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七章 浩盪百川流(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6464 字 2021-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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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王朝,洛京。

來自青篆派的金丹修士戴塬,剛剛從宮中返回,期間馬車路過那座氣派恢弘的積翠觀,這位虞氏王朝的金丹供奉,也沒想著能夠與那位國色天香的女子國師,攀附上什么關系,自己境界不夠,真要敲門拜訪,吃閉門羹倒是不至於,可是喝個茶,過過眼癮,有啥意思。何況那呂碧籠道行極深,且來歷不明,戴塬也不敢管不住眼睛。

放下車簾,戴塬嘆了口氣,不知怎的,有些想念小龍湫的那位水仙道友了。

只是戴塬卻沒有發現,有個手持綠竹杖的白衣少年,其實一直躺在馬車頂上,翹著二郎腿,好似在為戴塬護道呢。

虞氏王朝的皇室供奉,有內幕外幕之分,大致相當於仙家門派的記名、不記名客卿。

而戴塬便是內幕供奉之一,名次不算太靠前,但是自家山頭有個好祖師,高太書是王朝次席供奉,僅次於那位道法通玄的護國真人。

一山之內兩金丹,在如今風水凋敝的桐葉洲,不說橫著走,斜著走,總是可以的。

因為年關時分,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據說地方上凍死了好些衣不遮體的貧寒百姓,老皇帝又開始忙著下罪己詔了。

自家門派,早年傍上了個靠山,寶瓶洲老龍城侯家。

而出身侯家的一位觀湖書院「正人」君子,因為在老龍城戰場,戰功卓著,如今已經升任桐葉洲南方那個五溪書院的副山長。

戴塬在太平山遺址那邊,不但無功而返,送出手一方月下松道人墨,才算僥幸撿回了條小命。

跟小龍湫的首席客卿,老元嬰章流注,之前那么多場鏡花水月,確實沒白看,有難同當。

在高祖師和虞氏老皇帝那邊,戴塬自有說法和手段糊弄過去,高書文美其名曰免得留下什么隱患,仔細勘驗過戴塬傷勢,未能發現什么。老皇帝倒是為人厚道,讓內使從國庫里邊,挑選了一件還算稀罕的山上靈器,賞賜了戴塬,約莫是那么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意思。

虞氏王朝的先帝,也就是當今天子的庶子,當年在那場禮樂崩壞的亂世中,與蠻荒妖族自稱兒皇帝,結果竟然被人梟首。

至於那名刺客,到底是怎么越過戒備森嚴的京城,又是如何潛入皇宮大內,最終成功取走皇帝首級,在蠻荒軍帳那邊都是一樁懸案了。

反正這樁慘案,當年被蠻荒軍帳封禁了消息,等到大戰落幕,虞氏恢復國祚,傳聞有個老宮女說漏了風聲,是虞氏那位馬背上的天下的開國皇帝還魂索命來了,那一晚,黑雲遮月,陰風陣陣,吹倒了無數花木,只聽得馬蹄陣陣,只見那太祖皇帝高坐馬背,手持長矛,一人一騎就沖進了皇宮,一矛砸下,猶不解恨,又一矛,就連人帶被子將那個不肖子孫給打成了三截……

總之越傳越邪乎,所以戴塬每次進宮覲見皇帝陛下,總覺得有幾分陰森滲人,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戴塬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當然不是怕鬼,而是怕死。

這次入宮,戴塬是得了高祖師的一道法旨,需要邀請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故地重游。

自家山頭有處白玉洞天,在那白玉山市賞雪,是桐葉洲久負盛名的美景。

其實戴塬心知肚明,是老皇帝眼瞧著快要不行了,撐死了再熬個半年,就要駕鶴西游了,當然了,擱在山下,得說是駕崩。

那個護國真人呂碧籠,再精通煉丹,估摸著也是無力回天了,注定無法為皇帝延壽。

老龍城侯家那邊,有個話事人,如今就在自己山頭那邊,等著虞氏王朝未來的新君和皇後娘娘。

但是青篆派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不但戴塬來了洛京,連祖師高書文都同行,還是因為山中,來了個比侯家更了不起的厲害勢力,何止是有錢有勢,據說連那半仙兵就有好幾件,又與雲林姜氏是姻親,正是那個老龍城苻家的苻南華,此人跨洲南下,大駕光臨青篆派。

戴塬從袖中摸出一只明黃色龍紋錦盒,一看就是皇宮造辦處的手藝,打開盒子後,里邊正是老皇帝先前賜下的一塊彩色墨錠,繪五岳真形圖,可以視為一件類似符籙的防御寶物,五岳真靈加持威力,還可以直接入葯,只因為一次性消耗,未能躋身法寶品秩,戴塬手指摩挲著墨錠,憂心忡忡,好巧不巧,又是墨錠,就讓這位內幕供奉不由得想起那位現身太平山的青衫劍仙,是拉攏,是殺是剮,好歹給句准話,都好過現在這樣提心吊膽。

如果對方只是憑恃劍術,要做掉自己,戴塬大不了就硬著頭皮去與書院告狀,無論是找天目書院或是大伏書院,怎么都能為自己求來一張保命符,想必那位劍仙也不願意宰掉一個無冤無仇的金丹,就付出被書院或是中土文廟拘押起來的代價。所以戴塬怕就怕那個自稱是玉圭宗客卿的劍仙,半點不講究劍仙風范,與自己玩陰的。

畢竟一個能與姜尚真稱兄道弟的山上修士,能是個什么行事循規蹈矩、為人正大光明的君子?

何況對方還說了,說不定哪天就要去青篆派拜訪自己。

你倒是來啊,大大方方亮明身份便是,不然就學那女冠黃庭,與青篆派護山大陣問劍一場。

戴塬悔青了腸子,喃喃嘆息道:「不該去太平山趟渾水的,早知如此,寧肯打斷自己的腿,都要留在山上。」

雖說虞氏一脈的名聲是徹底爛大街了,但畢竟虞氏王朝的底子還在,恢復國祚後,地盤不減反增,如今桐葉洲評出了個王婆賣瓜的十大強國,虞氏王朝就位列其中,而且名次不低,得以居中,所以文武重臣們,一個個打了雞血,公然揚言在十年之後,要保五爭三。

如今高居第三的強國,就是那個出了個著名風流種的大崇王朝,聽說這個年紀輕輕的工部侍郎回心轉意了,昔年浪盪子,還真被他當了個好官。

摘得魁首的,當然是毫無懸念的大泉姚氏了。

虞氏文武,當然都希望排名最好是僅次於大泉王朝。戴塬腹誹不已,且不說做不做得到,

就算真排第二了,咋了,名次靠近了大泉姚氏,咱們虞氏王朝,就能像個男子,貼近那位傾國傾城的姚氏女帝的臀兒了?

當年跟隨高祖師參加桃葉之盟,他可是聽說了個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說那個狐媚尤物、一洲無雙的大泉女帝,在她青春正好時,就在那入京途中,早早與一個外鄉男子花前月下、私定終身了。

還說那人其實出身貧寒,都不是修道之人,靠著花言巧語,才騙了未來女帝的身子。

戴塬坐在車廂內,嘖嘖不已,他娘的,羨慕死老子了。不知道哪個祖墳冒青煙的小兔崽子,有此艷遇?!

別讓老子瞧見了他,不然一記道法砸去,專門對准那廝褲襠,呵呵,就讓那小子可以直接入宮當差了。

馬車停下,戴塬在洛京有座陛下親自賜下的宅第,上任主人,是個禮部侍郎,外界傳聞是上了年紀,是又受到了驚嚇,就嗝屁在了青篆派山中,其實是那老驥伏櫪,「馳騁沙場同馭倆駒」之時,不小心馬上風了。

戴塬走下馬車,驀然驚喜,瞧見了門外一位仙風道骨的得道之士,想啥來啥,看來最近自己運道不錯,可算是否極泰來了?

