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一章 青萍劍宗(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571 字 2021-05-07

月一趟,一年跑三趟,就是足足半年光陰了。當年跟劍氣長城做買賣的跨洲渡船,多是一年往返兩趟倒懸山。

老觀主離開落魄山前,最後只提了一個要求,讓崔東山和朱斂轉告陳平安。桐葉洲金頂觀的存亡,無所謂,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言下之意,就是落魄山跟金頂觀不管怎么斗法,後者不管死多少人,拆了祖師堂都沒關系,但是邵淵然此人不能動,金頂觀的真正道統,不能斷了香火。而金頂觀的道門

法統,極為隱晦,可以上溯到「結草為樓,觀星望氣」一脈的樓觀派。

陳平安之前和崔東山的既定謀劃,是下宗選址,占據那個作為斗身與斗柄銜接處的「天權」位置,不但要護住太平山,還要徹底打亂金頂觀七現二隱的布局。

等到崔東山選擇此地開宗立派,想必金頂觀的杜含靈,或多或少會松口氣。

但是以後雙方就算成為半個鄰居了,就是不知道是杜含靈親自前來道賀,還是派遣那個道觀首席供奉蘆鷹來試探深淺。

米裕找到陳平安,輕聲道:「隱官大人,我有個不成熟的建議。」

陳平安沒好氣道:「不成熟?那就等熟了再跟我說。」

米裕吃癟不已。

先有彩雀府,後有珠釵島。這兩筆賬,陳平安還沒跟米大劍仙算。

壞我落魄山的風氣。

米裕硬著頭皮說道:「我想讓小陌擔任下宗的首席供奉,我就繼續保留落魄山的次席身份,待在這邊修行,只要是該出力的地方,絕不會偷懶半分。」陳平安搖頭道:「此事暫時不行,我與小陌有個約定,他在我身邊擔任死士,是有年限的,如今的供奉身份,就是個障眼法。等到約定期限一到,屆時小陌是走是留,才有

個真正的定數。」

米裕說道:「以小陌的脾氣,加上他與落魄山如此投緣,」

陳平安還是搖頭道:「事情是這么個事情,理卻不是這么個理。」

米裕心悅誠服,「難怪我到了春幡齋,就只能在賬房那邊當門神。」

「米裕一直是劍氣長城的米攔腰。」

陳平安又補了一句,「還是我們避暑行宮的扛把子。」如果說裴錢遇到郭竹酒就頭疼,那么米大劍仙一想到避暑行宮那幫聰明絕頂的年輕劍修,更頭疼。說話實在是太損人了,什么劍術才情雙絕頂,又立奇功米劍仙,什么玉

璞、花叢兩魁首……

陳平安突然說道:「周首席有沒有邀請你去雲窟福地的花神山,有沒有聽說胭脂圖?」

米裕斬釘截鐵道:「不曾邀請,從無聽說!」

陳平安呵呵笑道:「小米粒可不是這么說的,她不但說你擅長斗詩,文采碗口大,還信誓旦旦,信心滿滿,揚言要為周首席的花神山胭脂榜評比,略盡綿薄之力。」

米裕一臉無奈,開始裝傻。

米大劍仙前腳才走,陳靈均後腳跟上。

陳靈均試探性說道:「老爺,商量個事唄。」

陳平安笑問道:「因為天資驚人,加上修行刻苦,又要破境了?打算再次走江?」

陳靈均一時語噎。

這次死皮賴臉,跟著風鳶渡船南下桐葉洲,陳靈均當然有些私心,只是這件事比較難以啟齒。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下宗的護山供奉,你就別想了,我已經和東山商量過了,打算讓泓下擔任下宗祖山的右護法。」

陳靈均撓撓頭,說曉得了。

小有失落,不過沒什么,些許憂愁,一頓酒的事情。

下宗的護山供奉人選,除了走江化蛟成功的元嬰境泓下,還有狐國之主沛湘,只是後者待定。

陳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輕輕晃了晃,笑道:「等你哪天躋身了玉璞境,就讓你當落魄山的左護法,不一樣是護山供奉?官兒還大些。」

陳靈均搖頭晃腦,有些暈乎乎。

陳平安開誠布公道:「這件事,是小米粒鼎力舉薦,裴錢附議贊同,暖樹沒反對。既然你如此服眾,我就答應下來了。」

誰不知道,落魄山的竹樓一脈,在山主這邊,最得寵,說話最管用?

