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九章 鄰居(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9425 字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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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一處名為墨線渡的仙家渡口下船,渡口建築攢簇,不過多是戰後新建而起,如同一座小鎮,有條小河穿過小鎮,河水靜謐,水波不興,河水兩岸,店鋪林立,只是生意冷清,渡口之所以有此名,源於早年渡口有一種奇異水族,似魚非魚,似蛇非蛇,極難捕獲,而且出水即亡,它們身形纖長,背脊如一條墨線,成群結隊游曳水中,條條墨線如山脈一一蜿蜒水中,只是大戰過後,河中已經沒有了這種水族的身影,故而墨線渡已經名不副實。

黃衣芸帶著弟子薛懷,還有兩位蒲山客人,要一起參加仙都山那邊的開宗慶典。

葉芸芸身邊的老嫗和少女,正是敕鱗江畔那處開設有一座定婚店的茶棚主人。

老嫗化名裘瀆,真身是一條老虯,擁有將近五千年的周歲道齡,曾是舊大瀆龍宮教習嬤嬤出身,屬於「天子近臣」一流,位卑權重,實權相當於山上仙家的半個掌律祖師了。

少女名叫胡楚菱,爹娘姓氏皆有,昵稱醋醋。

她與老嫗不同,卻不是什么山澤精怪之屬,而是敕鱗江當地百姓出身,祖輩都是精通水性的采石人,少女是一流的仙材,因緣際會之下,被老嫗勘驗過資質、性情和品行,最終收為嫡傳弟子,其實雙方更像是相依為命的親人,還是那種隔代親。

裘瀆小心起見,在龍虎山老真人和那位青衫劍仙離開後,她沒有立即離開敕鱗江地界,反而是主動走了一趟蒲山雲草堂,一方面是與那黃衣芸道謝,攜禮登門,一口氣送出了數千斤的敕鱗江美石,再就是如今桐葉洲,不管是本土還是外鄉修士,看待妖族,都不太友善,專門有別洲練氣士,成群結隊,搜山翻水,大肆捕捉、斬殺漏網之魚的蠻荒妖族,憑此掙錢,還能在書院那邊額外多拿一份錄檔功勞。

雲草堂那邊收了禮物,心領神會,便投桃報李,葉芸芸親筆書信一封,寄給大伏書院的程山長,算是幫著老虯做了一份擔保,這是一份不小的香火情,一旦裘瀆外出游歷,期間有任何過失,蒲山和葉芸芸都需要在書院那邊擔責。

之後雲草堂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寫信人自稱崔東山,來自仙都山,是陳平安的得意弟子,想要邀請老嫗少女這對師徒去家中做客,書信末尾除了鈐有一方自用印,還有一枚私人花押,三山狀。

葉芸芸就轉告剛好在山中做客的老嫗,仙都山那邊即將創建宗門,第一任宗主盛情邀請師徒二人做客仙都山。

招徠的意圖,十分明顯。

裘瀆得知此事後,一番思量,覺得還是先帶著醋醋一起去那仙都山走走看看,再做定奪,樹挪死人挪活,何況老嫗在敕鱗江那邊畫地為牢,自行囚禁數千年之久,如今也想出去散散心透口氣,若是能夠幫著醋醋撈個分量結實的山上身份,也是一樁好事,只是當那載入祖師堂金玉譜牒的仙師,規矩重重,束手束腳,所以成為客卿是最好,既是一張護身符,同時約束還小。

葉芸芸還沒有跟裘瀆說起陳平安的幾重身份。

寶瓶洲落魄山的一宗之主,文聖的關門弟子,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當然他還是寧姚的道侶。

反正等到一起拜訪仙都山,很快就都會水落石出。

等到葉芸芸在渡口這邊現身,一些個原本病懨懨等著生意上門的路邊包袱齋,吆喝聲都大了許多。

店鋪伙計也都繞過櫃台,來到門口,開始吹口哨。

只是不知誰率先認出女子身份,喊出一句蒲山黃衣芸,便一個個噤若寒蟬,如鳥獸散去。

惹惱了一位女子止境武夫,估計她隨便三兩拳砸下來,也就沒啥墨線渡了。

葉芸芸瞥了眼再無墨線異象的河水,隨口問道:「裘嬤嬤,那種水族在此繁衍生息多年,如今一條都見不著,難道是被蠻荒妖族攫取殆盡了?」

老嫗瞥了眼不遠處,有個坐在自家店鋪門口曬太陽的青年掌櫃,雙方對視一眼後,老嫗都沒有以心聲言語,開口笑道:「是全部躲起來了。這種水族真名負山魚,屬於墨蛟後裔之一。書上不曾記載,所以後世名聲不顯,因為早就被舊大瀆龍宮從水裔玉牒里邊除名了,導致世俗君主不得將其封正,就算走水成功,也注定無法化蛟,大道就此斷絕,只能苟延殘喘。」