一個情難自禁,戴塬也不客套寒暄什么,直接快步向前,伸手握住老元嬰的手,「章老哥!」

老元嬰亦是有些動容,搖晃胳膊,沉聲道:「戴老弟!」

那場太平山遺址風波,雙方患難與共,所幸劫後余生,此時此景,可謂感人肺腑,毫不遜色那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其實兩人身邊,幾步路外,就有一位白衣少年,竹杖拄地,打著哈欠,看著倆異姓兄弟在那邊敘舊。

戴塬小聲道:「章老哥,光是咱倆去府上喝酒,未免乏味,不若?」

於情於理,戴塬都該盡地主之誼。章流注沉吟不語,稍有猶豫。

戴塬說道:「章老哥,到了這洛京,就聽我的,走!」

戴塬便領著章流注重新坐上馬車,去往京城內的一座仙家客棧,名為燈謎館,其中有座三照樓,是京城最高樓,寓意日月與美人容光皆是天下最美。是將相公卿和山上仙師舉辦酒宴的首選之地,一年到頭人滿為患,想要臨時登樓飲酒,只靠兜里有幾個錢,是注定不成的,至少在一個月之前預約,才有可能排上位置。只不過戴塬是三照樓的老主顧了,又是內幕供奉,青篆派還是一國仙府領袖,不管何時去都喝得酒。

這還要歸功於那位暴斃的「兒皇帝」,虞氏王朝的京城,建築幾乎完好無損,未被妖族摧殘。

戴塬在來時路上,就以兩只紙鳶傳信,喊了兩位來自其他門派的晚輩女修,她們都是青篆派的熟客了,在綠珠井那邊,兩位仙子,可是每年有抽成的,而戴塬在青篆派,就管著四大勝景里邊的兩個,除了財源廣進的一口綠珠井,還有那棵系劍樹,只不過後者就只是樹上掛了把劍仙佩劍,沒半點油水可掙。

在符信之上,戴塬詢問她們是否得閑,來燈謎館小酌,除了自己,還有一位山上摯友。

戴塬進了燈謎館,卻不是直奔喧嘩無比的三照樓,而是由一位相熟的妙齡女修帶路,來到一處鬧中取靜的好地方,頗有野趣。只見那茅屋兩棟,圍以一圈竹柵欄,門前就是一畝清塘,栽滿荷花。

女修衣裙合身,腰肢搖晃,她一路上與兩位仙師言笑晏晏。

與章流注坐在葡萄架下,戴塬本想讓那女修取來燈謎館最好的佳釀,不過章流注說不必了,從袖中取出兩壺龍湫酒,那位管事女修曉得戴內幕的喜好,秋波流轉,眼神詢問戴塬是否需要自己安排幾位燈謎館清倌兒,戴塬笑著擺手,說不用了。女修離去之前,只說有任何需要,與她招呼一聲便是,顯而易見,只要戴塬開口,便是讓她留下陪酒,都是可以的。

那棵葡萄藤顯然是是一株仙家花木,年關時分,猶然綠意蔥蘢,果實累累。

章流注倒了兩杯酒,桌上酒杯都是極為雅致精巧的仿花神杯。

戴塬抿了一口龍湫酒,稱贊了一通酒水滋味後,趁著四下無人,輕聲問道:「聽說金頂觀那位葆真道人的高徒,如今正在閉關,有望躋身元嬰?還有那小道消息,說這個邵淵然得了杜觀主賞賜下的一份鎮山之寶,又沾了大泉姚氏的龍氣,才能夠在短短二十年內,一路破境順遂,是得了天時地利人和的。」

章流注似笑非笑道:「一個如此年輕有為的元嬰地仙,不去入贅大泉姚氏扶龍,真是可惜了。」

老元嬰是野修出身,這輩子最是瞧不起這些占盡便宜的譜牒地仙,比如身為青篆派掌門的高書文,章流注就相當不順眼。

戴塬嘿嘿笑道:「若是真能入贅大泉,與那位女帝結為夫婦,日日扶龍,夜夜壓龍,真是一份令人艷羨的齊人之福。」

好酒葷話似那掃愁帚,當章流注舉杯,戴塬立即提起酒杯與之輕輕磕碰,各自一飲而盡。

戴塬小聲問道:「章老哥這次來洛京,是以小龍湫首席身份,有事要與老皇帝相商,還是?」

章流注笑意玩味,以心聲說道:「受人所托,找你談個買賣,戴老弟,容我先賣個關子,總之是件因禍得福的天大好事,只管寬心飲酒。」

戴塬一聽那「因禍得福」,就像吃了顆定心丸,果真不著急問那緣由,只是與章首席勸酒不停,各自聊了些桐葉洲最近的山水見聞。

章流注有意無意問了些青篆派的近況,戴塬倒是除了一些涉及山頭機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是章流注還是個野修,戴塬哪敢如此坦誠,可既然章流注如今「改邪歸正」,成為小龍湫的首席客卿了,就再不宜重操舊業,否則章流注只會得不償失,戴塬便不用忌諱太多。

只是戴塬也有些犯嘀咕,章流注如此關心綠珠井與那座白玉山市的收入作甚,而且還問得頗為詳細,難道是小龍湫如今那個掌權的權清秋,要讓章流注來與自己探探口風,打算與青篆派結盟,例如聚攏起兩座山頭的那幾條仙家渡船,合伙商貿?

不到半炷香功夫,章流注停下言語,轉頭望去,頓時眼前一亮。

兩位暫時不知門派的譜牒女修,一瘦一腴,各有千秋。

前者容貌出彩,瓜子臉,姍姍而行,纖細腰肢不盈一握,都要讓老元嬰擔心會不會扭斷了。

至於後者,更是讓老元嬰一見心動,挪不開眼睛。

用那狗賊姜尚真的言語形容,就是她向我走來,就像兩座大山朝我撞來。

老元嬰心中喟嘆不已,若有一場床笫廝殺,老夫必敗無疑。

那么多的鏡花水月不是白看的,戴塬早就清楚這位元嬰前輩的口味了,便招手讓那清瘦女修坐在自己身邊,另外那位身姿豐腴的譜牒仙子,一開始瞧見了章流注,她臉色如常,心中卻哀怨不已,這個戴內幕,今天怎么喊了這么個老東西一起喝酒,真是為難自己了。

只是一想到戴塬的身份背景,她便只好強顏歡笑。

瞥了眼那老修士的持杯之手,還好,與山下凡俗老人干枯如雞爪的手掌,還不太一樣,反而透著些許白玉瑩光,這讓女修心中稍稍訝異幾分,莫不是個「金枝玉葉」的陸地神仙?

