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俠客行(9)(1 / 2)

黜龍 榴彈怕水 4436 字 2023-05-01

「嗚嗚嗚~嗚~~~……」

下午時分,渤海郡與平原郡交界處,豆子崗北側的平原上,初秋的風中,一陣先行短促,然後悠長的號角聲忽然響起,卻與秋風攪在了一起,繼而淹沒在了sāo動與呼喊聲中。

原來,兩支張金秤麾下的綹子,正在倉皇嘗試渡過一條不過一丈多寬的小河,以圖跟上河對岸的大部隊。

但是很快,馬蹄聲隆隆作響,便輕易震動了這片大地,也讓原本的sāo動與呼喊陷入到了一絲停滯。可也就是一絲停滯而已,隨之而來的,是更大范圍的sāo動與呼喊,是倉促的逃竄與慌張的迎敵。

「是程大郎!」

有人當眾哭喊起來。「程大郎的騎兵來了!」

「長槍呢?長槍呢?兩位頭領不是備好長槍兵了嗎?為什么不立起……為什么長槍兵在最前面?快往這邊來啊!」

「我們的騎兵呢?我們不是說也有兩支騎兵嗎?為啥不來救?」

「修行的好漢都在哪里?不是說好幾百個修行好漢嗎?」

「張癩子不地道,他上午明明過來親口說了,要是程大郎過來就會回頭救俺們的!」

然而,長槍兵到底沒有擠到前面,自家的騎兵也沒有出現,修行者更沒有影子,友軍暫時也沒有出現……混亂與驚惶之下,程大郎的騎兵尚未真的撞上來,前面的賊軍便自行恐慌掉頭,並引發了身後兩股兵馬的自行分離與逃竄。

隨即,打著程字大旗的數百騎兵輕松的在田野中和官道里維持了沖擊速度,甲騎在前,輕騎在後,順勢在兩股賊軍中追逐、分割。

毫無遮蔽的平原田野上,慘烈的殺傷與血腥的踐踏,以及無助的嘶喊和徹底的混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一幕,今日內已經連續上演了兩三次,昨日也已經上演了兩次,每一次都是趁著少部分賊軍被河溝分隔在大部隊之外的時候出現的……而雖然每一次面對的場景都不同,但最終都是程大郎的八百騎兵輕易完成了戰術任務——突擊、分隔、殺傷、驅趕。

最後就是被隔離的賊軍被迫放棄與大部隊的匯合,掉頭鑽入西面的田野中,然後分散著鑽入其實並不多的高粱田里,或者藏入guàn溉用的小河溝內。

其實,哪怕是少部分一人高的高粱田,兩人多深的小河溝,在具有高視野和高機動的騎兵那里,也都是沒法藏人的,但這些騎兵並不執著殺傷,只要賊軍主動背離大部隊逃散開,就會立即獲得逃生機會。

接連兩日,只是程大郎就來了五次,步兵也在豆子崗邊緣地區出擊過三次,外加一開始忽然消失的兩支前衛騎兵,可能被突襲的部隊自己還需要用生命領悟這個訣竅,但作為大軍統帥的張金秤卻已經意識到了什么。

也正是因為如此,程大郎這一次突擊即將輕松完成的時候,遭遇到了一支意外之敵。

一股千余人,披甲率極高、士卒格外jīng悍的部眾忽然逆勢而來,匆匆往小河溝這邊過來,明顯是要嘗試救援。

當然了,這股自然位列張金秤心腹的核心部隊還是來晚了,被掛在小河這邊的兩個千把人的綹子早已經被驅散逃離,而這支甲士部隊也被迫停在了其實還架設著浮橋的小河溝對岸——在對岸友軍已經盡散的情況下,嘗試當著一支已經開始重新整隊的騎兵的面渡河,似乎不是什么明智之舉。

不過,明顯得了吩咐的這支核心部隊也不願意就此退卻。

「程大郎何在,河間張伯濤在此,可敢單挑?!」

就在程知理准備轉身率部離去之時,一騎忽然自對岸躍馬而來,馬匹神俊,居然直接騰空飛躍了小河,然後從容嘶鳴落地,而馬背之人也身形高大,披掛完整,一副明光鎧在午後陽光下熠熠生輝,卻在揮舞長槍,放聲求戰。

「是張癩子張小乙。」

程知理身側一名妥當家將立即上前低聲匯報。「之前做偵察的時候便曉得,這廝做了張金秤的心腹,領著三支中軍甲士中的一支……而這支甲士里面應該有兩百弩手,張癩子也是奇經通了四脈的高手!」

家將只是介紹情況,但眼下之意不言自明——有兩百弩手,意味著只要將弩架上,便可以從容渡河,而張癩子應該只是仗著自己修為高,做個拖延。

換言之,這時候沒必要糾纏,該走就走。

「不錯。」

全身甲胄的程知理咧嘴笑了一笑。「這時候走就對了……但張癩子畢竟是故人,不打聲招呼也顯得不禮貌……那匹馬也應該是匹龍駒,給張癩子有點可惜……況且,他架設弩陣不得個一炷香功夫嗎?」