「早年有條即將仙蛻化蛟的負山魚,與大瀆旁支的一處陸地湖泊龍宮,關系鬧得很僵,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心存僥幸,偷摸揀選了一個黃梅季節的雷雨天氣,不曾稟告大瀆龍宮,就擅自走水,希冀著結出一枚金丹,結果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被人從中作梗,不小心引發洪澇,水淹沿途兩岸千余里,水中浮屍數以千計,罪責極大,就被告了一狀,大瀆龍王得知後,大為震怒,自家轄境內的水族,竟敢觸犯天條,為禍一方,就要將其拘拿斬首,那條負山魚只得一路潛逃到此地,投靠了一位身負氣運的山上修士,隱匿氣息以避劫數,作為報答,它得幫著那個門派悄悄聚攏渡口水運,等到斬龍一役結束,才敢露頭。」

那個青年以心聲問責道:「你這老婆娘,好不厚道,既然同為大瀆水裔出身,就可算是山上的半個道友了,即便不去相互扶持,何苦刁難?怎的,是因為如今抱上了大腿,就打算拿我去跟黃衣芸和大伏書院邀功領賞?此次游歷墨線渡,就是奔著我來的?」

老嫗以心聲笑答道:「一條小小負山魚,都未能走江化為墨蛟,僥幸在此結丹,在元嬰境停滯這么多年,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敢如此大放厥詞了。且不去翻那些老黃歷,既然你自己方才說了,咱倆都是大瀆遺民,可以算是半個同道,又看在你當年沒有誤入歧途、投靠蠻荒的份上,那我就好言相勸一句,早點與大伏書院報備,不然等到書院君子找上門來,可就晚了。當然,你若是願意轉投蒲山,我現在就可以幫忙引薦一二。」

早年這條負山魚能夠躲過大瀆龍宮的興師問罪,其實還要歸功於一條墨蛟的求情,老嫗再在龍女那邊代為緩頰,不然一座地仙坐鎮的小山頭,真能包庇得了?

那青年冷笑一句,「大丈夫不做裙下臣。」

葉芸芸也看出了端倪,「裘嬤嬤,與他聊了些什么?」

老嫗笑道:「小小負山魚,心比天高,不願依附他人。」

葉芸芸笑道:「好不容易恢復了自由身,好歹還是一位元嬰修士,只要身世清白,在書院那邊勘驗過後,都可以占山踞水開山立派了,既然自己就是靠山,確實不必依附誰。」

身邊老嫗,屬於例外,當慣了龍宮佐吏。

不是修士境界足夠,就可以開山立派的,這在山上是公認的事情。

很多新興門派,往往是初期熱熱鬧鬧,聲勢不小,然後曇花一現。

就像自家雲草堂,掌律檀溶即便躋身了上五境,再脫離了蒲山,一樣不可能去開宗,老元嬰想都不會想這種事。

歷史上那些扶龍有術、名垂青史的開國將相,亦是同理,不想,不願,亦是不能。

那青年好像臨時改變主意,突然以心聲與老嫗心聲道:「口氣恁大的老婆姨,你可以與黃衣芸說一聲,若是願意結為道侶,我倒是可以入贅蒲山。」

老嫗啞然失笑。

不過沒有如實轉告葉芸芸,換了種說法,大致意思是說這位負山道友愛慕山主已久。

葉芸芸一笑置之。

一起逛過了那些門可羅雀的渡口各色店鋪,有了那幅仙圖的前車之鑒,葉芸芸打定主意,只看不買,最終尋了一處僻靜處,她從袖中摸出一只折紙而成的五彩紙船,丟入墨線渡河水中,好似彩鸞墜海,河水隨之輕輕搖晃,最終驀然顯現出一條上品符舟,形同樓船,兩層高,可以承載三十余人。相較於造價昂貴、且有價無市的流霞舟,彩鸞渡船是桐葉洲山上仙子女修的首選,當然前提是掏得起谷雨錢,而且不宜遠航,太吃神仙錢。