如今的虞氏王朝,國之砥柱有三,洛京積翠觀,護國真人呂碧籠,道法深不可測。

再有一位遠游境武夫的大將軍黃山壽,此人出身貧寒,起於微末,少年行伍出身,如今不過不惑之年,就已經功無可封。而虞氏王朝如今唯一拿得上台面的,就是這位大將軍當年被視為以卵擊石的「負隅頑抗」了,因為黃山壽當年沒有跟隨老皇帝他們流亡逃難,去往青篆派秘境的「行在」,而是聚攏起一支精騎,在舊山河四處游曳,與蠻荒妖族多次廝殺,雖說傷亡慘重,但是這支兵馬始終不曾潰散。

「此人是虞氏王朝這座茅坑里的玉石。」

這可是天目書院一位新任副山長的公然言語,毫不掩飾他對整個虞氏王朝的不屑,以及對那位武將的獨獨高看一眼。

最後便是戴塬所在的青篆派了。

故而當她一聽道號水仙的前輩,竟然就是那位久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小龍湫首席客卿,還是位元嬰老神仙,她那身姿便愈發軟綿了幾分,豐肌弱骨,跪坐敬酒時,一條大腿,有意無意間稍稍貼近老元嬰。

女子穿了件綢緞材質的法袍,又是跪坐之姿,故而弧線緊綳,那份觸感微涼,老元嬰卻是心頭一熱。

酒過三巡,醉醺醺然,戴塬摟著身邊女修腰肢,而章流注身邊這位仙子,早已依偎在老神仙的懷中,一口一個章大哥。

只是這次出門遠游,章流注可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為了沾花惹草才來的洛京,今天這頓葡萄架下的小花酒,撐死了只是假公濟私,忙里偷閑而已。不然章流注早就一手持杯,一手去那白皙肥膩的峰巒中探囊取物了。

原來那夜陳劍仙離開野園之前,私底下交待過章流注,話說得客氣,有勞水仙道友走一趟虞氏王朝,找那個當內幕供奉的戴塬敘舊,幫忙打聲招呼,就說他跟青篆派依舊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但是與擔任虞氏內幕供奉的戴塬卻是不打不相識,所以他接下來會看看有無機會,可以幫著戴塬在虞氏王朝這邊的山水官場里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說實話,章流注都有點羨慕戴塬有個內幕供奉身份了,不像自己,就只能在小龍湫當個清湯寡水的首席客卿。

以至於在趕來洛京途中,章流注都開始心思活泛起來,能不能與下任小龍湫山主打個商量,讓自己在某個成功復國的山下王朝,謀個類似「國師」的身份?例如在桐葉洲如今評選出來的十國里邊,挑選一個暫時缺少頂尖戰力的大王朝,就像那個百廢待興的大崇王朝,好像目前國師之位就依舊空懸?戴塬不過是個金丹境,自己卻是實打實的元嬰。一旦成了,豈不美哉?

屆時自己當了那大崇王朝的新任國師,又有那個陳劍仙當幕後靠山,一洲山河,誰還敢小覷我章流注?覺得我出身不正?

一個能夠讓中土仙人都要頗為禮敬、且退讓三分的劍仙。

這條大腿,我是抱定了!

喝完一場可謂清淡的花酒,戴塬雖然大為意外,還是聽從章流注的心聲提醒,雙方總算要步入正題了,得讓那兩個尤物先行離開,暫時不用她們繼續陪侍飲酒。

那個豐腴女子果然伶俐乖巧,半點不糾纏膩歪,只是善解人意地心聲詢問,需不需要她們去戴內幕的府邸那邊等候喝下一場酒。

戴塬得了章流注的心聲,便與她笑著答應下來。

等到兩位譜牒女修走遠了,章流注瞬間散去滿身酒氣,眼神清冽異常,搖身一變,成了個氣勢凌人的元嬰前輩,以心聲道:「戴塬,接下來我與你說的任何一個字,都不要泄露出去,無論是你家祖師高書文,還是虞氏朝廷,今天這場議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在浩然天下,不要小看任何一位辛苦爬升到元嬰境的山澤野修,這是常理。

戴塬見那章流注的異樣神態,便立即曉得了輕重利害,趕緊收斂笑意和嘴上調侃,正襟危坐起來,畢恭畢敬以心聲道:「章首席請說,晚輩洗耳恭聽。」

章流注便說了陳劍仙與自己交待過的那番言語,戴塬聽得神色專注,一個字都不敢錯過,只是聽完之後,欣喜之余,又有幾分惴惴不安,一時間猜忌叢叢,這算是天上掉餡餅,白撿了一份山水前程?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好事?那個出手狠辣、城府深沉的劍仙,憑什么對自己青眼相加?對方真不是拐彎抹角,貪圖青篆派的那份豐厚祖業?有沒有可能,章流注其實與那劍仙早已私下談妥,不宜明爭,便來暗搶?自己會不會忙前忙後,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不說,還要成為青篆派一個吃里扒外的的千秋罪人?

章流注好像已經猜到戴塬那份百轉千回的心思脈絡,捻起身前那只仿花神杯,雙指先輕輕提起,再重重一磕桌面,眯眼笑道:「陳劍仙最後還有兩句話,讓我捎給戴老弟,第一句呢,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得了便宜還賣乖。」

戴塬滿臉苦笑,心弦緊綳。

章流注停頓片刻,繼續說那「第二句話」,「見著了戴塬,不是跟他商量要不要做事,而是在手把手教他怎么做人。」

戴塬才喝了一壺龍湫仙釀,此時卻泛起了一肚子苦水,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眼前這個章老哥,果然已經與那青衫劍仙是一條賊船上的盟友了。

章流注恢復笑臉,緩緩道:「戴老弟,不要多想,這位陳劍仙,在咱們桐葉洲,是有個宗字頭門派的譜牒修士,沒有理由,更沒有必要坑害一個金丹修士,桐葉洲三座書院又不是擺設。」

戴塬心情忐忑,沉吟片刻,臉上堆起笑容,試探性問道:「章老哥,能否與我說句交心話,那個劍仙,當真不是覬覦青篆派的家業,不是讓我當那背叛師門、監守自盜的內應?」

章流注嗤笑一聲,根本不屑與戴塬說半句解釋言語,雙方本就是風月場的酒肉朋友,戴塬如此不知好歹,愚不可及,難怪才是個無望元嬰的金丹譜牒,若是個在山下野狗刨食的散修,如此優柔寡斷,不識大體,早就死翹翹了。

章流注將那只酒杯翻轉過來,杯口朝下,擱放在案幾上邊,「話都已經帶到,言盡於此。聽不聽由你,戴老弟,我這個當老哥的,最後額外提醒你一句,這類白送一份潑天富貴的好事,瞻前顧後,不知珍惜,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只會悔之晚矣。」

戴塬一咬牙,說道:「做了!」

真正讓戴塬下定決心的,還是聽說那位劍仙,竟然出自某個桐葉洲宗門。

只要不是那種劍走偏鋒的一錘子買賣,戴塬就稍稍放心幾分,不然戴塬還真擔心落個里外不是人的慘淡下場,別說是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恐怕連祖師堂譜牒身份都要保不住,屆時東窗事發,被高書文察覺,以這個高老祖的心性和手段,是絕不會讓自己活著去當個野修的。

章流注呵呵一笑,神態倨傲,真不知道那位好似神龍出海、天馬行空的陳大劍仙,瞧上了戴塬什么,分明是個給那陳劍仙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兒。

章流注重新翻轉酒杯,戴塬立即身體前傾,提起酒壺幫忙倒滿,再給自己倒了一杯。

章流注微笑道:「就不說那些空話大話了,反正就咱哥倆的過命交情,務必勠力同心,精誠合作。」

戴塬雙手持杯,眼神堅毅道:「章老哥,說句真心話,我就當是將一副身家性命,都交待在這杯酒里了。」

葡萄架上邊,突然探出一顆腦袋,望向那戴塬,打抱不平道:「你們青篆派怎么回事,竟然將戴老神仙這匹千里馬當驢用,豈不是暴殄天物?」

別說就是戴塬嚇了一大跳,就是章流注都差點沒忍住,直接祭出一件防御法寶,再攻伐本命物,至於會不會誤傷了戴老弟,全憑天意了。

戴塬呆呆抬頭,看著那顆「倒懸」在葡萄架上邊的頭顱。

戴塬在門派里邊,除了一口綠珠井,其實就再無實權了,青篆派真正管事的修士,全是祖師高書文的親信,管錢的,是個高老祖的姘頭,她除了手握財庫,這個除了高老祖誰都不拿正眼瞧的風騷娘們,還負責白玉山市的一切事宜,而門派掌律,就只是個資質很一般的龍門境老修士,卻分走了喚龍潭這塊肥肉,就因為是高老祖的嫡傳弟子,便作威作福,平日里見著了自己這位金丹地仙,卻總是皮笑肉不笑,一口一個戴師侄。

