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客三人,彎來繞去,臨近一處僻靜院落,陳平安沒有去敲門,就只是止步不前,好像在等什么。
非但沒有探究屋內言行,反而幫著那間屋子內喝茶雙方隔絕天機,以至於青同都無法探究那處院落內的動靜。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紫陽府的待客之道,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吳懿只當沒聽出年輕隱官里邊的話里帶刺,她靠著廊柱,雙手環胸,嗤笑一聲,「咱們紫陽府要是騰出一座大宅子,給蕭夫人下榻,估計她這幾天都沒個安穩覺了,哪能如現在這般悠哉悠哉,煮名泉品佳茗。」
青同嘖嘖稱奇,小小元嬰水蛟,口氣比真龍都不差嘛。
只是很奇怪,青同發現陳平安好像半點不惱,反而笑著點頭附和道:「也對。」
青同難免好奇,何方神聖,能夠讓陳平安如此例外對待?
是那個艷名遠播的白鵠江水神娘娘?還是那個爛大街的六境武夫?
多半是後者了。
好像身邊這位隱官大人,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講究。反著猜,總能猜中答案。
小院屋內,茶香怡人,蕭鸞回想往事,感慨萬分,人生際遇真是巧之又巧。
關於那個當初屬於半路殺出的「恩人」,蕭鸞上次離開紫陽府後,可謂一頭霧水。
那會兒的水神娘娘,實在想不明白,一個在孫登先那邊如此恭敬的年輕武夫,如何能夠讓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如此高看,最終改變主意,捏著鼻子放過自己一馬。
故而蕭鸞在孫登先那邊,便試探性問過陳平安的根腳,山頭師承?家鄉籍貫?
可是大驪朝廷那邊某個喜歡游山玩水的豪閥子弟,是只比上柱國姓氏略遜一籌的膏腴華族?
其實蕭鸞在問話時,她心中是有幾分怨言的,怎的你孫登先有此通天的山上香火情,都不早點道破呢。
孫登當時也很無奈,自己確實是半點不知,並非有意要與蕭夫人隱瞞什么。
那晚在府上,孫登先陪著蕭鸞去往雪茫堂參加宴會的途中,湊巧遇到對方一行人,如果不是陳平安主動道破緣由,自己根本就認不出了。畢竟雙方初次打照面,是在那蜈蚣嶺破廟前的山路上,可當時對方還只是個少年郎,身邊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古怪靈精的,孫登先是老江湖,一看就看出兩個小家伙的出身,只是順口提醒那少年一句的小事,孫登先哪里想到,自己說過就忘的事情,就能夠讓對方如此心心念念多年。
要不是那倆「書童丫鬟」模樣的孩子,太過扎眼,才讓孫登先有些模糊印象,不然只說那少年的面容,孫登先還真記不起來。
以至於雙方再次重逢,竟然還能幫著白鵠江逢凶化吉。
在那場暗藏殺機的酒宴上,陳平安幫忙攔酒不說,還能讓紫陽府不計前嫌,在那之後白鵠江與紫陽府的關系,勉強算是有所緩和,最少在面子上過得去,只說鐵券河河神高釀,這些年便少了些含沙射影的言語。
孫登先喝了一肚子茶水,突然發現坐在對面的水神娘娘,似乎眼神有些古怪,就那么瞅著自己。
孫登先疑惑道:「蕭夫人?」
蕭鸞忍住笑,做了個抬手動作,重重拍下。
孫登先愈發茫然,這是與自己打啞謎嗎?