接下來私人渡船將要橫跨一個舊王朝的南境山河,距離仙都山,約莫還有兩千里的山水直線路程,若是尋常舟車遠游,路程至少翻倍。

渡船升空,大地山河如盆景。

一身黃衣的葉芸芸站在船頭,衣袖飄搖,天人姿態。

薛懷看了眼師父,只有一個念頭,未來師公太難找。

蒲山事務繁忙,所以掌律檀溶會稍晚趕來。

當老元嬰得知那個先前逛過自己千金萬石齋的曹仙師,竟然就是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的真正主人,老掌律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等到檀溶回過神來,便是唾沫四濺,開始埋怨自家山主為何不早說,不然他不得早早備好文房四寶和一大堆素章?把年輕隱官按在椅子上不讓走?

葉芸芸也不好解釋,自己其實只比他早幾天知道曹仙師的真實身份。

老掌律就像個被始亂終棄的娘們,眼神幽怨,言語絮叨,在葉芸芸這邊抱怨個不停。

山主誤我!

要是早早知曉對方身份,年輕隱官不留下幾幅生氣-淋漓的墨寶,再通宵達旦篆刻十幾方金石氣沛然的印章,陳平安就別想離開書齋和蒲山了。

現在好了,眼睜睜與一樁千載難逢的機會失之交臂,補救,怎么補救?等我檀溶回頭到了仙都山,可就是外人和客人了,如何有臉開得了口?

山主糊塗啊。

山主你別走,得賠我這份損失,至於如何跟年輕隱官討要墨寶印章,就是山主你的事情了,反正我只管收禮,若是觀禮結束,山主你下山時兩手空空,那么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掌律一職,呵呵,檀某人早就當得揪心了。

葉芸芸倒是不怕檀溶的威脅,只是實在不理解檀溶這樣的老修士,面對陳平安,偏不去執著於年輕劍仙昔年在避暑行宮的調兵遣將,唯獨在印譜一事上心心念念。

葉芸芸略微頭疼幾分,聚音成線,與弟子薛懷打了個商量,「難道真要我到了仙都山,找陳平安討要印章什么的?我開不了這個口,不如你去?」

薛懷笑道:「師父,由我開口不難,只是這件事,起調太高,是隱官大人主動拜訪的蒲山,無形中撐大了檀掌律的胃口,所以要我看啊,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事情……」

察覺到師父的臉色變化,再想到師父的脾氣,薛懷立即改口道:「師父若是實在難為情,大不了到時候我來開個頭,在陳山主那邊挑起話頭,到時候師父附和幾句,相信以陳山主的為人,肯定不會讓師父在檀掌律那邊為難。」

然後薛懷幫著檀溶打圓場,「檀掌律這輩子痴迷書法、金石,對待兩事,可能比修行還要上心了。這就像詩家後生,見著了那位人間最得意,詞家子孫,瞧見了蘇子、柳七。師父還是要理解幾分。至於檀掌律威脅師父的那些氣話,不用當真,是在漫天要價罷了。」

說到這里,薛懷笑了起來,「師父,不如咱倆打個賭,我賭陳山主在這件事上,肯定早有准備,說不定就在等著師父或是檀掌律開口了。」

葉芸芸沒有搭話,只是好奇問道:「薛懷,你對陳平安印象很好?」

薛懷微笑道:「都是讀書人。」

「有幸跟隨師父在蒲山修行,參加過各種慶典,也算見過不少世外高人了,但是如陳山主這樣的修道之士,還真是頭一回見著,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形容陳山主,那就是……」

停頓片刻,老夫子自顧自點頭笑言道:「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恭而安。」

葉芸芸說道:「很高的評價了。」

年關時分,離著宗門慶典,還有小半個月。

之所以提前趕往仙都山,葉芸芸有私心。

她要光明正大與陳平安問拳一場。

葉芸芸在止境武夫當中,極為年輕,家鄉的武聖吳殳,此外中土神洲的張條霞,北俱蘆洲的老莽夫王赴愬,皚皚洲的雷公廟沛阿香,年紀都不小了。

葉芸芸很想知道一個能夠與曹慈問拳、並且與曹慈還是同齡人的純粹武夫,

拳腳到底有多重,拳理到底有多大,拳法到底有多高!