章流注泰然自若,問道:「這位道友仙鄉何處,敢問道號?」

那白衣少年保持那個古怪姿勢,一臉誠摯道:「我是東山啊。」

章流注笑問道:「那么不知東山道友,來了多久,聽了多少?」

對方抖了抖手中一封詔書,嘩啦啦作響,一本正經道:「比你們先到片刻,剛才忙著欣賞這份皇帝陛下的罪己詔呢,什么監守自盜什么悔之晚矣,都沒聽著,所以完全沒有必要殺人滅口。」

章流注臉色陰沉。好家伙,陰陽怪氣得很吶。

白衣少年將那份詔書收入袖中,笑道:「哈哈,章首席是不是聽說我早到此地,便松了口氣?覺得我至多是擅長隱匿身形氣機,真要交手,未必有多能打。嘿,這就是章首席高興得太早了點,因為我是騙你們的啊,我是一路跟著你們走入的燈謎館,見你們聊得投緣,不忍打攪,就在葡萄架上邊小憩片刻,不信是吧?那就看看你們腳邊,是不是有一小堆的葡萄籽兒?」

戴塬立即低頭去瞧,章流注卻是紋絲不動,兩人是只差一境的地仙修士,可這就是譜牒仙師與山澤野修的真正差距了。

章流注故作鎮定,撫須微笑道:「這位道友,真是不走尋常路。」

一個能夠趴在葡萄架上半天的修士,自己竟然從頭到尾毫無察覺,絕對不可力敵!

崔東山一個翻轉身形,雙手抓住葡萄架,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背靠一根葡萄架木柱,「行了,不與你們兜圈子,我還有正事要忙。」

崔東山望向那個老元嬰,「我家先生擔心你說不清楚,會在戴塬這邊畫蛇添足,所以才讓我跑這一趟洛京,事實證明先生是對的,你章流注確實自作聰明了,沒關系,既然我來了,就由不得你們倆糊塗或是裝糊塗了。」

崔東山轉頭望向那個戴塬,直截了當說道:「戴塬,想不想在百年之內,當個青篆派眾望所歸的第八代掌門?順便再能者多勞,兼任這虞氏王朝的首席內幕供奉?」

戴塬神色尷尬,哪里跑來的瘋子,在這邊大放厥詞。

崔東山見他不說話,笑著點頭:「很好,就當你默認了。」

在與章流注說道:「至於章首席,在小龍湫的官帽子,已經夠大了,封無可封,總不能當那山主吧,畢竟是個外人,於禮不合。沒有了林蕙芷和權清秋,大龍湫又不是真的無人可用了。」

章流注臉色微變,這等小龍湫頭等密事,此人豈會知曉?!

崔東山微笑道:「我家先生說了,作為你這趟洛京之行幫忙捎話的酬勞,他可以在小龍湫那邊幫你說句公道話,允許你保留首席客卿的頭銜,再去大崇王朝謀個官場身份,例如……國師?所以你離開洛京後,不用立即返回小龍湫,直奔大崇王朝好了,去找那個叫蔡釉君的工部侍郎,就說自己是周肥的山上朋友,願意暫時給他當幾年的幕僚賬房,先生讓我提醒你,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花幾年功夫,耐著性子摸清楚了大崇廟堂的官場底細,章首席,這就叫?」

章流注立即接話道:「磨刀不誤砍柴工!」

一壺龍湫酒,喝得老元嬰心腸滾燙,好像那個大崇國師,已是落袋為安的囊中物了。

至於眼前這個自稱「東山」的道友,既然是陳劍仙的得意學生,那就是半個自家人了。

關鍵是那位陳劍仙好似未卜先知的代為鋪路,剛好是章流注心中所想,那個蒸蒸日上的大崇王朝,正是老元嬰最想去一展身手的最佳「道場」。

與此同時,章流注對那個好似可以輕易看穿人心的陳劍仙,敬畏更多。

再聯系到小龍湫野園內的那場變故,章流注總有一種錯覺,那位劍術通玄的陳大劍仙,心性、手法、氣度,仿佛更像野修。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頃刻間就讓小龍湫兩位元嬰譜牒修士,淪為階下囚,如今還被龍髯仙君拘拿去了中土上宗,生死不知。

崔東山點頭贊許道:「孺子可教,前途無量。」

然後崔東山抬起一只袖子,揮了揮那份久久縈繞不去的女子脂粉氣,嘖嘖道:「你們兩位,都是所謀甚大的地仙修士,要潔身自好啊,要好好修身養性啊,尤其是與那些譜牒女修,少喝花酒,少打神仙架,留點氣力,攢點口碑。不然一個未來的大崇國師,一個青篆派的第八代掌門,給外人的最大印象,竟然是那花叢,就有點不像話了。如今桐葉洲山上,說大很大,說小很小,好事不出門,壞話傳千里。」

戴塬瞥了眼章流注,章流注端坐原位,目不斜視。

崔東山伸出一根手指,朝兩位地仙指指點點,「先生與我,可不希望將來自家山頭的座上賓,都是些常年混跡於脂粉窟中、風流帳里和石榴裙下的英雄好漢。」

章流注有些悻悻然,心中大罵戴塬誤我!

在認識戴塬之前,老夫是出了名的修行勤勉,哪里認識半個譜牒女修、狗屁仙子。

崔東山拍了拍手掌,笑道:「就像章首席方才說的,那咱仨就勠力同心,精誠合作?」

章流注與戴塬都起身行禮,信誓旦旦,只差沒有對天發誓了。

崔東山最後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臉道:「我也學一學章首席的畫蛇添足,關起門來說句自家話,如果你們兩個膽敢一錯再錯,哪天讓我家先生失望了,我就先打你們半死,再讓你們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崔東山動身離開仙都山之前,自家先生曾經問了個極有意思的問題。

如果是玉圭宗韋瀅暗中許諾,給出差不多的名利誘惑,那章戴兩人,是不是同樣會鞍前馬後,並且更加死心塌地?

崔東山點頭說是。

先生便笑著說了句,那就說明人心上下功夫,還遠遠不夠牢靠,無妨,滴水穿石,徐徐見功。

兩位地仙,一個金丹噤若寒蟬,一個元嬰只說不敢,絕對不會辜負陳劍仙的栽培和信任。

白衣少年宛如一團白雲,憑空消散,天地靈氣不起絲毫漣漪,來無影去無蹤。

葡萄架下,章流注與戴塬面面相覷。

沉默許久,戴塬小聲道:「章老哥,我宅子那邊,就只是咱哥倆喝個淡茶吧?」

「不然?!」

章流注沒好氣道:「溫柔鄉是英雄冢,空耗我輩修士精神,百害而無一利。」

戴塬默然點頭,怪我咯。

章流注說道:「我就不去你宅子飲茶了,就在這邊繼續喝酒,咱倆仔細思量,總得計較出個大致章程來。」

戴塬精神一震,立即落座,給章流注倒上一杯酒,神采奕奕道:「還是章老哥穩重,咱哥倆是要好好商量。」

兩位同舟共濟的地仙,開始坦誠交心,聊著聊著,就連虞氏王朝與那大崇王朝未來如何結盟,都聊出一點眉目了。

確實,比喝花酒有滋味多了。

果然大丈夫就不該沉溺於溫柔鄉,要謀大業啊。

結果葡萄架那邊又探出一顆腦袋,嘖嘖不已,「真不是我說你們倆,都啥腦子啊,談了些什么啊,寡婦夜哭呢?」

章流注和戴塬身體僵硬,對視一眼,皆是倍感無力的頹然。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兩本冊子,隨手丟在酒桌上,「見者有份,記得都多看幾遍,背個滾瓜爛熟,再寫個千八百字的讀後感,回頭我要考校你們的。」

白衣身形再次消逝不見。

兩位地仙修士,如同兩個學塾蒙童,剛剛拿到手一份先生給的課業。

久久無言。

戴塬用眼神詢問,那家伙走了嗎?

