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五章 田壟上(2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7506 字 2021-07-22

鄭大風揉著下巴,唏噓不已,「現在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活潑生猛。」

陳平安會心一笑,懂了,蜀中暑還是個有強迫症的,有點類似黃花觀的劉茂。楊木茂流露出一種頗為羨慕的神色,「傳聞那位符籙於仙,有次路過流霞洲,在天隅洞天歇腳,見著了那個剛開始背書的年幼蜀中暑,起了愛才之心,只是蜀中暑的娘親不舍得讓兒子去當什么道士,再者在那位婦人看來,當時於玄透露出來的意向,只是收取蜀中暑為嫡傳,又不是那個關門弟子,蜀中暑畢竟是獨子,未來肯定還要繼承天隅

洞天,所以拜師收徒一事,就沒成。」

能夠成為於玄的嫡傳,哪怕不是關門弟子,這等造化,確實讓人羨慕都羨慕不來。楊木茂嘿嘿笑道:「何況蜀中暑之所以不來飛升城,是因為這家伙有些亂七八糟的怪癖和講究,他說飛升城里邊,有個隱官大人的避暑行宮,跟他的名字不太對付,故而不

宜來此游歷。」

陳平安揮揮手,「你們的包袱齋,我不摻和,身上沒錢。」

崔東山就帶著楊木茂屁顛屁顛去了店鋪,倆人躲櫃台後邊蹲著,開始以物易物,法寶一多,難免雞肋。

不到半炷香功夫,兩人就勾肩搭背離開鋪子,返回酒桌,一個要給對方倒酒,一個說我來我來,相親相愛得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楊木茂約莫喝過了一壇酒,剛好微醺,起身告辭離去,就此北游,既然不用找那雅相姚清,就安心在北邊落腳了。

陳平安帶頭走街串巷,將楊木茂送到北邊的城外,崔東山和小陌尾隨其後,因為是徒步,一路上都是二掌櫃的熟人,招呼不斷,期間陳平安都會停步聊幾句。

楊木茂打了個道門稽首,「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好人兄可以停步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相送,笑道:「萬千珍重。」從頭到尾,楊木茂都沒有詢問那個小陌的身份,只是臨了,單獨為小陌打了個稽首,鄭重其事道:「大恩不言謝,晚輩定然銘記在心,山高水長,總有機會報答小陌先生。

陳平安代為解釋道:「木茂兄的話外意思,是有些大腿,抱一次怎么夠?」

楊木茂也是個混不吝的,並不否認此事,爽朗笑道:「最知我者,好人兄是也。」

小陌微笑道:「楊道友既然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小陌的朋友了。將來若是有幸再會,不管是身在何地,楊道友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有話直說,無需客氣。」

這個黑衣書生的心弦,頗有意思,與自家公子久別重逢,還真有幾分相當心誠的親近之意,只是此人故意嘴上不說。

而自家公子對此人,好像一樣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刮目相看。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惺惺相惜?遙想當年,整座天下,能夠讓小陌有此感受的人間道友,屈指可數,落寶灘畔的那位碧霄洞洞主,算一個。

一切言語反而是累贅,只需相視而笑,便是莫逆於心。

楊木茂怔怔看著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劍修,忍不住問道:「敢問前輩境界?」

小陌坦誠以待,「不是十四境。」

十四境之外,自己境界如何,就得看被問劍之人的境界了。

崔東山樂不可支。楊木茂心里大致有數了,最少是個仙人境劍修,極有可能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難道是那位老大劍仙留給末代隱官的護道人?是那劍氣長城多年不曾露面的刑

官?還是更為隱蔽的祭官?算了,想這些作甚,楊木茂收斂思緒,感慨道:「這一遭,沒白走,先是他鄉遇故知,又認識兩位新朋友,直教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陳平安以心聲道:「那種『我不是我』的滋味,並不好受。所以今天我的出手相助,你其實不用多想。」

楊木茂小心翼翼問道:「好人兄到底是提醒我『不用多想』,還是『不可不想』?」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那就當是我一語雙關?」

