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八章 吾為東道主(八)(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4705 字 2023-02-02

老書生在門口那邊,作揖道:「晚輩盧生拜見陸掌教。」

雙方久別重逢,一個喊西洲兄,一個自稱晚輩。

因為書生與那道士言語都未用上心聲,故而少女聽得真切,瞬間眉頭蹙起,陸掌教?

掌教?

這個自稱「仙術傍身」的年輕道士,難道其實是位江湖中人?否則山上門派,誰敢立教?

只是一位純粹武夫,可是她肩膀上這張符籙,重達萬鈞,壓得她無法動彈。莫不是家底深厚,財大氣粗,與山上仙師花錢重金買來的?

陸沉視線偏移,望向那少女,點頭道:「姑娘好眼光,沒有猜錯,除了會幾手不入流的仙法,小道其實是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習武之人,『大宗師』這個說法,就是為小道量身打造的詞匯。」

老書生聞言會心一笑,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真就寫過一篇《大宗師》,只是時過境遷,最終就演變成了純粹武夫的尊稱。

老書生步入灶房,與陸沉相對而坐,桌上早就多備了一份碗筷,就連酒壺都是兩壺,顯然就是為了招待這位異鄉重逢的故人。

陸沉好奇問道:「姜老宗主怎么舍得讓你離開雲窟福地?」

盧氏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與姜尚真有過約定,我來此了結一樁宿緣過後,還是要回去繼續當撐船舟子的。」

在那雲窟福地,化名倪元簪,撐船為生。

歷史上,在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古劍仙,在亭內痛飲美酒。

最終大醉酩酊之際,打了個酒嗝,便口吐劍丸一枚,劍光如虹,江上斬蚊。

當初崔東山和老舟子同在渡江小船,雙方言語,打機鋒不斷,都道破了對方的一部分「身份」。

一個是「青牛獨自謁玉闕,卻留黃鶴守金丹」,皮囊曾是「昔年名高星辰上」的遠古黃鶴之遺蛻。

一個是「星君酌美酒,勸龍各一觴」的古蜀國老龍,皮囊主人,曾經遠游星河,被北斗仙君勸過酒。

化名倪元簪的老蒿師,當年醉酒後所斬妖物,真身是一頭連姜尚真在玉璞境時都無可奈何的玉璞境妖物,以天地靈氣為食,來去無蹤,極難捕獲,老舟子卻能夠憑借獨門神通和玄妙劍術,剛好大道壓勝那頭妖物,最終一劍將其斬殺,等於為雲窟姜氏抹掉了一位心腹大患。

陸沉問道:「西洲先生,就一直沒見過那位從畫卷走出的隋姑娘?如果貧道沒記錯,隋姑娘在成為寶瓶洲那邊的真境宗嫡傳之前,曾經在玉圭宗祖山那邊修行數年,她與西洲先生只有一步之隔,為何你們師徒卻不相見?要是能夠在浩然天下重續舊緣,恢復師徒名分,豈不是一樁山上美談?」

盧生搖頭道:「前生之事與前身之緣,能在今生止步就止步,不然來世又是一筆糊塗賬,何時是個盡頭。」

陸沉喟嘆一聲,拍案叫絕道:「聽君一席醍醐灌頂話,驚醒多少山上夢中人。」

盧生笑著搖搖頭,「陸掌教何必故說諛言。」

鄒子談天,陸沉說夢,都是獨一份的。

陸沉抬起酒碗晃了晃,滿臉愁容,眼神哀怨道:「在收徒這件事上,貧道自愧不如,那些個不成材的弟子,至今也沒誰能夠得個『天下第一人』的名頭,害得我這個當師父的,走哪兒都不吃香。看看老秀才,就算到了青冥天下,在那玄都觀里邊,一樣當自個兒家。」

盧生哭笑不得,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豈能與浩然天下相提並論,陸掌教的這一頂高帽,盧生萬萬不敢戴在自己頭上。