彩船之上,駛入雲海之時,四周水霧彌漫,令人心曠神怡。

老嫗白發蒼蒼,身形佝僂。

昔年也曾手持金敕行雨符,現出真身,騰雲駕霧,為大地山河行雲布雨,降下一場場甘霖。

一旁少女雙手拎著一只手爐,因為體型小巧,又名袖爐,可以暖手驅寒,由紫銅制成,內置火炭,外編竹條。

一行人俯瞰大地,人煙罕至處,依舊青山綠水不改顏色,可是那些大江大河的沿途,昔年臨水而建的雄城大鎮,至今依舊多是廢墟,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葉芸芸忍不住問道:「大淵袁氏,還沒有復國?」

不然以舊大源王朝的底蘊,經過這么些年的休養生息,怎么都不至於如此民生凋敝,死氣沉沉。

她愈發覺得雲草堂不但要解禁山水邸報,還要專門設立一個搜集各山邸報的機構。

薛懷嘆息一聲,為師父解釋其中緣由,原來舊大淵袁氏王朝,早已分崩離析,如今山河國土一分為三,三位僅是藩地出身的旁支皇族子弟,各自被擁護為皇帝,裂土立國,而大淵袁氏,當年也是桐葉洲,為數不多敢於「螳臂當車」的山下王朝之一,先後在邊境和京城三地,分別集結大軍,抵御如潮水一般席卷山河的蠻荒妖族大軍,結果僅是被屠城之地,連同京城在內,就多達七處,生靈塗炭,元氣大傷,故而如今相較於昔年國勢相當的虞氏王朝,再不能相提並論了。

舊京城遺址在內,淪為一處處名副其實的鬼城,陰煞之氣,沖天而起,鬼修除外,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般都會繞路而行,不去「觸霉頭」。

「除了有幾撥書院君子賢人領銜的隊伍,連同各個山頭的譜牒修士,進入各個鬼城搜尋隱匿妖族,其實那三個割據勢力,也都曾不遺余力派遣供奉開道,帶著一大撥練氣士,護衛兵卒入城收攏屍骸,耗費了大量的符籙和神仙錢,還辦了幾場引渡亡魂的水陸法會,但是收效不大。」

此外就只有山澤野修,會打著「搜山」的幌子去撿漏,一些個世族豪閥的舊府邸門第,雖然殘破不堪,但是可能還會有些意外收獲,也會嚴格遵循日出入城、日落出城的規矩,不然身陷重重迷障,很容易有去無回,在城內鬼打牆,淪為新鬼。

尋常江湖武夫,陽氣雄壯之輩,絕不敢擅自入內,至多是給那些散修們打打下手,在城內做些開路勾當,事後得些分紅。

而且多是在盛夏時分,揀選天地陽氣鼎盛的日子里,像眼下這種天寒地凍的冬末時節,大多就要遠離鬼城至少百余里。

葉芸芸問道:「我們蒲山弟子,就沒有來過這邊?」

雖說自家蒲山弟子,大多在桐葉洲南方地界,配合兩座書院和玉圭宗一同搜山,但是等到葉芸芸親眼見到舊虞氏山河的鬼城連綿,還是有些揪心。

薛懷輕輕搖頭,如實說道:「還不曾來過。」

桐葉洲實在太大了,幾乎等於兩個寶瓶洲的版圖,何況桐葉洲也沒有大驪王朝,沒有綉虎崔瀺,沒有一支所向披靡的無敵鐵騎,更沒有山上仙師與人間王朝的低眉順眼,沒有將一國律法立碑於群山之巔的壯舉……

葉芸芸說道:「參加完仙都山慶典,我們就將這些鬼城走過一遍,看看有無已成氣候的厲鬼將帥,試圖聚攏起陰兵擾亂陽間。」

一旦成事,舊大淵王朝境內的座座鬼城,就會形成類似古戰場遺址的小天地,生靈置身其中,都會被煞氣潛移默化,尤其是當鬼城形成了同氣連枝的格局,更是棘手,葉芸芸倒是不會埋怨書院的不作為,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座嶄新書院,大戰落幕後的這些年,從山長副山長、再到君子賢人,甚至是書院儒生,幾乎人人都談不上任何書齋治學,一年到頭,都在外四處奔波,疲於應付,除了搜山,此外縫補舊山河,也是千頭萬緒,一團亂麻,處處都需要書院解決隱患,而且這些年來,書院弟子,已經傷亡不少。

薛懷猶豫了一下,說道:「城中鬼物,即便凶戾,生前都是可憐可敬之輩。」

葉芸芸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只是事已至此,還能如何,總不能由著城內陰靈年復一年被煞氣浸染,再拖延下去,即便焦頭爛額的書院能夠騰出手來,就只能清洗鬼城了,屆時無異於一場新的屠城。」