章流注以眼神回答,你問老子老子問誰去,問那位腦子有坑的崔仙師嗎?

那咱哥倆咋個辦?就這么干站著也不是個事啊。

不如翻閱那本冊子?

越來越心有靈犀的兩位地仙,別說嘴上言語,都用不著心聲交流,就幾乎同時落座,埋頭看書。

在那積翠觀,老真人梁爽轉頭望向庭院中,一襲白衣好似從地下一個蹦跳而出,瞧見了那位女子國師呂碧籠,「呦,老真人才收嫡傳,又找道侶嘞。」

梁爽只當耳旁風,難道那綉虎崔瀺,少年時就是這么個無賴德行?回頭得問問小趙。

崔東山晃著袖子,大步走入屋內,坐在女冠馬宣徽對面,直愣愣盯著那個道號滿月的呂碧籠。

按照虞氏王朝的秘檔記載,護國真人呂碧籠,她算是半個譜牒修士出身,曾經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國道觀內修行,因為清心寡欲,志在求真,故而一直修出了個元嬰境,她才開始外出雲游,路過虞氏王朝京城時,見那積翠觀是個道氣濃郁的福地,便在此歇腳,得了個朝廷頒發的道牒,依舊不願顯露境界,等到亂世來臨,她實在不願眼睜睜看著虞氏國祚斷絕,才違背本心,主動放棄一貫的清凈修行,勉強算是大隱隱於朝,當了護國真人。

至於那座地方上的小道觀,當然是真實存在的,那個虞氏藩屬小國的禮部檔案和地方縣志,確實都有明確記載,即便那座小道觀早就毀在戰火兵戎之中,相信肯定也會有個女冠,名為「呂碧籠」。

女子國師倍感不適,只是有那個身份煊赫的老真人在場,她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悅神色。

一個能夠肆意調侃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少年郎」,豈是她一個小小元嬰修士能去招惹的。

崔東山一開口就讓呂碧籠道心震顫,「聽我家先生說,你其實出身三山福地萬瑤宗,是那仙人韓玉樹安插在此的一顆棋子?」

「這會兒是不是還心存僥幸,想著到了我們天目書院那邊,韓玉樹會為你斡旋一二?比如韓宗主會授意他女兒韓玉樹,暗中通過虞氏老皇帝,或是繼任新君,找理由為你開脫,好在書院那邊減輕罪責,最好是能夠以戴罪之身,留在洛京,哪怕失去了護國真人的身份,爭取保留一個積翠觀觀主的頭銜,用你的私房錢,舍了自家嫁妝不要,再耗費個兩三百年道行,也要大辦幾場周天大醮,好將功補過?」

「是不是想說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么?」

「說吧,你在萬瑤宗金玉譜牒上邊的真名,叫什么?不要把我們天目書院當傻子,我很忙的,沒那閑工夫,陪你玩些小孩子過家家的勾當。」

聽到那個白衣少年,一個一個「我們天目書院」。

這個「呂碧籠」,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怕了。

梁爽境界足夠,對那呂碧籠的心境起伏,洞若觀火,便以心聲問道:「是你瞎猜的?」

崔東山笑答道:「我可不敢貪功,是先生的猜測。我哪里想到這個冒用『呂碧籠』身份的娘們,會這么不經騙,不打自招了。」

猶豫了一下,崔東山還是與這位老真人告知一個更大的真相,「之前先生與韓玉樹在太平山舊址那邊,有過一場各不留手的凶險斗法,韓玉樹殺手鐧盡出,符籙和陣法造詣極高,先生再聯系洛京和青篆派的陣法,就有了個猜測。以萬瑤宗擅長當縮頭烏龜的行事風格,既然打定主意要創建下宗了,肯定會有呂碧籠這樣的馬前卒,早早出山布局,總而言之,在先生那邊,這就是一條很淺顯的脈絡。」

梁爽捻須而笑,「陳小道友心細如發,明察秋毫,不隨貧道當個『天真道士』,真是可惜了。」

至於陳平安跟韓玉樹的那場斗法,梁爽聽過就算,何況崔東山最後那句「很忙,沒有閑工夫」,本就是故意對自己說的。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福運深厚、極有宿緣的年輕女冠,有無機會,挖牆腳撬去仙都山,反正這個馬宣徽是要留在桐葉洲的,極有可能會被梁爽留在梁國某個道觀,那么在自家宗門當個記名客卿,不過分。

事實上,女冠馬宣徽,說是嫡傳,並不嚴格,其實她只是梁國真人「梁濠」的記名弟子,卻非真正能夠繼承梁爽衣缽的那個人。

故而與弟子馬宣徽,緣來即師徒,緣散則別脈。

梁爽這一道脈,只在浩然山巔才知道些內幕,是出了名的香火凋零,實在是收徒的門檻太高,而且有條祖訓不可違背。

「上古天真,口口相傳,傳一得一。」

這就意味著梁爽這一脈道統,歷來都是一脈單傳,師無二徒。

在這之外,又有一份極為隱蔽的玄之又玄,事實上梁爽尋找傳道恩師的轉世之人多年矣。

簡單說來,自從第一代祖師開山,立起道脈法統,在那之後的漫長歲月里,一條傳承將近萬年的悠久道統,就像從頭到尾只有師徒兩人,只是互換師徒身份而已。

突然想起一事,那個野心勃勃的萬瑤宗韓玉樹,該不會已經被陳小道友給那個啥了吧?

老真人反正閑來無事,便雙手籠在道袍袖中,迅速大道推演,天算一番。

不料很快就伸手出袖,使勁抖了抖手腕。

呦,燙手。

雖然演算不出一個確切答案,那韓玉樹依舊生死未卜,可在老真人看來,其實就等於有了個板上釘釘的真相。

幾千年的山居道齡,又沒活到狗身上去。

梁爽微笑道:「回頭我就與小趙打聲招呼,幫我放出風聲去,就說韓玉樹曾經活蹦亂跳的,有幸與老天師梁爽論道一場。」

如此一來,再有旁人精心演算,就得先過他梁爽這一關了。

崔東山故意對此視而不見,只要我什么都沒看到,先生就不用欠這個人情。

崔東山只是抬起一只手,凌空指點,咄咄怪事。

那個化名呂碧籠的萬瑤宗譜牒女修,一頭霧水,不知這位天目書院的儒生在做什么,她猜測眼前眉心一點紅痣的少年,聽他的口氣,極有可能是那位剛剛跨洲赴任的年輕副山長,溫煜。

梁爽掃了一眼,卻知道崔東山在搗鼓什么,是一個圍棋定式,以變化眾多著稱於世,故而被譽為「大斜千變,萬言難盡」。

山下的國手棋待詔,山上的弈林大家,曾經對此都極為推崇,但是後來卻被白帝城鄭居中和綉虎崔瀺一起否定了,彩雲譜之一,鄭居中唯一中盤劣勢極大的一局,就是以大斜開局,崔瀺只是在官子階段,棋差一著,最終輸了半目。以至於如今的棋壇名家,幾乎都不再以大斜定式先手。