陸沉的那些嫡傳弟子,哪個不是道法大成之輩。只說留在浩然天下的曹溶,賀小涼,都是有望飛升的仙人境了。

藕花福地,觀道觀內,除了身為東道主的碧霄洞主,偶然會有類似純陽真人的貴客之外,還有那撥去往福地紅塵歷練道心的桐葉洲「謫仙人」,此外,福地本身也不缺資質驚艷之輩,要不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刻意收攏天地靈氣,不許俗子修行,估計就會像那扶搖洲靈爽福地,或是姜尚真的雲窟福地,早就涌現出一大批地仙了,而藕花福地的歷史上,公認最接近「天道」的純粹武夫,其實是一位女子。

隋右邊。

她是一個能夠讓湖山派俞真意都極為推崇的江湖「前輩」。

人間打轉,在江湖上稱雄,得魁首名號,兜兜轉轉,在心氣極高的俞真意看來,就只是鬼打牆,終究難逃「凡俗」窠臼。

隋右邊卻不一樣,當年這位女子,仗劍飛升,朝天幕遞出三劍。

隋右邊在藕花福地的出身,其實相當不錯的,有點類似後來的貴公子朱斂,而她那些門第內的長輩,又不是目不識丁,怎么會在她的取名一事上,如此敷衍了事?

當然是有高人對「隋右邊」寄予厚望的緣故,希望她能夠另辟蹊徑,不與俗同。

隋右邊之「右邊」,是與那「邯鄲道左人」相對立的。

而眼前這位自稱「盧生」的讀書人,便是隋右邊在福地學問、武道、劍術的傳道恩師。

作為黃粱一夢主人公之一的盧生,當然是希望弟子隋右邊,將來能夠別開生面,走出一條與自己不同的大道來。

「三清大路少人行,旁門左道爭入去,人間自古多歧路,天仙難見道難尋。」

陸沉喝了一口酒,掰了一只油膩雞腿,含糊不清道:「貧道覺得那位隋姑娘,以後的成就不會低,換成我是西洲兄,就算違逆了老觀主的安排,也要將那顆金丹送給隋姑娘,得此助力,隋姑娘的大劍仙,會是囊中物,若是她運道再好些,早年藕花福地之『落』,就會是浩然天下之『起』,當年做不成的事,以後可以補上。」

盧生無奈道:「若是陸掌教如此解字,就有點生搬硬套的嫌疑了。」

因為「隋」一字,如果不談作為姓氏的那個起源,只是按照文廟《守祧》,古義是祭祀過後剩下的祭品,「既祭則藏其隋」,故而又有聖賢添加注解,「屍所祭肺脊黍稷之屬」。此外按照「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說文解字,隋字又有「垂落」的一層意思。

陸沉嘿嘿笑道:「當真?隋右邊仗劍飛升失敗,其『形銷骨立,灰飛煙滅』狀,像不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屍解』?正因為有了隋右邊的舉動,才有了後來俞真意的野心勃勃,從武夫練拳轉去登山修仙,立志要完成前人未完成之壯舉。」

俞真意對隋右邊確實推崇備至,曾經有句自嘲,天下豪傑大丈夫,竟然皆是裙下之臣。

要說歷史上比隋右邊武學境界更高的,不是沒有,但是如隋右邊這般要跟老天爺較勁的,實無一人。

「你們藕花福地,如果一定要評選出歷史上的十大宗師。」

陸沉可以為昔年完整為一的藕花福地,說幾句蓋棺定論的言語了,「除了天下武學集大成者的丁嬰,此外被陳平安帶出福地的畫卷四人,再加上那個半點不講江湖武德、獨自跑到山上修仙的俞真意,都可以躋身此列。」

陳平安身邊的畫卷四人,連同隋右邊在內,身處於不同的朝代年月里,都曾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

