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四章 一張桌子(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8684 字 2021-07-19

陳平安點點頭,「都不賴。」

鄭大風嗯了一聲,「不錯是不錯,也就僅限於不錯了,麻煩得很,這幫孩子,就像是一直被劍氣長城壓著,拳意未曾真正起來,即便是資質最好的姜勻,也會覺得自己面對劍修,矮人一頭。這種念頭,一天不打消,就會一直是個無形瓶頸,最麻煩的,明明有此瓶頸,還不耽誤破境。這就很難講道理了,我這個教拳師傅,總不能按住他們的腦袋,去跟那些眼高於頂的同齡劍修們問拳搏命打幾架。」

其實換成是陳平安,如果是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武夫,不曾遇到崔誠,不曾有過竹樓練拳,一樣會難以逾越那道天塹。

但是白天在躲寒行宮那邊,陳平安確實對那些年輕武夫很滿意,是一種發自肺腑的認可。很大程度上,從姜勻和元造化他們的身上,陳平安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這就像一個境界已經足夠高的長輩,看到一個只能算是資質湊合的晚輩,後者雖然嘴上不曾豪言壯語,但是一雙眼睛里,就像一直在反復念叨一句話。

我一定可以成為大劍仙,對不對?

陳平安覺得這樣的「言語」,實在是美好動人至極。

鄭大風抿了口酒,立即打了個哆嗦,嘆了口氣,緩緩道:「要是擱在浩然天下,除了姜勻,有可能僥幸得到一次武運饋贈,其余所有人,就都別想了。」

陳平安笑道:「反正不是在浩然天下,等姜勻幾個都躋身了金身境,你多花點心思,底子一樣會很好。」

鄭大風說道:「不如找一撥劍修演場戲,來場劍修和純粹武夫之間的內訌?雙方互為守關過關,結結實實打過一場,無論輸贏,對姜勻他們都是好事。我就是個每月只領一筆俸祿的教拳師傅,連個芝麻官都算不上,沒那么大本事,讓隱官或是刑官兩座山頭的管事人,掌握好火候,挑選出來的劍修,不光是境界合適,心性都有要求,不然這種事情,一方問拳,一方問劍,那些個飛升城的寶貝疙瘩,一個打急眼了,就要不管不顧,一旦跟姜勻他們生死相向,傷感情不說,就怕誰受傷,尤其是傷及大道根本,更怕牽一發而動全身,打破飛升城三座山頭的微妙平衡。」

陳平安點點頭,「你確實不適合出面促成此事。」

鄭大風大笑道:「這就叫姜尚真照鏡子。」

「我們周首席的名聲,等到下一次開門,肯定就能傳到青冥天下那邊去了。」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略作思量,「找人切磋這件事,我來辦好了,不過你得做好拉架的准備。」

鄭大風點點頭,「捻芯姑娘,閑著也是閑著,不陪大風哥喝兩口?」

捻芯眯眼冷笑。

鄭大風自顧自抿了口酒,眼神幽怨道:「不喝就不喝,凶大風哥做啥子嘛。」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半斤八兩真氣符,能不能畫出來,可不可以用在躲寒行宮那些孩子身上?」

鄭大風點頭道:「能畫,也可以用。」

陳平安有些疑惑不解,之前是以為這里邊有忌諱,有師傳禁制之類的講究。

鄭大風笑道:「按照我師父的說法,無緣無故的,憑什么白給好處?」

「再說了,當年我師兄在葯鋪後院,挨了那頓罵,難得被師父罵了個狗血淋頭,李二那會兒不就是想當個好人嗎?」

「要不是高煊那小子,搶先買下那條金色鯉魚和龍王簍,李二當時又得了師父的提醒,還有後來的落魄山?劍氣長城的二掌櫃和末代隱官?我看懸。」

「佛家所謂的福慧雙修,既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難的事情。」

鄭大風放下酒碗,雙手抱住後腦勺,打了個酒嗝,笑道:「不過既然你開口了,我就將那兩張符籙用上。」

其實他是位山巔境武夫了。

只不過在躲寒行宮那邊,一直「吹噓」自己是位覆地遠游的羽化境大宗師。

被孩子們瞧不上眼,真是鄭大風自找的。

成為山巔境後,鄭大風就開始刻意練拳懈怠了,確實是懶。

而且還是一種心懶。

因為一旦成為五彩天下的首位止境武夫,就由不得鄭大風懈怠了。

我遠風波,風波未必遠我。

鄭大風覺得現在的安穩日子,就很好嘛。

從不收拾酒桌碗筷,只有擦凳子一事,代掌櫃最勤快。

我大風哥是那差婆姨的人嗎?