楊木茂猶豫了一下,問道:「我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不知如今是誰穿戴在身?」那件法袍品秩不高,但是暗藏玄機,煉制得當,可以一路提升品秩,曾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寶庫里邊的一件重寶,不然當年楊凝性也不會選擇穿著這件法袍外出游歷骸骨灘

陳平安伸手探出袖子,拍了拍木茂兄的肩膀,「又沒喝高,少說幾句醉話,小心御風途中崴腳。」

楊木茂放聲大笑,身形化作一團黑煙,轉瞬間便往北方飄然遠去。

目送楊木茂遠去數百里之外,陳平安轉身走回飛升城,說道:「東山,那處草堂,最好還是歸還玄都觀。」

這次陳平安臨時起意來到飛升城,當然主要是還是想念寧姚。此外陳平安原本還想離開五彩天下之前,去找崔東山一次。

畢竟崔東山最早想要創建的落魄山下宗,就在這個五彩天下。

在功德林那邊,老秀才曾經給過陳平安一個地址,路線清晰,不算太好找,因為山水迷障比較多,卻不至於難如大海撈針。說是讓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得空,就去那邊看看。老秀才當時說得大義凜然,既然先生與白也是兄弟相稱的摯友,那么你自然就是白也的晚輩了,替長輩灑掃庭除之類的

,是本分事,推脫不得。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我就是在那邊散散心,免得被白玉京截胡,不會久留,只等玄都觀道士過去接手,我就會離開,絕無二話。」

先生學生,對視一眼,相視一笑。

以孫道長的脾氣,不得投桃報李?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曾經問過崔東山,陽神身外身在何處。

崔東山沒有隱瞞,說就在那白也的修道之地,算是幫忙打理那座廢棄不用的草堂。

白也曾經在五彩天下一處形勝之地,搭建了一座草堂,作為臨時的修道之地。

一棵桃樹,根深百里,是五彩天下排在前十的一樁莫大道緣。

當年與老秀才聯袂遠游嶄新天下,白也仗劍,遞劍不停,開天辟地,白也擁有一份不可估量的造化功德。只是那處道場,卻不是白也自己想要,而是准備送給玄都觀,稍稍報答孫道長的借劍之恩,而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按照白也最早的打算,也會將那桃樹、草堂一並交

給玄都觀,只是後來事出突然,白也重返浩然,只身一人,仗劍去往扶搖洲。

無法歸還仙劍一事,就成了白也的一個心結。

所幸轉世後,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被老秀才帶去玄都觀修行。在那之前,老秀才曾經抽空走了一趟草堂,又湊巧白也不在家中,老秀才何等勤儉持家,便在樹下撿取了所有落地的桃花瓣,收拾得干干凈凈,裝了一大兜,此物最宜拿

來釀酒了,白也老弟好酒,又不擅長釀酒,老秀才那就只能自己出把力了,至於釀酒剩下的桃花瓣,還可以請白紙福地打造幾十張桃花信箋。

而桃樹旁,那些在文廟老黃歷上記載為「天壤」的萬年土,老秀才當初也沒少拿,草堂附近的地面,也就約莫矮了一兩寸吧。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么,白也返回道場,看過就算,估計就只當沒看見,但是那個老秀才竟然連桃樹的枝丫都沒放過,足足掰走了幾十根桃枝。

所以等到白也返回草堂後,這才有了為老秀才專門遞出的送客一劍。

陳平安好奇問道:「是憑借三山符趕來飛升城的?」

崔東山小雞啄米,「果然難逃先生法眼。」

他的陽神身外身,當年隨便編撰了個山澤野修的身份,大搖大擺從桐葉洲進入五彩天下。

與那扶乩宗的獨苗,還有那個化名楊橫行的楊凝真,其實是差不多時候離開的浩然天下。

當時桐葉洲的看門人,是自家左師伯,咋的,不服,你們也認一個?崔東山進入贊新天下後,就開始獨自游歷,終於找到一處可以開辟為下宗的形勝之地,水運濃郁,雲霞絢爛,崔東山見之心喜,一見鍾情,便設置了數道陣法,將方圓數

