氣長城,是合道所在,能夠幫助陳平安穩住道心和境界。

人身小天地之內的山河,一顆道心,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漂泊不定,那么合道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就是天底下最佳的壓艙石。

陳平安點點頭,沙啞開口道:「稍等片刻。」

陸沉問道:「為何不在城頭那邊跌境?最少不用這么吃疼。」

陳平安給出一個讓陸沉無言以對的答案,「修士跌境,山河破碎,卻能夠裨益武道,按照李叔叔傳授的法子,可以讓我摸清楚更多由血肉筋骨形成的『山川』脈絡,也算一種打熬武夫體魄底子的手段。」

陸沉瞬間了然。

武夫氣盛一層,學問極大。

走了一趟蠻荒天下,對於跌境極慘的陳平安而言,當然苦不能白吃。

當下兩人身邊還有個拖油瓶,它始終保持沉默,小心翼翼打量著這兩位人族修士。

一個年紀輕輕的人族劍修,一個自稱是前者身邊的幫閑跟班。

一個跌境,一個升境。

這讓它大為詫異,十四境修為,也能借人?

這比起見著個十四境修士,更讓它心神震撼。

萬年之後的人間,果然無奇不有。

通過那個存在贈予它的一份光陰畫卷,以及幾本類似《山海志》的書籍,它得知眼前此人是個道士。

在遠古時代,天下練氣士,無論人族還是妖族,都統稱為道人。

不曾想如今分出了個僧道,好像被道士獨占了個「道」字。

年輕道士頭上所戴那頂蓮花道冠,是白玉京三脈道士的身份象征之一。

陸沉也在觀察那頭飛升境劍修的遠古大妖。

就幾步路的距離,很擔心對方不問青紅皂白就給自己來上一劍。

這會兒的大妖,變作年輕面容,看著就是弱冠之齡的歲數,黃帽青鞋,一身麻布衣衫。

不過看上去沒有絲毫戾氣,反而挺像個負笈游學的浩然書生,還是那種家境比較窮酸的。

問題在於它像什么有屁用,它的的確確是個戰力完全可以媲美蠻荒舊王座的遠古大妖啊。

陸沉心聲問道:「它也跟著登上城頭?這家伙的本命神通,似乎可以操控心弦,我們都得悠著點。」

陳平安點頭道:「讓它跟著就是了。」

陳平安當然信不過它,但是信得過她。

修行路上,時時刻刻,習慣了將簡單問題復雜化,思量復思量,多想再多想,看似吃力不討好,其實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面對所有一團亂麻的復雜局面,能夠將復雜問題簡單化,這就又是一種花果同時。

陸沉伸手搭住陳平安的胳膊,縮地山河,一同來到城頭那邊。

到了城頭,陳平安踉蹌坐地,盤腿坐在城頭,雙手擱放在膝蓋上,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雖然形神慘淡,可是武夫血氣之雄壯,還是讓那頭大妖刮目相看,體魄堅韌程度,不輸妖族了,見那年輕人族掌心朝上,輕輕呼吸吐納,運轉五行之屬本命物,面門七竅,霧氣如條條白蛇,兩袖之間,宛如青龍縈繞盤踞。

它點頭贊許道:「好氣象。」

不知怎么,來時路上,就已經學會了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以及寶瓶洲的大驪官話。

陸沉提醒道:「最好取出所有不曾大煉的身外物。」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摘下背後那把夜游,一枚當了很多年酒壺的養劍葫。

再取出「行刑」「斬勘」兩把君臣有別的狹刀。

一把拂塵,一套劍陣,珊瑚筆架。三件仙兵品秩的重寶。

看得那頭飛升境妖族劍修眼皮直打顫。

不是遠古神兵,就是後世鑄造的仙兵。

陸沉就跟個絮絮叨叨的管家婆差不多,繼續問道:「如何處置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家伙?」