陳靈均恍然,難怪暖樹那個笨丫頭,前不久會莫名其妙主動找到自己,說了幾句傻話,讓他好好修行之類的,不要辜負了自家老爺的厚望什么的。

陳靈均使勁點頭,「老爺,你放一千一百個心,我肯定早些破境。」

陳平安提醒道:「緩事急辦,是要你不可拖延,急事緩辦,是讓你穩當無錯。」

陳靈均咧嘴一笑,「回頭就讓玉牒記在竹簡上,放在落魄山書桌上,當那座右銘。」

一襲青衫雙手籠袖,神色溫柔,一個青衣小童雙臂環胸,眉眼飛揚。

這座自家下宗。

崔東山,仙人境。

種秋,遠游境巔峰武夫。

崔嵬,元嬰境劍修。其嫡傳弟子,劍修於斜回。

曹晴朗,龍門境練氣士,即將成為一位金丹客。首席供奉米裕,玉璞境瓶頸劍修。這個瓶頸還是深不見底,破境一事,依舊遙遙無期。躋身玉璞,難,所以米裕才會在劍氣長城那邊鬧出笑話,如今想要打破玉璞瓶頸,

更難。

下宗祖師堂譜牒修士,隋右邊,元嬰境劍修,她會攜手大弟子程朝露,占據一座山頭修行,被她親自取名為掃花台。

於斜回和程朝露,兩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都是各自師承的開山大弟子。邵坡仙,舊朱熒王朝遺民,出身朱熒獨孤氏,是隱姓埋名的太子殿下,元嬰境劍修。中岳山君晉青,之所以如此破格禮敬落魄山,在自家山水轄境買賣一事上,與崔東山

讓步再與陳平安讓步,最終幾乎等於是送錢給落魄山,正是此理。

婢女蒙瓏,觀海境。是舊朱熒王朝頭等豪閥蒙氏子弟,

石湫,洞府境。

兩頭寄住在「符籙皮囊」當中的地仙鬼物,是一雙生死與共的山上道侶,之前在渡船之上,恪盡職守,沉默寡言。還有那三位玉芝崗淑儀樓的落難修士,他們暫時算是下宗的客卿身份,玉芝崗想要恢復香火道統,難如登天。如今桐葉洲仙家,看待玉芝崗當年那場宗門覆滅的浩劫,看

法如出一轍,差不多就是八個字的蓋棺定論:開門揖盜,咎由自取。

所以今天這場聚會,三位舊淑儀樓弟子都沒有露面。

陳平安也沒有詢問緣由,反正下宗事務,無論大小,都交給崔東山處置了。

此外還有一條銜接上下宗的風鳶渡船。

有大管事,掌律長命,二管事賈晟,賬房先生張嘉貞,小算盤納蘭玉牒。

風鳶渡船接下來繼續一路南下,途徑大泉王朝的桃葉渡,玉圭宗,直到那座位於桐葉洲最南端的驅山渡。

陳平安沒有乘坐渡船出門遠游,而是帶著小陌,裴錢和曹晴朗,一同御風南下游歷,當然不是什么游山玩水,不然陳平安就不會撇下郭竹酒,還有趙樹下和趙鸞。

陳平安對這撥嫡傳弟子,各有私心與呵護,但是行事卻不可偏心。只因為曹晴朗是板上釘釘的下任宗主人選,自家下宗是從桐葉洲跨洲南游桐葉洲的過江龍,需要早早與一些桐葉洲地頭蛇混個熟臉,而且之前在周首席的雲窟福地,答應

過蒲山雲草堂的黃衣芸,將來會帶著弟子裴錢一起登門做客。除了那份祈雨篇仙訣,還有學自九真仙館的雲水身,陳平安在離開下宗之前,都已經傳授給曹晴朗和趙鸞,當然還有柴蕪,這個喜歡每天最少喝半斤燒酒的小姑娘,還是