蕭鸞抿嘴而笑,也不繼續賣關子了,開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你做了這么個動作後,然後就這么跟他說了一句,『好小子,混出大名堂了,都可以來紫氣府吃飯喝酒。』」
孫登先聞言汗顏不已,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底氣不足的「不知者不罪」。
重逢後,一方口口聲聲喊著孫大俠。
大不大俠的且不去說,孫登先只是覺得自己好歹年長幾歲,當時他也就沒怎么當回事。
昔年驪珠洞天,龍泉郡槐黃縣,落魄山的年輕山主,與龍泉劍宗的劍仙劉羨陽,聯袂問劍正陽山。
之後就是那封來自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先是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之後獨自一人守住半座城頭,最終以隱官身份,率領四位山巔劍仙,深入蠻荒腹地,共同問劍托月山。
嚇了一大跳,又嚇了一大跳。
孫登先年近甲子,不過依舊身子骨硬朗,只是兩鬢星星,可面容看著還沒到半百歲數,這要歸功於早年的行伍生涯,黃庭國境內一直太平無事,帶兵之將,無仗可打,對此孫登先倒是沒什么埋怨的,只因為後來黃庭國的不戰而降,背棄與大隋高氏的盟約,轉投大驪宋氏,孫登先一氣之下,便辭去官身,只做那些降妖除魔的作為,結果又因為那頭被他親手捕獲的作祟狐魅,竟然兜兜轉轉,改頭換面,就成了天子枕邊人,又把孫登先給氣了個半死,徹底心灰意冷,剛好蕭鸞殷勤招徠,就投靠了白鵠江水府,當起了半個富貴閑人。
遙想當年。
「我姓陳名平安,孫大俠就直接喊我陳平安好了。」
「行,就喊你陳平安。」
追憶往昔。
喝茶如飲酒。
這要是在喝酒,還不得把眼淚喝出來啊。
蕭鸞柔聲道:「孫供奉,我看得出來,陳山主對你是有幾分真心欽佩的。」
當年那人,可不是隨便與誰說句隨便客氣話。
蕭鸞自認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真人不露相,如高官騎劣馬,富貴而不顯。
孫登先笑道:「當年是如此,就是不知道如今見面了,還能不能聊幾句。」
蕭鸞猶豫了一下,眼神幽怨道:「那我讓你去落魄山那邊做客,為何一直不去。水府這邊,又不會讓你一定要做什么,就只是像那逢年過節的串門,與那年輕隱官喝個酒,聊幾句江湖趣聞而已。」
暗示明說,蕭鸞都試過,可是這位自家水府的首席供奉,偏不點頭,也從不說緣由,犟得很。
孫登先笑了笑,依舊沒有解釋什么。
水神娘娘終究不是江湖人,與之難聊真正的江湖話。
湊上去喝酒,那是人情世故。
那樣的酒水,就算是仙家酒釀,喝不醉人的,滋味也不如萍水相逢時的一壺市井劣酒。
天底下已經有那么多的聰明人,那就不缺我孫登先一個了。
蕭鸞也就是話趕話隨口一提,自然不會真的要讓孫登先為了自己,或是白鵠江水府,去與那位年輕隱官套近乎。
只是蕭鸞這邊,亦有一件難以啟齒的密事,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此事都可以算是落在吳懿手上的一個把柄了。
孫登先與水神娘娘告辭,離開屋子,准備在院內走樁,舒展筋骨。
他其實就住在院子一側廂房內。
孤男寡女的,男女授受不親?沒把你們倆安排在一間屋子,就算紫陽府待客有道了。
剛好小院外有敲門聲響起。
走去開了門,孫登先一時愕然,除了吳懿親自登門。
吳懿身邊,還站著一位年輕男子,青衫長褂,氣態儒雅,滿身道氣。
蕭鸞也已經快步走出屋子,一雙秋水長眸,閃過一抹羞赧,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
那人拱手致禮,燦爛笑道:「孫大俠,蕭夫人,又見面了。」
孫登先只是江神府的供奉,蕭鸞卻是江水正神,但是眼前此人,言語中卻有意無意將孫登先放在前邊,蕭鸞在後。
蕭鸞哪敢計較這種小事,連忙斂衽屈膝,施了個萬福,低眉順眼柔聲道:「白鵠江蕭鸞,見過陳先生!」
孫登先這才抱拳朗聲笑道:「孫某見過陳山主。」
吳懿撇撇嘴,這個蕭鸞真是好運道,好像總能碰到自己身邊這個家伙,這婆姨算不算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怎的,莫非是在白鵠江水府里邊悄悄豎起一塊神位木牌了?