陳平安可以放心當個甩手掌櫃,陸沉可不放心身邊杵著個飛升境巔峰劍修,如果只有自己在場,即便面對面吵架,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可如果還要為陳平安護道,陸沉實在揪心。

陳平安顯然沒有就這么撂挑子的打算,不急於心神沉浸,轉頭問道:「有沒有給自己取個化名?」

那頭大妖立即蹲下身,輕聲道:「不曾。」

陳平安想了想,建議道:「不如道號喜燭,喜歡之喜,燈燭之燭。道友意下如何?」

大妖點頭道:「好名字。」

它似乎覺得不夠誠意,還加了個說法,「幸甚。」

陳平安笑道:「不過我家鄉那邊,無論修士還是凡俗,想要落地生根,有戶籍錄檔一說,你可以再給自己取個化名。」

這頭大妖的真身,是一只蜘蛛。

而蜘蛛別稱親客、喜子。

所以在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就有一個代代相傳口口相授的老說法,「蜘蛛集百事喜」。老人都以蜘蛛結網為喜事之兆,在家內見著了蛛網,不管有無蜘蛛在網中,屋舍主人,平時都不會清掃,只在年關時節,老人以掃帚將其輕輕卷起,再讓家里孩子接過掃帚,送出門去,途中手捧掃帚的孩子,還需要說幾句類似「謝舊喜,求添新喜」的言語,寓意辭舊迎新。

等到陳平安離鄉遠游,又發現浩然天下還有七夕習俗,女子穿新衣,在庭院擺上瓜果糕點,模樣如有喜蛛結網,以及親手制作的彩綉剪紙,焚香點燭之後,女子手執彩線,對著燈影,將線穿過針孔,以此與天乞巧。

如果說大劍仙張祿的真身天祿,是一種瑞獸,那么蜘蛛,就是一種能夠預兆吉祥的喜蟲。陳平安還在一些寺廟的壁畫,以及一些文人字畫上邊,都發現了繪有蛛絲下垂、蜘蛛懸停的圖案,美其名曰「喜從天降」。

要知道陳平安是個在青蚨坊鋪子門檻那邊,不等到一句「恭喜發財」就不肯挪步的人。

它笑道:「容我想想。」

在心湖開始內翻閱書籍,打算給自己找個文雅些的化名。

陸沉揉了揉眼睛,這位道友,竟然還有幾分靦腆神色。

在那輪皓彩明月初次相逢,可不是這么個溫和脾氣。

它瞥了眼城頭以南的廣袤地界,想起了先前那場對話。

主人如果將你驅逐,你就將一身劍術歸還給我。

主人?

那位至高之一的輕飄飄一句話,它就像早年被白澤按住腦袋往大地上砸出幾百個大坑,再拖去明月中狠狠一丟,硬生生砸出一個「老巢」。

它的劍術,早年正是與那位持劍者苦苦求來的。

至於萬年之後,白澤讓它醒來便醒來,當然是登山修行之後,曾被白澤狠狠教訓過。

它當時聽到那個稱呼後,立即恍然。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甚至因為擔心多事,它主動以一種遠古「封山」秘術,封鎖了一切與「主人」這個詞匯相關的遐想。

只為自己留下一道分量極重的心念,提醒自己不可忤逆此人,一個叫陳平安的人族修士。

所以陸沉說它擅長操控心弦,所言不虛,一語中的。

陳平安說道:「我們約法三章,跟我回了浩然天下,道友必須遵守。」

它正色道:「公子請說。」

在給自己找名字的間隙,也學會了不少浩然稱呼。

「第一,跟我返鄉之後,你不許對低於玉璞境的練氣士出手,不管出於什么理由。」

它點點頭,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一切術法神通,所有攻伐法寶,哪怕是劍修的飛劍,就當是撓癢癢好了,計較個什么。