讓小陌代為傳授,陳平安真心教不了她。

動身之前,郭竹酒笑嘻嘻問大師姐,希不希望自己同行遠游。

裴錢說當然願意。

郭竹酒一揮手,那大師姐就當我一起遠游了。我在家躺著,還能足不出戶,就白走一趟江湖,賺大發了。

裴錢還能如何,只能是無言以對。

下宗祖師堂掛像一事,先前登山途中,崔東山說了他的想法,打算請一位中土神洲的山上好友,幫忙為自家先生繪制畫像。是一位與吳道玄齊名的丹青聖手,綽號顧瑕丘。而這兩位都被浩然天下敬稱為畫聖,各有千秋,一個工筆寫實,妙絕浩然,一個妙筆生花,寫意傳神。前者與白也,出身同一個王朝,而且年歲相近,吳老先生在入山修道之前,就早早被譽為「不過弱冠之齡,已窮盡丹青之妙」,皇帝甚至專門下令,非有詔不得畫,理由竟然是「擔心流散神氣

,驚擾一國靈鬼」。後者畫技之高,尤其是點睛一事,則被白帝城鄭居中說成是「有蒼生以來未有」。

兩人皆擅長仙佛神鬼,故而中土神洲的寺廟道觀,如果能夠邀請某位丹青聖手繪制壁畫,都是天大的榮幸。

早年那幅掛滿天下文廟的文聖畫像,就是出自吳老先生之手。老秀才當年十分滿意,如今不太滿意,因為桐葉洲的埋河碧游宮,還有寶瓶洲的春山書院,兩次游歷,都沒能被人立即認出來,由此可見,那幅畫像,與真人,像歸像,

可到底是欠缺了幾分只可意會不可畫傳的精氣神啊。所以老秀才這次回了中土神洲,專門找到那位畫聖,拍了拍老先生的肩膀,老秀才唉聲嘆氣,眼神幽怨,「既然是朋友,我就不多說什么了,畢竟當年是我自己找上門求畫

像的,怨不得誰,趕緊的,來壺酒,些許芥蒂,咱哥倆拿來泡酒喝,就當是一笑置之了。」

氣得老先生立即歪頭,抬手拍打自己臉頰,「這玩意兒呢?跑哪去了,被某人叼走啦?」

其實崔東山給那個顧老兒,已經送去了自家先生的兩幅畫像。

一幅是先生少年時在那桂花島,一幅是年輕隱官參加文廟議事時。

要是顧老兒敢潦草應付,敢畫得不好,不像,不夠神似,那就別崔東山不念情分不講舊誼了。

崔東山還有個要求,就是自家先生,必須是青衫背劍之姿。

天朗地清,在那崇山峻嶺之間,山風激盪,白水急湍,在那滔滔雲海之中,滾滾江河之上,以一襲青衫為首,御風遠游,兩只大袖,獵獵作響。

俯瞰人間,大地山河。

一行人偶爾駐足停步悠游徒步。

一個河道提舉司的年輕官員,官服老舊,雙手凍瘡,被一個河工模樣的老翁,指著鼻子大罵亂彈琴。

一處歌筵酒宴,曲水流觴,文人雅士們詩詞唱和,就有女子即刻成曲,傳唱不休,纖纖玉手拍按香檀,鶯歌燕舞,升平氣象。有個隸屬工部料估所的佐官,帶著一份造冊公文,快馬加鞭趕來,翻身下馬後,腳步匆匆,求見主官。門房不放行,官員苦求無用,還挨了一句「滾遠點」,風塵仆仆的官

員,就只好蹲在路邊,眼巴巴望向大門那邊,等著主官喝完酒返回京城,只求那位世代簪纓出身的主官,今天不要喝醉得大醉酩酊不省人事。

一處風景靈秀之地,水是青絲帶,山如碧玉簪,暮靄沉沉繞深樹,斜陽脈脈下高樓。山中仙師們忙碌異常,重建祖師堂,還重金聘請了一位精通丹青的道門真人,為新建祖師堂梁柱之上,畫了五條彩龍,暫未點睛,便有「麟甲飛動,欲雨生霧」的崢嶸氣象