只是吳懿不得不承認,眼前蕭鸞,真是個「夫有尤物,足以移人,驚心動魄,目不轉睛」的大美人吶。
女子見了,都要覺著我見猶憐。
也難怪黃庭國境內,會有那么多的拐彎抹角為她沽名釣譽的志怪小說,對她贊譽有加,什么江上有神女,頭戴紫荷巾。足下藕絲履,凌波不生塵。
呵。類似這種詩文,都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蕭鸞的手筆,再找人捉刀寫出的。
吳懿望向蕭鸞,直截了當問道:「蕭夫人,說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陳平安笑道:「你們聊你們的事,我與孫大俠喝我們的酒。」
孫登先面有難色,自己出門沒帶酒,院內也沒准備酒水,不過陳平安已經幫忙解圍,「我身上有兩壺自釀的竹海洞天酒水。」
到了孫登先屋內,倒了兩大碗酒水,孫登先其實並不知道要說什么,陳平安便問孫大俠是否游歷過遂安縣,有了這么個話頭,雙方也就聊開了,很快就兩碗酒水下肚,陳平安干脆脫了布鞋,盤腿坐在椅子上,孫登先也就依葫蘆畫瓢,整個人都不再緊綳著,老江湖,只要不那么拘謹,其實是頗能言語的,再不用年輕隱官找話聊,孫登先就主動聊起了一樁趣事,問陳山主還記不記得當年蜈蚣嶺的其余幾個,陳平安笑著說當然記得,孫登先抹了把嘴,笑著說這幾個老家伙,只要聚在一起,總要聊起陳山主,自己呢,也沒好意思說認得你,偶爾插話幾句,就要被人頂一句年輕隱官跟你說的啊?或是一句你當時在場啊。
孫登先容易喝酒傷面,已經滿臉通紅,其實才喝了個微醺而已,問道:「能不能問個事?」
陳平安笑道:「孫大俠是想問曹慈拳法如何?」
孫登先問道:「是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這有啥,不就是跟曹慈問拳,接連輸了四場。」
陳平安抬起酒碗與之輕輕磕碰,各自飲酒一大口,抬起手背抹了抹嘴,「曹慈拳法,宛如天成,每次出手,好似未卜先知,很厲害的,真心打不過。」
不過陳平安很快補了一句,「當然是暫時的,功德林那一架,比起當年我在劍氣長城城頭上那三架的毫無還手之力,已經好很多了。」
孫登先疑惑道:「陳山主是怎么學的拳?」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說道:「早年有明師教拳喂拳,我也算能吃苦。加上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懈怠,如果說後來的劍修身份,是登高之路,那么早先的習武練拳,就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
孫登先笑問道:「怎么想到自己釀酒了?」
陳平安玩笑道:「掙錢嘛,打小窮怕了。手頭沒幾個錢,就要心里慌慌。窮人的錢財,就是手心汗,不累就無,累過也無。」
抿了一口酒水,陳平安繼續說道:「如今當然是不缺錢了,不過掙錢這種事情,跟喝酒差不多,容易上癮,至多就是經常提醒自己幾句,別掙昧良心的錢,少想那些偏門財,留不住的,再就是有了點錢後,總得求個心安。因為聽家鄉的老人說過,攢錢給子孫,未必是福,接不住還是接不住,唯獨行善積德,留給子孫的福報,他們想不接住都不行,最重要的,是老話說,家家戶戶都有一塊田叫福田,福田里邊容易生出慧根,所以余給子孫一塊福田,比什么都強,比錢財,甚至是比書籍都要好。」
孫登先點點頭,「可惜現在很多人都不這么想了,一門心思覺得只要不心狠,就掙不了大錢。」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只是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好像還真就是這么回事,心凶之輩,日子過得是要風光些。」
孫登先嘆了口氣。
陳平安笑道:「沒事,大不了各走各的陽關道和獨木橋,各吃各飯,各喝各酒。再說了,我與孫大俠都是習武之人,雙手又不是只會端碗吃飯喝酒。」