錯了,是我大風哥的那些未過門媳婦們,尋尋覓覓,還沒能找到她們夫君罷了。

鄭大風問道:「落魄山那邊,如今是誰看大門?」

「小米粒幫忙看門最久,每天巡山完畢,就去門口坐著。不過現在是個叫年景的道士,代為看門,他剛剛到小鎮沒幾天。」

「真道士假道士?」

「還真不好說,按照現在的說法,當然是沒有度牒的假道士了,可如果按照老黃歷,算是真道士。」

鄭大風點點頭。

我不多想。

陳平安笑問道:「就沒想著在這邊找個媳婦?」

鄭大風笑呵呵道:「我又不是那幫毛頭小子,每天嚷嚷著『老子進不了避暑行宮,就娶個隱官一脈的女子劍修』。」

「離鄉多年,小鎮那邊啥都不想,就是有點想念毛大娘家的肉包子,嘖嘖,夠大,當然還有黃二娘的酒水,酒碗也不小。嗯,再就是胡灃他爺爺的那個喜事鋪子。」

「對了,你知不知黃二娘的那個寶貝疙瘩?」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不多,只聽說是個小秀才,讀書種子,後來去了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繼續念書。」

「就這些?」

「不然?」

「黃二娘的那個死鬼丈夫,姓白,她兒子叫白商。」

陳平安問道:「是那個秋季別稱之一的『白商』?」

鄭大風笑道:「不然?」

「還有那個胡灃,如果我沒記錯,跟你是同齡人吧,就是經常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撿碎瓷片的那個,你們雙方怎么都該打過照面的。」

陳平安點頭道:「是見過很多次,但是我跟胡灃從來沒說過話。」

鄭大風再次泄露天機,「胡灃姓胡,他爺爺姓柴,你就不覺得奇怪?」

陳平安氣笑道:「我怎么知道胡灃的爺爺姓柴不姓胡。」

小時候陳平安

都不敢走近那間喜事鋪子,而那個走街串巷做縫補生意的老人,也從不走泥瓶巷。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搖搖頭,問道:「除了老瓷山,還有呢?」

陳平安默不作聲。

是那個神仙墳。

當年小鎮孩子們經常逛的地方,其實就那么幾個地方。

在老槐樹下納涼嬉鬧聽故事,在石拱橋和青牛背那邊,釣魚游水。

去老瓷山各憑喜好撿取碎瓷片,去神仙墳那邊放紙鳶,玩過家家。

陳平安心弦瞬間緊綳起來。

玩過家家?!

鄭大風搖晃酒碗:「鄒子去過驪珠洞天,如果我沒有記錯,是在杏花巷那邊擺的攤子,後來還有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婆姨,就是那個鄒子的師妹了,當年其實也去過驪珠洞天。既然半部姻緣簿,都被柳七帶去了青冥天下的詩余福地,她手上的那些紅線,從哪兒來的?這玩意兒,是誰都能煉制出來的?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夠通天了吧,一樣沒法子煉制。那么多的紅線,到底是怎么來的,就是她從柴老兒手中求來的。」