薛懷憂心忡忡,「那些個陰靈鬼物,安置起來,十分麻煩。」

不但是桐葉洲,其實除了中土神洲,都無宗字頭的鬼道門派,至多是一些個枝蔓繁復、不缺地盤的大宗,能夠單獨開辟出幾座山頭,供鬼物修行。故而如今能夠做成一錘定音的壯舉,除非是精通鬼道的飛升境大修士,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以通天手段,來此施展術法,才有希望將天地氣息,由污濁轉為清靈。

只可惜如今桐葉洲,已無飛升境,更別提精通鬼道的山巔修士了。

但是聽聞昔年有個身份不明的修士,曾經在桐葉洲戰場上突兀現身,率領一支英靈大軍,阻攔蠻荒舊王座白瑩麾下的一支枯骨大軍。

只是看那處處斷壁殘垣的舊城池,即便是大白天,陽光照耀之下,依舊給人鬼氣森森之感,只是有一事讓葉芸芸覺得頗為奇怪,城內分明煞氣極重,可是污穢之意卻不重。

老嫗與少女心聲道:「醋醋,事先與你說好,等我們到了仙都山,即便你對那邊些好感,也不管對方給出多好的條件,咱倆最多當那虛銜的客卿,別當那供奉修士。」

少女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老嫗也沒有多解釋什么,只是摸了摸少女的腦袋。

其實最好她們還是干脆投靠了蒲山雲草堂。

黃衣芸值得信賴,而且蒲山風評極好,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尤其是葉芸芸的道心,如一汪清泉,清澈見底,足可托付性命。

可惜她和蒲山那邊,從頭到尾,始終沒有主動開口,裘瀆總不好上桿子將自己和醋醋一並送出。

反觀那個年紀輕輕便劍術通玄的青衫劍仙,雖然先前江邊相遇,在茶棚內,始終溫文爾雅,彬彬有禮。

但是老嫗竟然完全看不透對方的心性。

再者那個仙都山,對這些煞氣盤踞的鬼城,視而不見,放任不管。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幾千里路途,就是幾步路就可以串門的街坊鄰里了。

但是仙都山那邊,既然都要建立宗門了,想必底蘊不差,這算是各掃門前雪,莫管別家瓦上霜?

卻不能說那仙都山就是做錯了,紅塵滾滾,業障重重,修道之人潔身自好,何錯之有?

只是老嫗心中難免犯嘀咕,醋醋資質太好,若是仙都山那邊,門

風不正,來個「物盡其用」,自己到時候如何是好?

依附某個仙家山頭,從來是上船容易下船難。

早年在大瀆龍宮之內,裘瀆身居要職,便早已見慣了同僚、山頭之間與仙師之間那些雲波詭譎的勾心斗角。

山中修士,名聲差的,未必是一肚子壞水的歹人。

名聲好的,卻也可能是道貌岸然之輩,精於算計。

以醋醋的修行資質,絕不至於落個提著豬頭找不著廟的下場。

莫說是黃衣芸的蒲山,可能就算是玉圭宗,都可以成為祖師堂譜牒修士,醋醋也就不是劍修,吃了大虧,不然進入神篆峰,成為宗主韋瀅的嫡傳弟子,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老嫗絕不允許自己親手將醋醋推入一座火坑。

實在不行,她就放低身架,不談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大不了讓醋醋更換道統,換個師父,也要幫著醋醋在蒲山草堂撈個祖師堂嫡傳身份。

反正自己早就教不了她什么大道術法了,加上一虯一人,師徒雙方的大道根腳,截然不同,許多蛟龍之屬才可以嫻熟掌控的的本命秘法,醋醋學來,難免事半功倍,虛耗光陰。人族修士,不比妖族,太過講究一個登山早期的勢如破竹。與醋醋沒有師徒名分又如何,不打緊。

老嫗伸手干枯手掌,輕輕拎起少女的袖子,眼神慈祥,「江湖上都說拜師如投胎,女子上山修行如嫁人,師父年歲已高,難證大道,總要幫醋醋找個好人家,才能寬心。」

在這之外,還有一樁密事,老嫗沒有與醋醋明說,尋常龍宮,所謂遺址,不過是沉水,

但是她所在的那座大瀆龍宮,不同於那些陸地江河的龍宮,地位要更高,所以遺址開門一事,難度更大,而且極難尋覓。

只說澹澹夫人的那座淥水坑,一關門,當年不是就連火龍真人都無法強行打開禁制?