百里山水占為己有,再將一處小山頭,取名為「東山」。

閑來無事,崔東山還繪制了兩幅畫卷,分明命名為《芥子》和《山河》。

憑借記憶,長達數十丈,繪畫有百萬里壯麗山河,卻名為《芥子》。

但是另外一幅畫卷,分明只有墨汁一點,卻被崔東山取名《山河》。崔東山撓著臉,遺憾道:「學生到了這邊,當過牽線搭橋的月老,為數對修士,當那撮合山,當然需要那些男女足夠心誠,可即便如此,學生依舊未能造就出這方天地的第

一對山上道侶,晚了一步,就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就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樁福緣失之交臂了。」陳平安搖頭說道:「肯定不止只有你『看上去像是』晚了一步,東邊的白玉京,還有隱藏在扶搖洲和桐葉洲難民中的高人,一樣做過類似嘗試,而且注定一樣落空了。天心不可測,人算不過天算。只要你有心,就一定會慢上一步,此事無解的。不要小覷這座天下的大道,只能靠那些冥冥中的天意自行決斷,東山,以後類似事情,不要做了,

會被記賬,也是要還的。」

陳平安抬頭看天,喃喃道:「天意不可違,不是隨便說說的。」崔東山點點頭,「若非如此,我就會順著本心,先揀選下宗地址,就立即趕回南邊,在那幫桐葉洲遷徙流民之中,揀選一兩個身負龍氣的,廣撒網,為幾個有資質當那人間

君主的家伙,做扶龍之舉了,實在是憑人力造就道侶一事碰壁,再不敢去刻意追求那第一份『人道功德』。」

陳平安笑著轉頭安慰道:「看似什么都不做,只需自然而然,順勢而為,說不定反而會有些意外之喜。」

崔東山笑道:「聽先生的。」

天地初生。

宛如稚子,漸漸開竅。

一座嶄新天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隨之機緣四起。

第一座懸掛像、立神主敬香的山上祖師堂,被飛升城獲得。

故而飛升城所有劍修的外出游歷,其實可以得一份無形庇護。

如果不是得了這份大道眷顧,在那些「古怪」橫行的山水秘境之中,飛升城劍修的傷亡,恐怕翻幾番都不止。

五彩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飛升境。

以及被五彩天下大道認可的天下第一人。

皆是破境一事勢如破竹的寧姚。

此外寧姚還是劍修,又有額外的一份饋贈。

再加上她是第一位斬殺「古怪」的修道之士。

誰與爭鋒?

所以就算是一位來自別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膽敢擅闖五彩天下,只要被寧姚問劍一場,都有可能有來無回。

崔東山問道:「收集金精銅錢一事,先生有眉目了?可有進展?」

陳平安無奈道:「正愁呢。」劍修的本命飛劍,想要提升品秩,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種是淬煉飛劍,例如憑借斬龍台砥礪劍鋒,就是一種捷徑,再一種要更難,是找出更多的本命神通。陳平安的籠中雀和最早的「井底月」,通過與萬瑤宗仙人韓玉樹一戰,還有後來的托月山一役,將後者提升了一個台階的品秩,才有了現在的「井中月」,而且依靠與陸沉借來的一身十四境道法,當時一劍曾經成功分化出數十萬計的飛劍,陳平安做過一番粗略推衍,未來那把煉化至巔峰的「井口月」,再依靠陳平安自身足夠高的劍道境界,大致能夠一鼓

作氣支撐起百萬把飛劍。

除此之外,陳平安之前在仙都山的洞天道場內,就一直試圖憑借井中月的眾多飛劍,將心相大道顯化出一份「真相」。

這就意味著井中月的煉制,不但有了最終方向,一種是增添飛劍數量,再就是找到了井中月的第二種本命神通,所以陳平安此刻腳下,等於有了一條從無到有的道路。

唯獨籠中雀,一直停滯不前。

但是陳平安在閉關期間,有一個設想,但是暫時無法真正嘗試,理由很簡單,缺錢。

而且說不定這種「煉劍」,就是個無底洞。

不是缺少三種神仙錢,而是金精銅錢,或者追本溯源,是缺少那山水神靈的金身碎片,或是大修士兵解離世後崩碎的琉璃金身。

後者可遇不可求,當初杜懋「飛升」失敗,為了爭搶其中一塊琉璃碎片,寶瓶洲那邊,連神誥宗祁真都親自出手了。

前者相對簡單,也僅是「相對」而言,事實上如今浩然天下,各路神祇的金身碎片,哪個王朝不想要?哪個大宗門不想買?尋常修士,誰又能真正買得著?