孫登先抬起酒碗,笑道:「倒也是,走一個。」
陳平安跟著抬起酒碗,說道:「回頭孫大俠去我落魄山那邊,我親自下廚,炒幾盤佐酒菜。」
孫登先笑道:「有這句話,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先前一句「窮人錢財就是手心汗」。
終於讓孫登先可以確定一事,眼前這位年紀不大的陳山主,不是什么世家子弟,真是窮過來的。
當年遇到孫登先一行人,就像一種驗證,讓陳平安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如此小心翼翼走江湖,是對的。
往大了說,是證明了陳平安在這個與家鄉很不一樣的陌生世界,如此謹言慎行,是沒有錯的。
只是這些心里話,陳平安與誰都沒有提及過,今天遇到了孫大俠,還沒喝高,暫時說不出口。
就像一場自證與他證兼備的證道。
————
廊道中。
至聖先師微笑道:「這么快就被揭老底了。」
那位修道輩分很高的碧霄洞主,躋身十四境的合道之法,當然不僅限於此,要比陳平安的那個猜測,更加復雜。
既有天時之祈求,且有地利之束縛,又有人和之作為。卻能三者融合為一,所以說還是十分有意思的一條道路。
早年一個「天下」分出四座天下後,不少「年輕」十四境和飛升境的山巔大修士,當然會很好奇那位「捷足先登」的老觀主,到底是怎么路數,又為何沒有待在蠻荒天下,反而跑去了浩然天下當個異類。
大修士們猜測此事,想了幾百上千年,也就只能想到陳平安這一步了。
呂喦說道:「後世書籍流傳廣泛,一定程度上,陳平安是占了便宜的。」
至聖先師唉了一聲,「承認一個年輕晚輩腦子靈光,就這么難嗎?」
而這一聲「唉」,好像與那老秀才的一模一樣的語調。不過以雙方的輩分和年齡來算,大概文聖是有樣學樣,而且得了精髓?
呂喦搖搖頭,微笑道:「貧道對陳平安並無半點小覷心思,先前在那邯鄲道左旁的旅舍中,就對他高看兩眼了。」
至聖先師堅持己見,依舊說道:「你有的。」
呂喦倍感無奈,「至聖先師萬世師表,就不要為難呂喦一個道門中人了。」
至聖先師笑問道:「你說陳平安有無猜出那個盧生的身份?」
呂喦答道:「不好說。」
至聖先師說道:「那枚上古劍丸,雖然算不得一件曠古稀世的奇珍異寶,卻也當得起『不俗』二字了,純陽道友,你覺得陳平安是拿來自己煉制,還是送人?」
呂喦說道:「貪多嚼不爛。多半是送人了。」
至聖先師微笑道:「咬得菜根,吃得百苦,百無禁忌,萬事可為。」
呂喦感慨道:「修道之人最自私。」
只是人無私心,如何求道修真成仙。
最大的欲望,就是長壽,繼而得長生,最終與天地同壽。
至聖先師咦了一聲,「純陽道友這是罵自己,還是罵我,或是一起罵了?」
呂喦搖頭道:「就是隨口一說。即將遠游,難免惆悵。」
故鄉的青山白雲,小橋流水,在等著遠方的游子回家。
好像天一亮,夢醒時,就會「睜眼看到」賣花聲四起。
呂喦道心何等堅韌,很快就收斂這份淡淡的愁緒,他亦是頗為好奇一事,「那個化名白景的蠻荒女子劍修,劍術要比陌生道友更高一籌?」
至聖先師點頭道:「那可不,是個相當凶悍的女子,劍術很高的。只不過小陌也是倍感為難,面對這種糾纏不休,總不能一場問劍就與白景真的生死相向了,不然惹惱了小陌,一旦祭出某把本命飛劍,白景也會犯怵。只說當年那場追殺,真要搏命,還是仰止和朱厭更吃虧,三飛升兩死一傷,逃不掉的下場,在蠻荒天下,朱厭受了那種重傷,其實就又與死無異了。」
「當那幫人護道的劍侍,小陌當然可以做得很好,但是當死士,才是最名副其實的。」
「所以說某位前輩挑人的眼光,從古至今,一直很好啊。」
不過劍修白景,有點類似劍氣長城的蕭愻,比較喜歡一種純粹至極的無拘無束。
當年陳清都在劍氣長城,管不住蕭愻,如今白澤重返蠻荒天下,也未必能管住白景。
也不算是管不住吧,就是一種尊重,或者說是類似長輩對晚輩的一種體諒。
天高地闊,且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