作為大瀆龍宮的教習嬤嬤,類似擔任皇子皇孫「教書先生」的翰林院學士之流,不同於那條昔年大瀆金玉旁支的負山魚,老嫗是正統出身,簡而言之,裘瀆就是那把打開龍宮秘境的鑰匙。

葉芸芸只字不提,老嫗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對方的品行,蒲山不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而那仙都山,卻是那位陳劍仙前腳走,後腳便跟上了一份請帖。

老嫗豈能不權衡利弊,所以打定主意,趁著寶瓶洲那條真龍尚未昭告天下,由她來收攏天下廢棄龍宮,必須趕緊走一趟「家鄉故國」了。

老嫗自然不敢進入其中,就全部視為自家物,那也太過貪心不足了,她只會揀選其中一兩成便於攜帶的龍宮舊藏珍寶,作為醋醋的嫁妝。

舊虞氏王朝山河,一座鬼城內,頭頂有彩船掠過。

在一處殘破不堪的荒廢府邸內,有兩位剛剛入城沒多久的……梁上君子。

兩人之間的橫梁上,擺放了兩壺酒,一碟鹽水花生,一碟干炒黃豆。

寒酸書生捻起一顆花生米,高高拋起,掉入嘴里,再瞥了眼一旁的胖子,勸說道:「你趕緊下去,小心坐塌了橫梁。」

胖子賭氣道:「偏不,寡人龍椅都坐得,小小橫梁坐不得?這家人是祖墳冒青煙了,才能讓寡人好似金子打造而成的屁股落座於此。」

正是鍾魁與姑蘇大爺。

先前去過了土地廟,再閑逛到了這邊。

鬼城之內,有一點浩然氣。

才讓城內眾多陰靈的神志,維持住一點清靈氣,不至於淪為凶鬼。

應該是那個白衣少年的仙家手筆了。

胖子抓了一把黃豆,放入嘴中大嚼起來,再灌了一口酒,仰起頭咕咚咕咚,好似清水漱口一般,一股腦咽下,「鍾魁,為何不與陳兄弟直說,直截了當開口,請他幫忙就是了。」

鍾魁從袖中摸出那只木盒,放在膝蓋上,輕輕推開蓋子,里邊裝著一套天師斬鬼錢,「哪有一見面就請人幫忙的,心里邊過意不去。」

鍾魁捻起其中一枚花錢,呵了一口氣,拿袖子擦拭起來,「何況創建下宗,是天大的喜慶事,我要做的那件事,換成你聽了,不覺得晦氣?」

胖子笑呵呵道:「是怕被拒絕,沒面子吧?」

見那鍾魁投來視線,胖子立即補救,「見外了不是,咱倆誰跟誰,像我這種死要面子的人,不一樣在那邊真情流露。」

鍾魁說道:「其實就是因為明知道他會答應,而且會毫不猶豫,我才為難,想不好到底要不要開口,什么時候開口。」

胖子喟嘆一聲,「理解理解,就像我見著了陳兄弟,也沒有跟他開口討要什么供奉客卿,咱哥倆就是臉皮薄,其實出門在外,頂吃虧了。」

鍾魁微微皺眉,「這撥人竟敢在城內留宿,要錢不要命了?」

胖子笑道:「他們那里曉得內幕嘛,因為那個存在,只會覺得此地安穩,殊不知已經走在了黃泉路上。」

這座鬼城內,約莫是怨氣太重的緣故,不小心孕育出了一頭吃鬼的鬼,比起一般所謂的陰宅厲鬼、遺址鬼王之流,可要凶殘多了,最大問題,還是這頭鬼物,就像一個天資卓絕的修道胚子,不到十年,就靠著吞食同輩,已經悄悄結金丹,而且行事極為謹慎,一直未被修士找出來,要是如今再被它吃掉一大撥陽間人,尤其是魂魄滋養的練氣士和精血旺盛的純粹武夫,再給它撈著幾本鬼道秘籍,嘿,估計不用三五十年,就成氣候了,再將一座鬼城煉化為自身小天地,等它白日行走無礙,隨便換一副俗子皮囊,再想要找出痕跡,就大海撈針了。