「都說二掌櫃坐庄無敵,年輕隱官算無遺策,要我看啊,真心不怎么樣。」

陳平安笑道:「你年紀大,你說了算。」

關於小鎮的那幅光陰長河走馬圖。

知道師兄崔瀺肯定動過手腳,故意刪減掉了很多內幕。

但是陳平安怎么都沒有想到,會抹掉如此之多的真相。

鄭大風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寫下五個字,剛好圍成一個圓,緩緩道:「是鄒子率先創建了五行學說,金木水火土,既有五行相生,亦有五行相克,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生金,金克木克土克水克火克金。高煊的那尾金色鯉魚,趙繇的木雕鎮紙,你送給顧璨的小泥鰍,秀秀姑娘的火龍手鐲,你家隔壁的那條四腳蛇。這里邊的學問,大了去,多想想,好好想。」

鄭大風不丁說道:「我覺得那個羅真意,有點古怪。」

陳平安回過神,一頭霧水,「什么?」

羅真意,絕對沒有問題才對。

鄭大風呵呵一笑。

陳平安的心思還在家鄉小鎮和神仙墳那邊,問道:「還有更多的『來路』嗎?」

鄭大風說道:「差不多也就那樣了,山主你自己扳手指數數看,一雙手數得過來嗎?是不是已經夠多了?」

捻芯聽出了一個大概,試探性說道:「養蠱?」

鄭大風一口酒水噴出來,想要與捻芯姑娘瞪眼,又不舍得,只好擺手道:「別瞎說。」

小陌輕聲說道:「是一種無形中的大道流轉,誰都有機會獲得全部。」

鄭大風笑道:「不扯得那么玄乎,說得形象一點,就是有人坐庄,所有人都在賭桌上,有人不斷輸掉籌碼,離開桌子,在別處掙了錢,可能是借了錢,可能是撿了錢,總之只要有錢,就都還能繼續返回桌子,但是大體上,這張桌子,人還是越來越少,桌上的籌碼自然而然就越聚越多了,等到桌上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才算結束。」

直到那一刻,坐庄的那個人,就走了。

也就是楊家葯鋪後院的那個老人,鄭大風的師父。

鄭大風端起桌上酒碗,一飲而盡。

陳平安欲言又止。

鄭大風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旱煙桿,笑道:「沒什么,其實當年離開之前,我就有點察覺了。」

當時說不出口的話,往往一輩子都是那個「當時」。

一起離開捻芯的宅子,走在巷弄中,鄭大風笑道:「去酒鋪坐會兒?打烊關門了,再開就是了。」

陳平安點點頭。

到了酒鋪那邊,幫著鄭大風重新開門,陳平安發現櫃台桌上多出一樣新鮮物件,是一只青竹筒,里邊裝滿了竹雕酒令籌。

陳平安隨便抽出一支竹籌,寫了一句「天何言哉,四時行焉。在座各勸十分。」

陳平安笑問道:「抽中這支竹簽,是所有人都得喝一碗?」

鄭大風點頭道:「為了維持你這個鋪子的生意,我算是殫精竭慮絞盡腦汁了,不過那幫酒鬼,一開始挺鬧騰,沒過半個月,就都覺得還是喝酒劃拳更舒坦,但是飛升城別的酒樓,直到現在還是很受歡迎,牆里開花牆外香,沒法子的事情。」