魏羨是尋仙不成,最終老死,不過仍是活了一百二十歲,兩甲子高齡。魔教教主盧白象死於一場圍殺。

武瘋子朱斂……是自己求死,在那一城之內,幾乎將天下十人之外的九個,全部宰掉了。

最終被年紀輕輕的丁嬰僥幸「撿漏」,得到了朱斂頭上的那頂銀色蓮花冠。

而隋右邊,則做了一樁「前無古人,仗劍飛升」的驚世壯舉,汲取天下半數武運在一身,如仙人御劍沖天而起,可惜功敗垂成,她未能真正打碎那個堅不可破的天道瓶頸,她遞出無比璀璨的三劍後,竟是落了個血肉消融、形銷骨立的悲壯下場,屍骨墜落人間,繼而白骨化塵,就那么煙消雲散了。

在那之後,天道不可違,好像就成了後世天下武夫的一條鐵律。

直到出現了丁嬰,以及福地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登山修行的「仙人」俞真意。

盧生笑著點頭,「沒什么爭議。」

陸沉說道:「按照各自巔峰實力來算,西洲兄,你覺得前三甲,該是怎么個名次?」

盧生搖頭道:「離開福地太久了,沒有親眼見過那些豪傑的出手,盧生不敢妄加評論。」

其實眼前這位盧先生,當然可以占據十人的一席之地,而且名次不會低,說不定能夠躋身前三甲。

當得起「劍術通神」這個說法,不然也教不出隋右邊這樣的嫡傳弟子。

其實在與天問劍這件事上,盧生要比弟子隋右邊先走一步,只是不如隋右邊那么萬眾矚目罷了,因為他是與老觀主問劍一場。

至於下場,毫無懸念,與隋右邊同樣是失去了肉身,落敗後,不得不「身穿」一件羽衣鶴氅,也就是當下這副老者形容的皮囊。

之後像是將功補過,奉了一道老觀主的法旨,離開藕花福地,來到桐葉洲,而盧生「飛升」一事,頗有幾分牆里開花牆外香的意味,就像刑官豪素當年從自家福地仗劍飛升,動靜極大,以至於大泉王朝京畿之地,因為這樁仙跡,有座郡城得名騎鶴城,當地百姓口口相傳,曾經有仙人在此騎鶴飛升。所謂仙跡,其實就是個小山包,至今大泉市井坊間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童謠,「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

之後盧生奉命去往玉圭宗,隱居在姜氏雲窟福地,撐船擺渡掙幾顆雪花錢的老舟子,守著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金丹」。

而這顆

金丹的舊主人,曾是老觀主在遠古歲月里的一位道友,後者經常做客碧霄洞落寶灘,與老觀主論道說法。

陸沉說道:「以純粹真氣『填海』,是你的首創,至於『肝膽相照』,也是你率先摸索出來的一條煉氣路數。可惜隋右邊得了你的親傳,依舊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後世俞真意是只得其神,因為你留下的那些書籍,隋右邊當年有意將其珍藏起來,並未銷毀,但是輾轉流落到俞真意手上的,到底不足半數。」

盧生抿了一口酒水,神色蕭索,「我當年翻遍官家史書和一些稗官野史,最終發現歷朝各代,好像都有那些外鄉人的謫仙降臨,一些人是性情大變,某些人是憑空出現,在人間橫行無忌,我因此得出一個結論,既然人外有人,那就定然是天外有天了,古書上所謂的得道飛升,位列仙班,可能就是個笑話,比如我所處的『天下』,可能是一處無人問津的僻靜山野之地。」

「我當年不自知亦是其中一員,頗為憂愁此事,就想要出去看看,舍不得一身武學,半途而廢,只好自己一邊默默摸索道路,再尋找一個最接近書上所謂『修道胚子』的弟子。只是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作為一個儒家門生,修道學仙,參禪學佛,結果三事都不成。」

否則隋右邊又豈能說舍了武道不要,轉去修行,就真能一下子就成為劍修?