梁爽不覺得崔東山是在炫耀什么,畢竟天下棋手能夠與鄭居中下出這么一局棋,興許能夠沾沾自喜一輩子,可是對滿盤占優卻功虧一簣的綉虎而言,反而是一種無形的恥辱。可崔東山此刻為何如此作為,老真人沒興趣去探究,有些人做的有些事,外人是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比如當年大玄都觀孫懷中的借劍白也,這位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等於放棄了躋身十四境。

崔東山冷不丁問道:「你願不願意脫離萬瑤宗?從此就只是當個與三山福地『無緣無故』的呂碧籠?」

女子慘然一笑。

宗主韓玉樹何等梟雄心性,以鐵腕治理一座福地,豈會容忍一個祖師堂譜牒修士的背叛。她敢這么做,只會死路一條。

所以她已經有了決定,既然身份敗露,肯定還會牽連萬瑤宗被文廟問責,那么韓玉樹就注定沒辦法幫助她脫困了,只會盡量與她撇清關系。所以她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的下場,去天目書院,被盤查,被書院山長刨根問底,被關禁閉,說不定還會被拘押去往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不幸中的萬幸,是她還年輕,是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大不了就當是閉關修道了,不過是從這洛京積翠觀換了個地方。

這也是韓玉樹讓她早早離開三山福地的根源之一,希望她在一兩百年之內,在桐葉洲這個虞氏王朝的積翠觀,打破元嬰瓶頸,在這期間,韓玉樹除了傳授一兩種極其上乘的道法秘訣,肯定還會暗中為她傾斜大量的天材地寶和神仙錢。

到時候,呂碧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創建下宗,使得韓玉樹坐擁三座宗門。

崔東山微笑道:「在劍氣長城,或是北邊的寶瓶洲,像你這樣的臨陣退縮,可是要被斬立決的。」

「你要是覺得書院知曉此事後,就只是將你關個百來年光陰,那也太小看如今文廟秋後算賬的力道了,尤其是你這種居心叵測的地仙,罪責最大,所以聽我一句勸,離開積翠觀之前,趕緊多敬幾炷香,看看能不能請來道祖保佑,親自替你與文廟求情。不然你會被關到死的,別說是躋身了玉璞境,就算是成為了仙人,又如何?」

「對了,別忘記一事,如今五溪書院的山長,是北俱蘆洲魚鳧書院的周密,他的脾氣如何,想必你一清二楚,不然堂堂山長,也不會在功德林閉門思過,文廟甚至都不敢讓他去天目書院,就是怕他每天住在桐葉宗不挪窩了,屆時大伏、天目和五溪三位山長共同議事,周山長聽說了你的豐功偉業,你覺得會不會幫你說好話?退一萬步說,韓玉樹就算失心瘋了,也要保下你,你覺得周山長會不會噴他一臉唾沫星子?」

本就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女冠,又見到那白衣少年抬起一手,雙指並攏,眼神堅毅,信誓旦旦道:「我溫煜可以對天發誓,我要是不在天目書院的山長和當學宮司業的先生那邊,不把這件事給坐實了,不把你關到白發蒼蒼,以後我就跟你一起姓呂。」

老真人喟嘆一聲,「積翠觀的茶水真心不錯,不能白喝,那貧道也提醒滿月道友一句好了,離開積翠觀之前,除了敬香祈福,可以多帶幾百本書籍,被幽禁後聊以解悶,再隨身攜帶一把鏡子,做個伴兒,美人白發鏡先知。」

女冠慘無人色,驀然轉頭,先雙手掐道訣,再祭出一件秘寶本命物,似乎施展了一門封山屏障術法,這才顫聲道:「晚輩知錯了,梁天師救我!」

梁爽啞然失笑,搖搖頭,「滿月道友,哪有你這樣的病急亂投醫,貧道可不是你的救命稻草,這位才是。」

崔東山笑道:「韓玉樹在她身上設置了一道宗門禁制,韓玉樹一旦察覺到不對勁,哪怕隔著千山萬水,這位滿月道友,還是會當場變成個道心崩碎成一灘爛泥的白痴。所以先關門,再找梁老哥救命,說明她還不算蠢到家。」

女冠神色惶恐,開始自報名號,「我真名龍宮,是萬瑤宗祖師堂嫡傳弟子,恩師早已仙逝,我們這一法脈,除了我,就只剩下幾位資質尋常的中五境修士了,結丹都是奢望,一些個資質好的,早就轉投別脈了。」

崔東山忍俊不禁,「龍宮?竟然取了個這么大的名字,敢情你這輩子投胎為人,天生就是做大事來的?」

梁爽神色冷漠,對那萬瑤宗和韓玉樹,厭惡至極。

修什么道,求什么真,成什么仙。

好好一座風水極佳的三山福地,被折騰得如此烏煙瘴氣,那個身為福地真正主人的道友,既然那么閑,也不管管?

一場大戰,就像篩子,將桐葉洲所有人心都給梳理了一遍。

宗主、山主和掌門跟供奉、嫡傳之間,人心背離,勾心斗角,宗門跟藩屬門派之間,尚且貌合神離,分賬不均。

那么可想而知,這些山頭和仙師,與他人,與這天地,豈會「同道」?就只是像一場廝殺,輸贏多寡,結果兩分。

崔東山突然問道:「你們萬瑤宗的下宗首任宗主人選,是哪個?總不可能是韓玉樹的那個嫡女吧?」

她說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此事,據說是上任宗主名義上的關門弟子,是韓玉樹代師收徒,但是除了韓玉樹在內幾位祖師,好像誰都不曾親眼見過此人,只知道此人年紀輕輕,修道資質萬中無一,是三山福地歷史上最年輕的金丹,這還是因為此人成功結丹時,曾經惹來一份極大的天地異象,就算宗門陣法都未能完全遮掩,這才泄露了些許天機。宗門上下,這些年,誰都不敢擅自議論此事,一經發現,就會被掌律祖師親自囚禁在後山水牢之內。我之所以知曉,還是韓絳樹先前秘密造訪積翠觀,這位宗主嫡女與我親口說的,說她這位天資卓絕的小師叔,道號『梧桐』,極有可能成為一位飛升境大修士。」

說到這里,她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看得出來,韓絳樹與那修士,多半有染。」

因為韓絳樹先前在道觀內,與自己聊起那個年輕修士時,韓絳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其實一雙眼眸里,滿是春水情意。

只是話一說出口,她便自覺失言,不該當著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和一位天目書院副山長的面,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不料那白衣少年點頭微笑道:「很好,我就愛聽這些。你不妨再多聊些萬瑤宗的腌臢內幕,照實說便是,不用刻意誇大其詞。」

一直雙手掐訣穩住道心的女冠,「快要支撐不住了。」

梁爽伸出一根手指,隔著一張茶幾,指向女冠的眉心,淡然道:「定。」

霎時間女冠如同昏睡過去,耷拉著腦袋,她就像進入一個香甜美夢中。

崔東山嘿嘿一笑,站起身,來到女冠身邊蹲著,審視片刻,抬起手掌,輕輕一拍對方額頭,打得對方魂魄一並飄出身軀,再站起身,雙指捻住那件同樣昏迷的魂魄「衣裳」,抖了抖,再隨便一抹,將魂魄推回身軀皮囊內,只余下人身小天地內的座座氣府,如星羅棋布,懸空而停。

崔東山緩緩踱步,祭出一道金色劍光,畫出一座劍氣雷池禁地,崔東山時不時歪頭,或是踮起腳跟,仔細打量起這位女冠的心相,最終在一處「府邸」之內,發現了韓玉樹精心設立的一道秘密禁制,崔東山驀然五指如鉤,剎那之間,就被他扯出一條金色文字構成的「纖細星河」,幾乎同時,另外一手就「摹刻」出了一條幾乎完全相同的金色文字,為女冠填補上了那條心田溝壑。

崔東山再狠狠一巴掌打醒了那位女冠,一本正經提醒道:「梁老哥不惜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幫你解決掉了這個天大隱患,愣著干嘛,還不趕緊與真人道聲謝?」

臉頰微疼的女冠不明就里,趕緊起身後撤幾步,與老真人打了個道門稽首,感激涕零道:「謝過天師救命大恩。」

從頭到尾都是默默喝茶的馬宣徽,她打定主意,自己以後一定要離這個白衣少年要遠一點,再遠一點,最好是雙方就干脆別再見面了。

想來這個家伙的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能教出這么個學生?