酒令籌上的文字,五花八門。

比如有那「新舊五絕,平分秋色,各飲五分」,就是抽中者任意挑選十人,如果人數不夠,就是滿座都飲酒半碗。

此外還有人擔任監酒官,類似坐庄,還有督飲官,防止被罰飲酒之人腳底下養魚。

陳平安又隨便抽出一支竹籌,看得臉一黑。

懼內兩碗。認飲一碗,不認三碗。

鄭大風伸長脖子瞥了眼,「你這手氣,也是沒誰了。小陌,還不快幫我們山主倒滿三碗酒?」

小陌笑了笑,沒挪步去拿酒。

鄭大風揮揮手,「既然不喝酒,就趕緊回吧,不然又得在門口睡一宿。」

陳平安背靠櫃台,看著牆壁。

鄭大風將鑰匙丟在桌上,「我遭不住了,你等下自己關門,明早不用趕來開門,劉娥那邊有鑰匙。」

從酒鋪拎起一壺酒,鄭大風獨自返回住處,離著不遠,走在一條巷弄里邊,腳步緩慢,運氣不錯,果然又聽見了些動靜,停下腳步,鄭大風咳嗽一聲,問道:「還不睡啊?」

漆黑屋內,頓時響起婦人笑罵和男人怒罵聲。

鄭大風踮起腳尖,趴在牆頭那邊,好心好意「勸架」道:「大晚上吵架就算了,咋個還打架呢,要不要大風兄弟給你們倆當個和事佬?」

屋子響起男人下床穿鞋還有抄家伙的動靜,鄭大風立即腳底抹油。

酒鋪那邊,小陌笑道:「鄭先生風采依舊。」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將鑰匙留在櫃台上邊,關了店鋪門板,帶著小陌重新回到寧府。

在演武場六步走樁了約莫半個時辰,陳平安回到宅子,去廂房那邊點燃燈火,看著桌上那幾方材質相同的素章,喃喃道:「不至於吧?」

那些印章,都是霜降玉的邊角料雕琢而成。

陳平安其實很想詢問董不得,她當年那塊霜降玉是怎么得到的。

早年倒懸山,一條斷頭路的狹小巷弄里邊,有座可以說是籍籍無名的鸛雀客棧。

陳平安第一次乘坐桂花島登上倒懸山,就是住在那座小客棧,掌櫃是個年輕人,有幾個對生意都不太上心的店伙計。

是很後面,陳平安才知道原來這座鸛雀客棧,從掌櫃到店伙計,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全部來自青冥天下的歲除宮。

是奔著那頭化外天魔去的,也就是宮主吳霜降的心魔道侶「天然」,當年劍氣長城牢獄里邊的那個白發童子。

就是不知道那塊霜降玉,或是某些流入劍氣長城的霜降玉,鸛雀客棧有無動手腳。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喊來小陌。

小陌將那些霜降玉材質的素章一一攥在手心,片刻之後,搖頭道:「沒有異樣。」

言外之意,就是吳霜降並沒有分出一粒心神隱匿其中。

最少不在桌上這些素章之中。

陳平安想起一事,先生說過那趟遠游,曾在大玄都觀里邊,剛好遇到了躋身十四境的吳霜降做客道觀,當時的吳宮主,瞧著氣象略微不穩,有那么一點美中不足的意思。

照理說,別說是什么躋身十四境,所有練氣士,在各自破境之初,都需要穩固境界。

但是吳霜降,能夠用常理揣度嗎?

只說在那條夜航船上邊,吳霜降就曾與小米粒說過一句當時陳平安沒多想、如今卻不得不疑神疑鬼的言語。

「我那份歸你了。」

假定吳霜降真的這么做了,現如今他的那粒心神,就一定在五彩天下某地,可能就在飛升城,也可能是去了歲除宮建在五彩天下的那處山頭。

這種舉動,何止是涉險行事,一來心神不全,再來閉關,是修行頭等大忌,何況是躋身打破飛升境瓶頸試圖躋身十四境?

而這一粒心神化身,不比大修士的陽神身外身或是陰神出竅遠游,離開真身之時,注定境界高不到哪里去,一旦落入其他修士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根本做不出這種勾當。

但是對於吳霜降來說,好像又確實不算什么。

何況吳霜降如果真來了五彩天下,也不是只有風險而無半點機遇,比如兵家修行,最終一舉成為五彩天下第一位上五境的兵家修士。

甚至有無可能,吳霜降會顛倒主次之分?

為了能夠與道老二做那生死之爭,這位吳宮主什么事情做不出來?

整個青冥天下,唯有吳霜降,是早早擺明了要與那位真無敵往死里干一架的。

在這件事上,玄都觀的孫道長,好像都只能排第二。

陳平安試探性喊了一聲,「吳宮主?」

又喊了一遍,毫無回應。

干脆直呼其名喊那吳霜降。

依舊沒有動靜。

陳平安瞥了眼小陌,小陌面無表情。

避暑城一座學塾,有個瞧著年輕容貌的教書先生,月下散步,雙手負後,看著一副親筆手書的楹聯。

上梁巧遇紫微星,豎柱幸逢黃道日。

這位不起眼的教書先生,是劍氣長城的本土人氏,因為是練氣士,卻不是劍修,所以早年一直在玉璞境劍修孫巨源的宅子里當差,這些年就住在學塾里邊,去年剛收了個書童,其實是那可憐至極的天生「瘟神」出身,跟隨一位扶搖洲修士游歷至此,只不過少年自己並不知曉此事,如此一來,才能神不知鬼不覺。至於那個雲游修士,自然也是個一問三不知的牽線傀儡。