陸沉點點頭。

三教融合一事,最早想到這條道路的,正是白玉京大掌教,陸沉的師兄,寇名。

這也是青冥天下一小撮山頂修士,為何會覺得大掌教的道法似與佛法相參的原因所在。

鄭居中,吳霜降,眼前的盧生,道號「純陽」的呂喦,還有如今的陳平安……

其實在這條大道上,都各有嘗試。

當然還有那個驪珠洞天一甲子的齊靜春,走得最遠,最高。

陸沉放下筷子,揉了揉下巴,瞥了一眼門口的少女,最後又剝了一顆荔枝干,丟入嘴中。

之前在那采伐院,與擔任驪珠洞天「閽者」的林正誠,有過一番打開天窗說亮話的閑聊。

齊靜春當年護住一座驪珠洞天,選擇以一己之力承擔天劫。

這件事,落在中土文廟眼中,有點類似後來白也的仗劍遠游扶搖洲。大體屬於可以勸,無法阻攔。

即便是佛門那邊,在那場浩劫當中,對齊靜春的態度,也遠遠沒有白玉京紫氣樓仙人那般氣勢凌人。

當時出手阻攔齊靜春肩挑全部因果的三教一家,其實唯獨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這邊,准確說來,是在余斗和陸沉這兩位白玉京掌教這里,性情道心與行事風格可算迥異的一對師兄弟,雙方的態度和立場,在這件事上,難得達成了共識,可謂極其鮮明,沒有任何余地。

因為他們擔心這是齊靜春的破而後立,一旦成功了,就會是一種足可立教稱祖的證道之舉。

陸沉不是擔心齊靜春的境界變得更高,對陸沉來說,別說什么十四境,就算是十五境,與我何關?

但是陸沉卻不願眼睜睜看著一件事發生,那就是與齊靜春起了大道之爭的大師兄,因此而大道斷絕。

這就意味著陸沉希冀著大師兄來幫助自己驗證的那件事情,落了空。

而在師兄余斗看來,一旦被齊靜春捷足先登,做成了此事,就等於白玉京再無大掌教、人間再無師兄了。

而師兄寇名,於他余斗,有代師收徒與代師授業之恩。

所以在陸沉離開白玉京之前,余斗近乎是以一種警告的語氣告誡師弟。

「陸沉,你要是敢在最終關頭有所猶豫。」

「我來動手。」

事後陸沉一句貧道明明什么都沒做啊。糊弄得過別人,如何騙得過閽者林正誠,就更不談騙得過陳平安了。

陸沉只覺得愁啊,重新拿起筷子,自言自語道:「修行一事,說破天去,也就是個『反客為主』。」

斜眼門口那邊的少女,陸沉微笑道:「你覺得呢?」

少女嗤笑道:「天底下沒幾個人,有資格說這種大話。」

「那就當貧道是替大師兄、孫觀主、趙天師他們說的。」

陸沉嘿嘿笑道:「對吧,隱官大人?」

盧生聞言悚然。一位玉璞境劍修,道心震動不已,這才幾天沒見。那陳平安就有這份道法造詣了?

竟然能夠躲在某地,遙遙掌觀山河,讓自己都毫無察覺?那么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是早就知道了?故意瞞著自己?

與盧生對視一眼,陸沉神色尷尬,信誓旦旦保證道:「日月可鑒,天地良心,此事跟貧道沒有半顆銅錢的關系啊!」

暫借給年輕隱官十四境道法一事,算不算挖坑埋自己?今兒這事,要是被玄都觀的那位孫道長知道了,還了得,還不得笑話自己幾百年幾千年?

陸沉收斂神色,難得如此嚴肅,拿起一雙筷子,輕輕一磕桌面。

被筷子敲擊的那張桌子,竟然如流水一般起了陣陣漣漪,如夢如幻,真假不定。

陸沉深呼吸一口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可怕,真是可怕。」

門口那少女似笑非笑,抬起手,輕輕一彈肩頭符籙,符籙隨之飄落在地,她後退一步,身形漸漸消散。

與此同時,灶房之外的整個「呂祖祠」舊址,如同出現數以億計的細微縫隙,同樣開始「褪色」。

一絲一毫,一點一滴,恢復真正的宅邸原貌。

什么三頭女鬼,什么山澤野修,什么斗法,什么請神降真淫祠大仙,原來皆是虛妄,根本就不存在。

就像有人為陸沉……精心編寫了一個故事。

陸沉苦笑一聲,貧道豈不是白挨了一記飛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