「第二,飛升境之下,玉璞、仙人兩境修士,遇到沖突,你可以將其拘拿封禁,卻不可以只憑喜好,擅自打殺。」

它還是沒有異議。

大道凶險,小心為妙。

此次醒來,先是遇到了一大撥劍修不說,天上一輪明月,不對,是兩輪明月,說沒就沒了,再低頭一看,還要加上人間少去了一座托月山。

如今的浩然天下,實在太嚇人了。

公子如此提醒,看似約束,實則好心,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

「最後,到了我家鄉那邊,你就當是入鄉隨俗了,少說多看,小心修行,好好做人。」

「在這三件事之外,我那落魄山,規矩不多,沒有什么山水忌諱,除了境界一事,你還需遮掩,以至於你的妖族身份,其實不用刻意隱瞞。」

它點點頭,「公子的提醒,我都記下了。」

陳平安看了眼陸沉。

其實陳平安也很奇怪,似乎眼前這個和顏悅色的「年輕」修士,與最早相逢於明月畔、蛛絲上的那頭飛升境劍修大妖,差異太過天壤之別了。

好說話得就像個在聽教書先生開課授業的學塾蒙童。

陸沉以心聲說道:「可能是以某種秘法劍術切割性格了,壓制住了所有的凶戾本性,這種事情,你又不陌生。」

陳平安說道:「以後在浩然天下,遇到不講理的大修士,我幫你講理。這種入鄉隨俗,你要趕緊適應。」

它笑著沒說話。

終究是一位飛升境劍修,在強者為尊的蠻荒天下,還是要靠境界說話的。

陳平安不以為意,笑道:「講完道理,你再出劍。」

它這才嗯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它見陳平安打算養傷去了,說道:「公子,我給自己取了個化名,『陌生』,是否妥當?如果公子覺得可行,以後喊我一聲小陌就是了。」

陸沉笑容尷尬。偷聽心聲,真不地道。

與此同時,陸沉對這位喜燭前輩的劍術高度,又偷偷拔高一層。

陳平安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口一個公子的,好不容易在老廚子那邊修煉出了一種耳旁風神通,結果又來個?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么不妥當的。不過你以後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它點頭道:「好的,公子。」

「小陌,這算是見面禮。」

陳平安攤開手掌,宛如一輪袖珍明月,在掌心山河之中冉冉升起,高懸在天,是那把長劍震碎的月色碎又圓。

陸沉憋著笑。

「這是我給公子的回禮。」

它以雙指捻住那輪明月,輕輕放入袖中,然後翻轉掌心,多出了一座上古遺跡,瓊樓玉宇,月光皎皎,雪白一片,細看之下,百余建築,古老樣式,鱗次櫛比。

陸沉眼神暗示陳平安,別瞎客氣了。

這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月宮舊址,如那遠古四海龍君的龍宮是一個品秩的!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毫不猶豫就收入袖中。

以後劉羨陽和賒月的那場婚禮,份子錢有了。

陸沉嘆了口氣,大致猜出了陳平安的想法,

善財童子,果然還是個善財童子。

陳平安開始穩固境界,就像一處人身天地的老天爺,不得不四處平叛,收拾舊山河。

從武夫止境歸真跌到了氣盛一層。

從修士玉璞境跌一路到了金丹境。

陸沉就與喜燭道友坐遠些,一起嘮嗑。

取出了兩壺白玉京神霄城特制的桃漿仙釀,再拿出一張大如斗方小品的符紙當桌布,放了幾碟佐酒小菜,手拍黃瓜,涼拌豬耳,最後還有一碟松子杏仁,滿滿當當。

看了眼略顯拘謹的喜燭道友,陸沉愈發嘖嘖稱奇,控制心境,更換心性。

這分明是用上了遠古神靈的手段。這些個老前輩,施展起諸多失傳手段,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陸沉笑問道:「喜燭前輩此次重返人間,作何感想?」