不是不可以循著那條線,做些大道推演,只是這位教書先生暫時還不想泄露身份,就直接選擇將其斬斷。

反正他只需要用猜的,都比那算卦更准確。

聽到兩聲吳宮主和一聲吳霜降之後,教書先生嘖嘖道:「莫不是個傻子。」

第二天清晨時分,陳平安就去了酒鋪那邊,剛剛開門沒多久,一大早沒什么生意,丘壠和劉娥,還有馮康樂和桃板都在,圍在一張桌上,閑著聊天。

昔年的少女,已經嫁為人婦的劉娥驚喜道:「二掌櫃!」

丘壠也是滿臉笑意,只是比自己媳婦相對矜持些。

陳平安笑道:「回頭你們在避暑城那邊開酒鋪,我可能無法親自到場道賀捧場了,不過新酒鋪的匾額、對聯什么的,全部包在我身上。」

劉娥趕緊給二掌櫃施了個萬福,丘壠站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

早年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屁孩馮康樂,都是大伙子了。

桃板去了趟灶房那邊,很快就給二掌櫃拿了一碗面條過來,綳著臉不說話,馮康樂埋怨道:「二掌櫃,怎么才來啊?」

陳平安接過那碗蔥花面和一雙筷子,輕聲笑道:「沒法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怎么想就怎么來。」

馮康樂點頭道:「也對,我倒是想著掙大錢,這么些年也沒能掙著幾個錢。」

一個趴桌子,一個單手托腮,就那么盯著久別重逢的二掌櫃。

他們不是修道之人,從孩子變成少年,再從少年變成年輕人,都那么快,好像就是眨眼功夫的事情,想來變成中年人,也不會慢了。

陳平安卷了一筷子面條,笑道:「看我吃能飽啊?」

桃板咧嘴一笑。

馮康樂問道:「離開這么久,會不會想酒鋪啊?」

陳平安點頭道:「會的。」

鄭大風打著哈欠走來酒鋪這邊。

今天酒鋪的第一位客人,讓陳平安大為意外。

是個風流倜儻的年輕人,窮酸書生模樣,還是一身黑衣裝束,此人見著了陳平安,就用了個飛升城誰都沒聽過的稱呼,興高采烈道:「好人兄!」

陳平安放下筷子,「呦,是木茂兄!」

「好人兄,幾年沒見,風采更勝往昔,他鄉遇故知,都不用喝酒,我這心里邊就暖洋洋的了。」

「好說好說,木茂兄也不差,說實話,要是木茂兄再不來,我就要主動登門拜訪了,怎么都該略盡地主之誼。」

「實不相瞞,之前我用了個化名陳穩,為了以誠待人,免得好人兄找我不著,就改回木茂這個本名了。」

「巧了,我先前化名竇乂,這會兒也改回真名了。」

「想必好人兄如今不會暈血了吧?」

「這可說不准,分人。」

鄭大風坐在一旁,有點懵,你們倆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呢?

陳平安解釋道:「北俱蘆洲的鬼蜮谷,跟這個木茂兄偶然相逢,不打不相識。」

黑衣書生笑道:「哪里哪里,就是一見如故,天公作美,讓我有機會與好人兄並肩作戰,同仇敵愾,一起發財,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他朝鄭大風高高抱拳,使勁搖晃起來,「想必這位,就是那個傳說中自號酒徒胸中全無糟粕、人稱浪子筆下頗有波瀾的代掌櫃了!」