崔東山坐回原位,「龍宮,你可以馬上動身了,自己去天目書院那邊稟明情況。」

龍宮怯生生問道:「溫山長不與我同行嗎?」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天目書院的溫副山長?我又不是溫煜。」

龍宮如墜雲霧,誤以為自己聽錯了,苦笑道:「溫山長莫要說笑了。」

崔東山板起臉道:「我是東山啊。」

梁爽問道:「到底是怎么個處置?」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天目書院那邊自有定論,不過龍宮屬於自首,如果再多聊點萬瑤宗和韓玉樹的腌臢事,按照文廟的老規矩,可以稍稍減輕責罰,關到死,肯定是不至於的,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她還能去蠻荒天下那邊的戰場上將功補過,至於運氣好與不好,就看天目書院的溫煜,還有五溪書院的山長周密,到底是怎么個態度了,反正我聽說這個溫煜,脾氣半點不比周密好多少,只不過周密是擺在台面上的,傳聞溫煜此人,骨頭極硬,且心思縝密,曾經在南婆娑洲戰場,活活坑死了一頭管著軍帳的仙人境妖族,如果僅憑戰功而論,不談什么資歷,溫煜直接當個天目書院的山長都是可以的。」

中土文廟,將魚鳧書院的周密從功德林解禁,得以平調往桐葉洲擔任書院山長,用自家周首席的話說,這就叫文廟開始放狗咬人了。

擺明了是讓整個桐葉洲南部仙府山頭,都老實一點,畢竟是一個當年擔任山主赴任之前、要被先生贈予「制怒」二字的讀書人,而且還是一個在「民風淳朴」的北俱蘆洲、都要找上門去、親自動手打人的書院山長,那么這么一號人物,來到了桐葉洲的五溪書院主持事務,本身就是一種震懾。

此外,亦是文廟對戰功彪炳的玉圭宗,給了個善意提醒,做事情不要太過分,往北邊伸手不要太長,差不多就可以了,總之不要學當年的那個桐葉宗,總覺得一洲仙府皆藩屬。

而溫煜擔任天目書院的副山長,如今按照文廟的禮制,儒家七十二書院,都是一正二副的配置,一般來說,兩位副山長,一個管治學,相對務虛,負責文風教化一事,一個管庶務,大大小小都可以管,尤其是當下的浩然天下,未來山下的所有禮部尚書,都必須是書院出身,溫煜如今就是那個住持具體事務的副山長,故而山上事,他溫煜可以管,書院轄境之內,山下各國他更要管。

龍宮如喪考妣,再次望向那位老真人求救。

她哪敢去蠻荒天下的戰場廝殺,寧肯被書院關押起來,她曾經遠遠見過蠻荒妖族大軍如潮水般涌過的場景,早就嚇破膽了。

一座座無法挪動的城池,就像人躺在地上等死,被蟻群啃食干凈,瞬間只剩下一具白骨屍骸。

崔東山說道:「這個娘們心性不定,說不定走到半路就要腿軟,試圖逃竄,所以就有勞梁老哥護送她一程了。」

梁爽點頭道:「反正順路,貧道剛好要去見一見火龍真人的那位弟子,到底是怎么個修道天才。」

當年趴地峰的年輕道士張山峰,其實差點就要成為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如果不是大戰在即,天師府需要一個拿來就能用的「打手」,再者小趙又不願意拔苗助長,就拒絕了火龍真人那個讓弟子「世襲罔替」外姓天師的提議。

梁爽隨口問道:「那這積翠觀,還有虞氏朝廷那邊,你要不要給個說法?」

崔東山沒好氣道:「給個屁的說法,要不是我看那位太子殿下還算有點人樣,雄才偉略的明君肯定算不上,昏君倒也不至於,反正當個虞氏皇帝,還算綽綽有余了。」

梁爽笑了笑,「這不是綉虎作風。」

崔東山難得有些吃癟,「都不曉得梁老哥是在誇人還是罵人。」

梁爽微笑道:「別藏著掖著了,不如讓貧道開開眼?」

崔東山站起身,從雪白袖中抖落出一個栩栩如生的瓷人,竟然正好便是龍宮的姿容身段,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馬宣徽看了又看,若非兩位女子國師一站一坐,不然自己還真無法辨別真假。

崔東山再從袖中摸出一頭女鬼的魂魄,抬手虛托,輕輕說了句「走你」,魂魄便依附在那具閉目的瓷人中,崔東山再雙指並攏,抵住瓷人眉心處,如為佛像開臉,畫龍點睛。

片刻之後,瓷人睜開眼眸,施了個萬福,竟是與龍宮極為相似的嗓音,甚至就連那份清冷氣質,都如出一轍,「奴婢龍宮,道號滿月,忝為積翠觀觀主,見過主人。」

崔東山伸手一抓,將龍宮擱放在桌上的那把拂塵握在手中,拋給眼前「龍宮」,後者手捧拂塵,搭在一條胳膊上,打了個道門稽首,「奴婢謝過主人賜下重寶。」

崔東山斜眼真正的龍宮,「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摘下頭頂太真冠,送給咱們這位滿月道友,至於你腳上那雙綠荷白藕仙履,還有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道袍,等會兒再說。」

梁爽說道:「可惜,幸好。」

可惜的,是這等逆天手段,成本太高,無法像那甲胄兵器、仙家渡船之流量產,幸好的是受此瓶頸約束,瓷人數量有限,不至於天下大亂,徹底抹掉「人」之名實。

修道之人,人已非人。

可如果再有這瓷人,遍布人間,後果不堪設想。

一個不小心,就會重蹈覆轍,讓整個人間淪為萬年之前的遠古天庭。

屋內一旁的龍宮和弟子馬宣徽,是被那女鬼魂魄給障眼法了,誤以為這個瓷人自身並無靈智,其實不然,梁爽才看得穿層層迷障之後,那一點真靈的閃爍不定,那就像人之開竅,很快就會茁壯成長,簡而言之,是一屋之內兩主人,其實女鬼魂魄是與那瓷人靈性並存的,雙方未來到底是怎么個主次之分,只看崔東山的個人喜好。

遠古神靈俯瞰人間,將大地之上的所有有靈眾生視為螻蟻。

螻蟻就只配低頭看地,抬頭看天就算猖狂?

曾經的人族是如此,這些如今看似孱弱不堪不成氣候的瓷人呢?