。方圓數百里之地,正在鑿山采石,還在周邊郡縣那邊出錢與山下俗子花錢購物,拆下許多舊官衙遺址和荒廢宅院的老料木梁,一輛輛裝滿奇花異草、古董珍玩的車駕,從

四面八方,往這座山頭聚攏。

趁著祖師堂這邊眾人散去,一襲青衫帶頭,鬼鬼祟祟,悄然潛入其中。

裴錢曾經路過此地,跟一位在山外市井間買酒喝的老仙師,還聊過幾句。

這座山頭仙家,不曾離開家鄉去往五彩天下,所以死了不少譜牒修士。

陳平安以水法兼符籙,為梁上一條墨龍點睛,幾欲變化而去,如真人之登仙。

再雙指並攏,按住墨龍額頭,輕輕一點,贈予一部分精粹水運,再讓其返回梁柱間。

夜幕中。

在山脈起伏的群山之巔,有一架凌空飛渡的拔步床,大如亭台,滿工手藝,雕鏤繁密,華美異常。如山下官場封疆大吏的出行排場,有兩撥精怪鬼物出身的佐官胥吏,有清道使節在前鳴鑼開道,示警閑人退讓、兩側肅靜,之後猶有為「車駕」高高豎起兩排孔雀翎障扇和

大傘、旗幟。

「道路」前方,有幾道身影驟然停下,稍稍畫弧,落在一處路線之外的山頂。

有女子卷起一冊書,以書冊挑起簾子,她微微蹙眉,低頭望向不遠處的山頭。

那撥外鄉練氣士,瞧著面生,而且不像是尋常的修道之人。

猶豫一番,她還是不打算節外生枝,放下簾子,告訴扈從繼續趕路便是。小陌瞧見了那位山神府君娘娘手中書籍,笑道:「是那二十四花信風印譜,出自一位百花福地的某位太上客卿,按照長春宮一封山水邸報的說法,與公子的皕劍仙印譜,都

在榜上,不過名次遠遠不如公子的印譜高。」

陳平安一頭霧水,「什么榜單?」小陌解釋道:「是皚皚洲某個仙府新鮮出爐的一份評比,選出了最近千年以來的最佳印譜,公子的皕劍仙印譜排在第三,好像還將十部印譜一並刊印了,在山上山下銷量極

好。」

裴錢小聲道:「做事情真不地道,以後師父要是游歷皚皚洲,得上門要賬。」

陳平安一笑置之。

既然在此停步了,陳平安就干脆拉著小陌三個一起生火煮飯。

曹晴朗問道:「先生有想好下宗的名字?」

陳平安點頭道:「有了,是東山想出來的,極好。」

一行人,只有曹晴朗不喝酒。

哪怕陳平安搬出了先生架子,還是不管用。

很好,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學生,有主見。

再看了看裴錢,酒量不錯,也很好嘛,幾次江湖都沒白走。因為曹晴朗的不喝酒,陳平安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太徽劍宗的酒桌劉無敵,自己得立即飛劍傳信才行,要提醒劉景龍參加下宗慶典的途中,要在大驪京城那邊停步,為地支

一脈的陣師韓晝錦,幫忙指點陣法。至於韓晝錦那邊,幸好自己早就打過招呼了。相信劉景龍到了那座仙家客棧,一定可以乘興而去,不醉不歸。

劉景龍,看來是我的朋友不如你的朋友啊。天邊掛月,山風陣陣,陳平安端著酒碗,抬頭望一輪明月,低頭再仰頭,就喝去了一碗酒,已經想好了,如何為自家仙都山中那條溪澗水揚名,「天上團圓月,人間第二泉

」,至於第一第三泉,不曉得,愛誰誰,隨便爭去。

裴錢問道:「師父,下宗的名字是?」

陳平安笑道:「容我賣個關子,晚些告訴你們。」

下宗的名字,崔東山在扶搖坪離去之前,心聲言語,建議取名為青萍劍宗。

不過崔東山沒忘記加一句,先生的名字肯定更好了,就當是學生拋磚引玉。

陳平安覺得很好,已經是最好了,就毫不猶豫舍棄了自己的那幾個備用名字。劍客酩酊睨醉鄉,道心大天地小,乾坤窄酒杯寬,古今短意氣長。唯我一笑撫青萍,手中三尺劍,不曾負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