鄭大風抱拳還禮,「虛名,都是虛名。」

陳平安笑道:「要是早點來劍氣長城,以木茂兄的才智心性,肯定能進避暑行宮。」

黑衣書生擺手道:「不敢不敢。」

陳平安問道:「都來了?」

黑衣書生笑眯眯道:「沒呢,就我。」

陳平安壓下心底疑惑,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

眼前這個家伙,雖說真名楊凝性,只不過並非全部的楊凝性。

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鳶,他的那個獨子蜀中暑,當年來到五彩天下,很快就選中一方風水寶地,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與這個主動找上門去的「陳穩」,很快就打成一片,後者就樂悠悠當起了幕僚和幫閑。

至於那個化名楊橫行的家伙,真名是叫楊凝真,來自北俱蘆洲大源王朝崇玄署楊氏,正是這位木茂兄的兄長,當然是親的。

楊凝真在五彩天下,很快就從金丹境躋身了元嬰境,同時還從金身境躋身了遠游境。

擅長符籙,一點行走江湖不露黃白的講究都沒有,一身法寶,簡直就是一座移動寶庫,結果招來各方勢力的覬覦,楊凝真一貫出手狠辣,滾雪球一般,最後引來將近百余位練氣士的圍殺、追殺以及被反殺。

而楊凝性,在北俱蘆洲,被譽為「小天君」,要比兄長更有希望繼承雲霄宮,再水到渠成,順勢擔任大源王朝的護國真人。

楊凝性煉化了那把鬼蜮谷寶鏡山的三山九侯鏡後,來到這邊後,幾乎沒有任何波折,就順順利利躋身了玉璞境。

只是兄弟二人,好像打小就關系不佳,既沒有一同進入五彩天下,這些年也一次見面都沒有,各混各的。

蜀中暑這位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父親身份顯赫、家底豐厚不說,母親還是女子仙人蔥蒨的師妹。

當初他身邊就有五位婢女「劍侍」,跟隨他一同進入嶄新天下。

她們分別名叫小娉,絳色,彩衣,大弦,花影,皆是中五境劍修。

如今她們是兩位金丹,三位龍門境。

由此可見,天隅洞天那對山上道侶,是如何寵溺這個獨子了,以及天隅洞天的底蘊之深厚,可見一斑。

其實她們也就是照顧蜀中暑的衣食住行罷了,畢竟蜀中暑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

陳平安問道:「扶乩宗那個年輕人?」

黑衣書生搖頭道:「遠遠見過,沒啥交集。」

扶乩宗的根本術法,與九都山有些相像,都是撰寫青詞綠章,只是除了請神降真,扶乩宗還可以邀請鬼仙。

當年宗主嵇海就請下了一位神將「捉柳」與一位鬼仙「花押」,當時雙方境界都是元嬰境,作為下任宗主的護道人,跟隨少年一同進入五彩天下。

黑衣書生問道:「能不能幫我那個蜀兄弟問點事情,天隅洞天那邊?」

陳平安說道:「出現過一場內亂,但是問題不大。」

其實不光是流霞洲天隅洞天,金甲洲晁朴的宗門,還有百花福地,甚至連皚皚洲劉財神的那條渡船,都遭遇過一場山上的凶險設計。

黑衣書生點頭道:「這就是最好不過了。蜀山主聽了,終於能夠徹底放心。光是這個消息,就能跟咱們蜀山主討要一兩個婢女。」

修道之人,最怕萬一。

但是一旦那個「萬一」來了又過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畢竟「萬一又萬一」的可能性,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黑衣書生盤腿坐在長凳上,總覺得有點硌屁股。

陳平安問道:「怎么還不回超然台享福?」

其實陳平安並不知道這個楊凝性已經在飛升城了,反正木茂兄也沒幾句實話,早就領教過了。

「風景再好,終究就是那么大點地方,人還少,就那么幾張面孔,總會看膩的,關鍵是每個明天都跟今天差不多。」

黑衣書生撇撇嘴,「不像這里,每天人來人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朝氣勃勃,每個明天都讓人期待下個明天。」

然後他就突然被一個白衣少年狠狠勒住脖子,「放肆!我們騎龍巷左護法借你膽了嗎,竟敢跟我先生稱兄道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