不然鍾魁也不會帶著我姑蘇大爺在此停步嘛。

斬妖除魔,責無旁貸。

鍾魁喝完一壺酒,讓胖子收起菜碟,輕輕躍下,如飛鳶掠出大堂,在建築屋脊之上蜻蜓點水,再驀然降落身形,在一處女子閨房外的美人靠那邊落座,遠遠看著這處府上一座書樓外的庭院內,有一伙撿漏客,總計十數人,半數正在這邊挖地三尺,其余在府上搜尋地窖、枯井和夾壁密室,人人忙碌異常,其中有半吊子的練氣士,也有江湖武夫,後者大多披掛甲胄,都是就近撿取,或背弓、臂弩,或懸佩一把銅錢劍,還有人背著一袋子糯米和一囊黑狗血,有修士腰系鈴鐺,手持照妖鏡,顯然是有備而來。

府門外還停著幾輛獨輪車,因為驢馬不管如何鞭打,死活不敢入城。

挖出了七八壇銀子,頓時歡聲如雷。

其中一位面黃肌瘦的年輕人,突然說道:「可以再試著再往下挖一兩丈。」

果然在一丈之下,又挖出了埋藏更多的壇子,一打開,皆是更為值錢的珠寶財物。

胖子嘿嘿笑道:「看這府邸形制,告老還鄉之前,怎么都該是位列中樞的三品京官,結果就只積攢下這么點家當,真是個清官老爺,若是有幸成為寡人的愛卿,怎么都該追封一個文字頭的美謚。」

院子那邊,一個年約三十的貌美婦人,身材略矮小,卻艷麗驚人,材質潔白,又因為她身穿束腰短打夜行衣,更顯得曲線玲瓏,肌膚勝雪,只見她秋波流轉,嗓音嬌膩道:「古丘,真有你的,今日收獲,你能額外多拿一成。」

年輕人與那婦人作揖致謝。

胖子趴在美人靠欄桿上,伸長脖子,兩眼放光,小聲嘀咕道:「這位姐姐,真是舉止煙霞外人,令寡人見之忘俗。」

府上其余人等也紛紛趕來院落這邊,其中有人捧著一枚碩大的火畫圖葫蘆,關鍵是還帶柄,品相極好,那人與婦人笑問道:「夫人,這玩意兒,是不是你們神仙用的靈器?」

婦人瞥了眼,瞧不上,天底下哪來的那么多山上靈器,沒好氣道:「只有這些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富貴門戶,才會當個寶,值幾個錢,你得問古丘,他是行家里手。」

年輕男子說道:「找個識貨的文人雅士,興許值個三四百兩白銀,但是在仙家渡口賣不出價格。」

那人便看了眼婦人,伸出一只手掌,笑嘻嘻沿著葫蘆摸了摸,這才將葫蘆隨手丟出,重重砸在牆上。

婦人拋去一記媚眼,「死樣。」

年輕男人心中惋惜不已,也不敢多說半句。

婦人神色頗為自得,自己真是半路白撿了個寶貝,年輕人不愧是昔年出身一國織造局的世家子弟,眼光極好,不然他們這次入城,只會無頭蒼蠅一般亂撞,估計收獲最少減半。

又有人提著一只大麻袋蹲在台階底部,翻翻撿撿,讓那古丘一一驗明價格,值錢的就留下,不值錢就砸碎了,他摸出一只口大沿寬的青瓷器物,粉彩荷花鷺鷥紋,不知用途,只是瞧著可能值點錢,與那年輕男人問道:「是花瓶?」

「渣斗。」

「啥玩意兒?」

「不值錢。」

台階頂部,有個披掛甲胄的魁梧漢子坐在一張花梨交椅上,雙手拄刀,臉上疤痕縱橫,相貌頗為猙獰,腳踩一塊落單的楠木對聯,先前那個古丘說此物頗為值錢,是虞氏王朝一位前朝文壇宗師的手筆,若是成對,至少能賣個五六百兩銀子。漢子受不了自家婦人與這個小白臉的眉來眼去,就一腳將其踩得開裂了。

漢子看了眼天色,沉聲道:「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們一伙人是今年入夏時分,來到這座舊州治所,找些從幾撥譜牒仙師們嘴中漏剩下的,不料意外之喜,極為順遂,相較於同行在其它幾座鬼城的意外重重,已經交待了不少性命,他們反而至今還沒有什么大的折損,城內只有一些夜中徘徊游盪的孤魂野鬼,他們挑選了一處州城隍廟作為棲息之地,鬼物在夜間都不敢怎么靠近。