因為陳平安想要將已經自成一座小天地的那把籠中雀,真正提升到一種「大道循環無缺漏」的境界。

這就需要陳平安在籠中雀之內,打造出一條完整的光陰長河!

在此境界內,誰不是籠中雀?

那個至今還半藏掖的劉材,此人擁有兩把飛劍,專門克制陳平安的這兩把本命飛劍,到時候你劉材再來試試看?

你來不找我,我都要找你。

崔東山笑道:「掌律長命又不是外人。」

陳平安點頭道:「不會跟長命客氣的。」

崔東山忍住笑,「就怕長命道友一給就全都給,先生也愁。」

陳平安自嘲道:「愁這種事,要是傳出去,估計會被打吧。」

崔東山問道:「大驪宋氏那邊?」

陳平安說道:「當然也會開口,不過得找個適當的機會,免得被坐地起價,畢竟又不是咱們泉府的那位高兄,喜歡主動上門被人殺豬。」

崔東山小聲道:「還有師娘那邊呢?」

陳平安倍感無奈,沒說什么。

這座天下的「古怪」,寧姚可不止斬殺一尊,除了那位遠古十二高位之一,其實還有。

倒不是陳平安矯情,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妥。當然還有皚皚洲,流霞洲,這兩個絲毫未被戰火殃及的大洲,山河穩固,兩洲本土山水神祇都無任何折損,這就意味著大修士、大宗門手上的所有金身碎片,都可以買賣,當然前提是價格合適,足夠高。此外像皚皚洲劉氏,還有當初在鴛鴦渚打過一次交道的包袱齋,以及蜀中暑所在的天隅洞天,仙人蔥蒨所在宗門,而這位女子仙人本身就又是松靄福地之主,再加上百花福地,以及那位與大龍湫龍髯仙君是忘年交的某位飛升境老修士……這些人或者山頭手上,傳聞都有不同數量的家底,關鍵是金精銅錢和

金身碎片在他們手上,都不算那種必可不缺之物,至多是待價而沽,要么就是找買家,得看眼緣。

崔東山嘆了口氣,「如果不是縫補山河一事,咱們下宗所在的桐葉洲,就是金身碎片的最佳來源,還可以隨便殺價。」

陳平安笑道:「這種事情就干脆別去想了。」

崔東山問道:「先生何時返回仙都山?」

陳平安無奈道:「就在今晚吧。」

崔東山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你沒猜錯,我是打算趕在立春之前,先去看一眼那棵梧桐樹。」浩然天下矗立有九座雄鎮樓,只有兩處,象征意義大於實際用處,其中就有桐葉洲的鎮妖樓,它與那座「鎮白澤樓」差不多,形同虛設,就真的只是讀書人做點表面功夫差

不多。只是這座鎮妖樓,又有不同尋常之處,並非是什么建築形制,而是一棵歲月悠悠、道齡無窮的梧桐樹,相傳這棵古樹,年歲之高,存世之久,猶勝三教祖師,簡單來說,

就是它的歲數,要比人間第一位修道之人都要大。故而就連師兄君倩,都曾說自己年少時,喜好游歷四方,就曾見過這棵參天大樹。

可能,只是一種可能,此樹唯一壓勝之道士,正是東海觀道觀的那位老觀主。

而大戰之中,老觀主確實沒有半點照顧蠻荒天下,反而給出了那枚道祖親手煉制的鐵環,幫助浩然天下護住梧桐樹,始終不曾被文海周密染指。

崔東山欲言又止。

顯然還是不放心先生的那個選擇。

這讓小陌頗為意外,公子只是去看一眼梧桐樹,在崔宗主這邊,怎么好像是去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一般?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叫事在人為,跟你的作為能一樣?」

崔東山的神色有些低落。

小陌就愈發奇怪了。之後陳平安沒有直接返回酒鋪,而是臨時改變主意,帶著兩人御風掠過飛升城,來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處稻田的田壟旁邊,稻田內種植有鄧涼贈送的重思米