梁爽心情凝重,沉聲道:「虧得還有人能管住你。不然換成我是文廟管事的,就把你關到死。」

崔東山搖晃肩頭,洋洋得意道:「只要有先生在,誰敢欺負我?」

梁爽一笑置之。

崔東山換了個稱呼,嘿嘿說道:「老梁啊,我覺得吧,等到馬宣徽在梁國那邊了結那樁宿緣,就可以來積翠觀這邊潛心修行大道了,以後繼任觀主,都是可以的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但凡有點好處,我肯定都先緊著自家人。」

梁爽皺眉道:「是陳平安的意思?」

崔東山一拍茶幾,怒道:「說啥昧良心混賬話?!」

梁爽冷笑道:「嚇唬我?」

崔東山拿袖子抹了抹茶幾,「好些事情,先生不願為之,不屑為之。」

既然只是不願和不屑,那就不是做不到了。

梁爽好奇問道:「陳平安是要學你崔瀺,用那事功學問,來縫補一洲山河?」

崔東山搖頭道:「不太一樣的手法,先生最擅長化為己用,再來別開生面。」

不知為何,一聽到崔瀺二字,那個龍宮就開始頭疼欲裂,雙手捂住腦袋,一位修道有成的元嬰地仙,竟是汗如雨下。

顯而易見,崔東山確實撤掉了她那道禁制,只是又為龍宮新加上了一道山水關隘。

比如但凡她的一個念頭,只要稍稍涉及「崔瀺」或是「綉虎」,就是這么個道心不穩的凄慘下場了。

等到龍宮好不容易穩住道心,那個她已經猜出身份的白衣少年,又笑嘻嘻說道:「跟我一起念,崔瀺是老王八蛋,崔瀺是老王八蛋。」

可憐龍宮,這一次她竟是疼得後仰倒地,身體蜷縮起來,只差沒有滿地打滾了。

梁爽對此視而不見,問道:「沒有一兩百年,不成事吧?他這么分心,自家修行怎么辦?」

「我家先生有個估算,在五彩天下重新開門之前,就能大致有個雛形了。從山上到山下,從道心到人心。而且不會太過耽擱先生的修行。」

「如此之快?!」

「不然你以為?」

梁爽陷入沉默,拿起那斗笠盞,喝了一口茶水,以心聲問道:「你這陰神,是要?」

崔東山撇撇嘴,「跟老梁你沒什么好隱瞞的,是要去蒲山雲草堂撈個嫡傳身份,還有個爛攤子需要收拾。」

梁爽又問道:「那你的陽神身外身,如今置身何處?」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在五彩天下,就在幾天前,剛剛找到了白也的那處修道之地,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可以幫忙打理。」

梁爽打趣道:「這是要在那邊創建下宗?豈不是與韓玉樹英雄所見略同了?」

只要崔東山在五彩天下那邊,再創建一個宗門,寶瓶洲的落魄山,就可以從上宗順勢升遷為「正宗」,而桐葉洲的青萍劍宗,則可以升為上宗。

在這件事上,與萬瑤宗的謀劃,是差不多的路數。

崔東山伸手握拳,輕輕捶打心口,抬頭望向天花板,滿臉悲愴神色,「一想到自己竟然跟韓仙人想到一塊去了,就氣啊,氣得心口疼啊。」

馬宣徽終於忍不住了,鼓起勇氣與老真人輕聲道:「師尊,我不想來這積翠觀修道。」

老真人點頭笑道:「都隨你。不過你也不用怕這個家伙,師父與他的先生,是一見如故的好友,只靠這層關系,這個崔東山,就不敢拿你怎么樣的。」

梁爽當然很清楚一個真正的綉虎,棋力如何。

像今天這種戲耍龍宮,再有之前在燈謎館那邊,跟章流注和戴塬的打交道,不過是兩碟佐酒菜罷了,崔東山不過是隨便抖摟了個相對偏門的怪招,只能算是著力於棋盤局部的騙著和欺著,都稱不上是什么真正的神仙手。

梁爽終於問出了那個心中最大疑惑,「為何給人當學生,當得如此誠心。」

事實上,當下這個置身於積翠觀的老真人「梁爽」,與那梁國京城內的天師梁爽,還是有些差異的,並不同於尋常修士的陰神出竅遠游,簡單說來,就是後者要高於、大於前者。在這一點上,國師崔瀺與崔東山亦然。

崔東山淡然笑道:「某個句子,同道方知。天師何必多問。」

龍宮與馬宣徽都是道門女冠,故而不理解崔東山此語玄妙所在,因為涉及到了一首佛門禪詩。

孤雲野鶴,何天不飛。

梁爽搖頭道:「不對。你所說,恰好是反的。」

崔東山笑道:「當真相反?天師不如再想想?」

之所以又更換了一個稱呼,當然是心知肚明,眼前陰神梁爽,不過是幫忙真身提問。

梁爽點點頭,「倒也是。」

崔東山的言外之意,並不深奧,更不是什么故弄玄虛,無非是說一個淺顯道理。

自己選擇一種有限的自由,怎就不是一種大自由?

梁爽又問道:「那貧道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其實隨時可以選擇一種完全純粹的自由?」

崔東山卻反問道:「你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同時跟崔瀺,鄭居中,齊靜春,吳霜降下棋,你會怎么選擇?」

梁爽笑道:「不落座,不捻子,不對弈。」

崔東山攤開雙手,「這不就得了。」

梁爽眯眼問道:「那就更有意思了。既然你服管,讓你心甘情願服管之人,又該誰來管?」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

這個老家伙,對待此事,果然還是念念不忘,跟那鄒子其實是差不多的心態。

梁爽並沒有就此放棄那個答案,靜待下文。

崔東山默不作聲。

這就很煩人啊,自己這個小胳膊細腿的仙人,面對一位飛升境巔峰大修士,實在是硬氣不起來啊。

崔東山第一次懷念那個老王八蛋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家先生說過,做那有意思的事情,當然很有意思,卻未必有意義。但是做成了有意義的事情,一定有意思。」

梁爽思量片刻,「此理不俗。」

崔東山哀嘆一聲,說道:「某個句子,同道方知。天師何必多問。」

梁爽哀嘆一聲,自家真身的那一粒心神芥子,終於徹底撤出陰神心湖,「你煩我也煩,不愧是同道。」

馬宣徽瞥了眼那個虞氏王朝的女子國師,還好還好,她也聽不懂。

崔東山伸出手掌在嘴邊,「梁天師梁天師,看架勢你這陰神要造反,必須管一管他了!」

梁爽懶得跟這個家伙瞎掰扯,站起身,說道:「滿月道友,給你半個時辰收拾一下,貧道在蕉蔭渡口那邊等你。」

崔東山突然喊住老真人,「老梁,我得替先生求一樣東西。」

梁爽疑惑道:「何物?」

見那崔東山笑得賊兮兮,梁爽開始亡羊補牢,「事先說好,貧道是出了名的兩袖清風,要是仙兵之流的鎮山之寶,這類身外物,絕對沒有,至多是幫你先生去跟小趙借取,三五百年不歸還,問題不大。」

貧道身為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你們天師府總不能光讓人干活不給工錢吧。

崔東山搓手道:「梁老神仙最是擅長望氣,對這一洲山河氣運,定然了如指掌。」

梁爽大笑道:「不費錢的玩意兒,讓貧道白擔心一場,讓陳小道友等著便是。」

在老真人帶著馬宣徽離開積翠觀後,崔東山看了眼兩個「呂碧籠」,後仰倒地,後腦勺枕著雙手,懶洋洋說道:「抓點緊,更換道袍和雲履,同時再多說一些虞氏皇室、廟堂和山水官場的內幕,有什么就說什么,別怕說得繁瑣零碎。一些個萬瑤宗的道訣秘術,能教給自己的,就趕緊傾囊相授,吝嗇誰都沒有吝嗇了自己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