不過半年功夫,滿打滿算,折算成神仙錢的話,已經掙了小一顆谷雨錢了。

鍾魁瞥了眼城內一處小宅,有少女獨倚桃樹斜立,人面桃花。

在這冬末時節,桃花開滿枝,當然不合常理。少女好像是察覺到了鍾魁的視線,嬌羞不已,姍姍而走,當她挑起簾子,回首破顏而笑。

鍾魁嘆了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與庭院內眾人喊話道:「喂,諸位,既然打道回府了,你們就干脆點,反正沒少賺,直接出城各回各家了。」

庭院十數人如臨大敵,劍拔弩張,都抬頭望向不遠處的閣樓,只看到一個文弱書生,身邊跟著一個肥頭大耳的家伙。

坐在椅子上的魁梧漢子,轉頭望向鍾魁,冷笑道:「是人是鬼?」

其中一位練氣士使勁搖晃鈴鐺,再高高舉起古銅鏡,借著夕陽光線,照射向那兩個不速之客。

古鏡光亮在鍾魁臉上亂晃,鍾魁微微轉頭,擺手笑道,「行了行了,我就是好意提醒你們城內有鬼物,早就盯上你們了,伺機而動。」

胖子翻了個白眼。

那修士輕聲道:「不是妖物鬼魅。」

婦人望向那氣度儒雅的青衫男子,她咬了咬嘴唇,呦,又是個窮書生哩。

那個丟了火畫葫蘆的漢子,看著美人靠那邊趴著的胖子,大笑道:「年關了,還敢跑出豬圈瞎晃盪?是擔心咱們這撥兄弟在城內伙食不好?」

「年輕人脾氣不要這么大嘛,說話怪難聽的。」

庾謹站起身,從婦人身上收回視線,「四海之內皆兄弟,出門在外,有緣碰著了,就是朋友,何必言語傷人。」

鍾魁瞥了眼胖子,怎么脾氣變得這么好了。

以往遇到類似事情,有自己在身邊,不敢胡亂傷人,但是絕對會過過嘴癮的。

看來是在仙都山那邊漲了記性。

鍾魁最後視線停留在那個與常人無異的「古丘」身上,以心聲說道:「收手吧。」

那小院斜倚桃樹之少女,其實是頭金丹境的倀鬼,而這個年輕男子,才是這座鬼城的正主。

年輕男子抬頭望向鍾魁,以心聲說道:「都是些該死之人,聽說在你們山上,有個說法,叫神仙難求找死人。」

鍾魁搖頭道:「斷人生死,哪有這么簡單,你如今連城隍廟都『坐不穩』,功德簿也翻不動,不要太過自信了。」

年輕男子不再言語,猶豫過後,點頭道:「那就帶著他們出城便是。」

鍾魁笑問道:「都不先問過我的身份,再試探一下境界高低?」

年輕人搖頭道:「不用,先生是正人,不可冒犯。」

胖子嘖嘖稱奇道:「如此會聊天,當鬼可惜了。」

然後胖子火燒屁股一般,蹦跳起來,「哎呦喂,陳山主怎么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我就說嘛,怎的一座鬼氣森森的城池,突然就天地清明仙氣縹緲了,原來是陳山主大駕光臨……」

言語之間,已經腳尖一點,兩百多斤肉,輕飄飄離地,單手撐在欄桿上,靈巧躍出女子閣樓,一個龐然身軀,在庭院台階那邊落地無聲。

原來是有一襲青衫長褂,站在了那位拄刀漢子的椅背那邊,低頭看著那塊已經被踩碎裂的楠木對聯,再掃了幾眼台階下邊的破碎瓷片,惋惜不已。

有你們這么當包袱齋的?

多打造幾輛獨輪車,能耗費多少工夫?

陳平安抬起頭,笑著與鍾魁解釋道:「剛好路過,見你們在這邊,就趕過來看看了。」

鍾魁埋怨道:「有你這么閉關養傷的?」

胖子立馬不樂意了,轉頭與鍾魁瞪眼道:「放肆!你怎么跟我陳兄弟說話呢?!」

鍾魁氣笑道:「真是個大爺。」

胖子大義凜然道:「我不幫襯自家兄弟,不然還胳膊肘拐向你這個外人?」

陳平安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提醒道:「過猶不及。火候,注意火候。」

胖子虛心道:「陳山主不愧是老江湖,隨口言語,都是千金不易的經驗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