,暫時受限於土壤,只能是一年一熟,只是對水土要求極高,栽種不易,以後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兩熟。

一位年紀輕輕的農家練氣士立即趕來,眼中充滿戒備神色,問道:「你們是誰,不知道規矩嗎?」

只聽那個青衫客笑道:「我叫陳平安。」

那人愣在當場,回過神後,小聲問道:「隱官大人會久留嗎?」

陳平安搖頭道:「很快就走。」

那人急匆匆說道:「隱官別著急走,等我去取紙筆,千萬別著急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很快那位跟隨師父一起來到飛升城討生活的年輕修士,就拿來了一支蘸墨的毛筆和兩本印譜,厚著臉皮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能不能寫上名字,若是能夠添一句贈言

吉語就更好了!」

陳平安滿臉尷尬,好像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

自己又不是蘇子柳七那樣享譽天下的文豪。年輕修士滿臉希冀神色,陳平安只得接過印譜和毛筆,分別在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的書頁之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還各寫了一句贈語,吹干墨跡後,遞給那位年輕修

士,不曾想對方漲紅了臉,不著急接過手,硬著頭皮試探性問道:「隱官大人,能不能再寫上年月日?」

陳平安便笑著又寫下日期,末尾還添加四字,「於田壟畔」。

其實面帶微笑的陳平安,比這個滿臉通紅的年輕修士更尷尬。

打定主意,這種勾當,真不能再做了。

年輕人手持毛筆,懷抱印譜,與那位平易近人的隱官大人連連道謝。

看著那個興高采烈離去的農家修士,崔東山蹲在田埂上,嘴里叼著草根。

陳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別悶悶不樂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崔東山還是揪心不已,輕聲道:「先生好不容易攢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嗎?」

以先生的脾氣,只要真去了那棵梧桐樹,就一定會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注定毫無功德可掙,甚至會賠上之前文廟功德簿上邊的所有戰功。

陳平安目視前方,神色淡然說道:「爭取可以留下一點,下次來這邊用得著。實在不行,也就算了。」

崔東山嚼著草根,問道:「如此一來,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么辦?」

陳平安反問道:「不是修行嗎?」

崔東山啞口無聲。

小陌就像聽著先生學生兩個在打啞謎,因為聽到了崔東山提及公子的修行一事,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崔東山,能不能給我說道說道?」

崔東山唉聲嘆息,「歲星繞日一周,十二年即為一紀。」

小陌愈發如墜雲霧。崔東山只得詳細解釋道:「當年桐葉洲淪陷,山河陸沉,禮樂崩壞,在蠻荒軍帳的有意逼迫和牽引之下,種種人心丑陋、種種舉止悖逆,人與事不計其數,只說在那期間誕生的孩子,怎么來的?他們的親生父母當真是夫妻嗎?都不是啊。不管是以蠻荒天下占據桐葉洲那天算起,還是從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後重新計算,不管是已經一紀,還

是尚未一紀,有區別嗎?這些個孩子,反正命中注定,該有此劫,誰都躲不掉的。」「如果如今桐葉洲還是蠻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說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蠻荒修士眼中,並無半點異樣,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來,他們就會是異端,是一種可能嘴上罵幾句都嫌臟的賤種,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帶著罪孽來到這個世上,不該來,偏偏來了。就算這些孩子在未來的歲月里,熬得過旁人的指指點點,經得起各種戳脊梁骨的謾罵,躲得過眾多人禍,也躲不過『天災』,因為他們就算僥幸長大成人了,一樣始終不被桐葉洲恢復正統的山河氣運所接納,別說是什么修行了,可能光是活著,就是一種艱難,不一定死,不一定會早早夭折,但是這輩子肯定會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們的人生,就會一直這樣覺得生不如死吧,無緣無故的苦難,莫名其妙的災

殃,天經地義的不順遂。」

「都說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這些孩子,好像也沒得選擇啊。」

「可如果不去管,一紀再一紀,甲子光陰過後,就像一茬山野草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崔東山後仰倒地,不再言語。

小陌盤腿而坐,轉頭望去。

陳平安坐在田壟上。

小陌沒有聽到任何豪言壯語。

青衫男人只是輕聲言語一句。「我覺得這樣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