小陌神色惆悵道:「物事兩非,故友零落,心如刀絞,哀痛剝摧,情難自禁。」

停頓片刻,小陌提起酒杯,為自己的心緒做了個更加言簡意賅的總結,就一個字,「苦。」

陸沉跟著舉起酒杯,輕輕磕碰一下,「聽到這里,小道可就要攔前輩一句了。」

小陌說道:「但說無妨。」

陸沉笑道:「人生難得苦盡甘來。再說了,有人共患難,苦就不那么苦了。」

小陌深以為然,微笑道:「陸道友高見。」

陸沉問道:「前輩似乎在後世……名聲不顯?」

言下之意,是前輩你這么高的境界,為何在蠻荒天下沒有留下一連串的壯舉事跡,在人間萬年傳頌。

小陌點頭道:「我喜歡專心練劍,不太喜歡與誰廝殺,抖摟威風一事,確實非我擅長。」

陸沉嘆息一聲,「豪傑無名,是世道不對啊。必須與前輩走一個。」

小陌與陸沉各自飲盡一杯酒後,想了想,「我曾經追殺過仰止,可惜當時劍術不精,消耗一月有余光陰,始終未能殺掉仰止,結果被朱厭攔阻救下,我以一敵二,打不過就跑了。」

陸沉手一抖,酒水差點灑了一地,趕緊施展術法將酒水倒流回杯中,再仰頭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角,趕忙致歉道:「聽聞壯舉如晴天霹靂,失態了,失態了。」

小陌雖然心有疑惑,一個十四境大修士,何至於為了這種事情,大驚小怪。

不過對方如此……捧場,小陌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意。

沒辦法,這頭沉睡已久的遠古大妖,更多記憶,還是萬年之前那些動輒各部神靈隕落如大雨、大妖戰死後屍骸堆積成山的慘烈戰役。如今蠻荒天下那些被視為「祖山」、「主峰」的雄偉山脈,幾乎都是大妖真身屍骸的「斷壁殘垣」所化。

自然而然的,它就從不覺得任何一場捉對廝殺,當得起「巔峰」二字。

陸沉便與小陌說了些舊曳落河共主與搬山老祖的事。

朱厭如今依舊在逍遙快活,倒是仰止,被文廟拘押在了道祖一處棄而不用的煉丹爐遺址那邊。

小陌聽得神色認真,顯然是個極好的聽眾,等到陸沉嘮叨完畢,這才抿了一口酒,「原來朱厭與仰止,始終沒有結成道侶。」

環顧四周,小陌繼而感慨道:「道心不定,三界無安,猶如置身火宅,眾苦充滿,業火不息,甚可怖畏。」

陸沉點頭道:「三界火宅,雲水清涼,以渡人來自渡,就愈發難能可貴了。」

陸沉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好奇問道:「前輩還精研佛法?」

小陌赧顏一笑,「曾經有幸親耳聆聽一位僧人在菩提樹下的說法,超脫文字藩籬,容盡十方雲水客,委實是高妙無雙。」

陸沉搭不上話了。

他一向不太敢跟佛陀打交道。

小陌問道:「公子在家鄉那邊,似乎有個大遺患?」

陸沉點頭又搖頭,「有,又沒了。」

文海周密,年輕隱官,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周密,追求利益最大化。

陳平安始終在追求無錯,防止那個最壞的結果出現。

作為陳平安後手的白帝城鄭居中,其實早先在中土神洲的山巔排名並不高。

不然裴杯當年將弟子曹慈從劍氣長城帶回,從倒懸山重返中土,問拳白帝城。

但是那個深藏不露的鄭居中,陸沉一直覺得如何高看此人都不過分。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在周密覺得陳平安最志得意滿的時候,加上禮聖不曾坐鎮浩然天下,確實機會難得,稍縱即逝。

那么已經躋身十四境的鄭居中,確實是最適合拿來針對周密一記「無理手」的對弈之人。

問題在於,陳平安是跟鄭居中求情了?還是悄悄做了一樁什么買賣?

不管是哪種情況,陸沉都覺得陳平安會付出不小的代價。

小陌說道:「等我跟隨公子回了家鄉,想來總有略盡綿薄之力的機會。」

陸沉笑道:「可以有,不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