周圍家將和心腹馬槊甲騎都是跟慣了程大郎的,立即會意,卻都一聲不吭,只是握緊馬韁和長槊。

而下一刻,程知理放聲大笑,抬起長槊應聲:「是張癩子嗎?等我來殺你!」

張伯濤聞言大喜,便要回話。

孰料,程大郎剛說完話,便已經打馬而來。

非只如此,他身側數十騎jīng銳甲騎也齊齊跟上,其中至少一半人都散出真氣來,卻是拱衛著同樣冒著白光的自家將軍,直奔孤身一人背河叫陣的張小乙而去。

張小乙怔了一怔,居然愣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怎么一回事,卻居然被不講武德的程知理直接率眾殺到跟前。

而他方欲勒馬,准備靠著胯下龍駒逃走,卻不料程知理身上白光忽然綻放如一lún玉盤,斷江真氣附著在長槊之上,也使得長槊幾乎憑空漲了一丈長,然後便看到一丈長的光芒朝自己身上當面斬來。

此時此刻,張癩子、張伯濤,或者說張小乙早已經放棄了逃竄的心思,反而只有一個連續閃過的念頭——這程大郎居然快凝丹了!可既然都這等修為了,為何不堂皇單挑宰了自己,反而率親兵以多欺少呢?

他不要臉的嗎?!

長槊翻過,坐在馬上的張小乙被從xiōng腹間直接斬斷,一時衣甲骨肉齊平,繼而血冒如泉,翻落馬下的上本身居然尚在思考。

只能說,斷江真氣,不愧是白帝爺的正統傳襲。

閑話少見,程大郎一擊得手,根本不理會河對岸的幾乎喪膽的眾多賊軍甲士,直接收斂真氣,掉頭就走,而也早有心腹親兵上前,牽了那龍駒跟上。

隨即,八百騎兵歡呼雀躍,直接順著平坦的地形往南而去,卻是趕在傍晚之前,便進入了豆子崗范疇內,匯集了崗內的大部隊。

然後又在一個小石崗上見到了張三李四二位,以及牛達、郭敬恪、程名起、房彥釋、周行范諸將。

「程大郎得勝歸來,可喜可賀!」

牛達率先拱手,他們出身類似,兼為同鄉,自然要表示親近。

「是這些人不禁打!我還以為是什么英雄豪傑,結果不過如此!」

程知理大聲來喊,直接就在崗下脫了衣甲,一時汗水如洗不說,更是露出大半身白花花的腱子肉出來,儼然一副豪傑姿態。

「你們不曉得,這些賊人什么都不懂!昨日第一次突擊那些後衛部隊,燒了他們安營輜重的時候,居然讓我在車上尋到百余架弩機……我當時便想,要是他們用車子背河列陣,架上弩,我能如何?!結果只是連弩都不知道取,更不要說列車陣了!第二次去打,好多長槍,都是大魏軍中逸散的,也都架起來了,我還以為遇到懂行的了,結果只是繞到另一邊,他們就自家亂了!到了今日,這些兵馬更是只會自相踐踏,連槍陣和弩陣都沒立起來幾個……」

張行和李定在崗上聽得清楚,卻只在嗚咽的秋風中相顧無言。

半晌,還是李定用肘子頂了一下身側之人,低聲來問:「你不下去撫慰稱贊一二?做你的東都呼保義?」

「昨日又不是沒做。」張行撇了下嘴。「再說了,這種人jīng,一而再再而三,使那種手段未免可笑……賞罰分明,言必信即可。」

「可人家都這樣了,你也該配合一二,做給旁邊幾個人看也是該的。」李定催促不及。

張行略一思索,便也點頭,卻又在即將轉身前低聲來問:「仗打成這樣,是不是要改策略了?」

李定只是點頭。

「待會無論什么軍略,最後下主意的之前都要先恭敬請示我。」低聲說完,這位張三郎方才負手走了下去。

李四郎怔了一怔,醒悟過來,卻又一時嘆氣,搖頭不止。

「程大郎打的漂亮。」張行自石頭崗上負手下來,雖是居高臨下,卻也含笑晏晏。

程大郎身上的汗都要被吹干了,就是等著這一幕,隨即起身,便要光著膀子下拜,反過來商業互吹個一二三四出來。

這一幕,昨日已經演過一會了,今日也不嫌煩的。

孰料,張行走的極慢,反而就勢來問:「程大郎,你可知道你來之前我們在說什么嗎?」

程大郎微微一怔,曉得對方換了戲碼,趕緊肅然起來:「知理不知……」

「我們在說張金秤這個人。」張行看了眼郭敬恪,認真來言。「小郭首領與張金秤算是故交,此番功勛也不用多言,全靠他引張金秤入彀,並廢了對方騎兵……」

「小郭首領是首功。」程大郎毫不含糊,立即大喇喇揮手。

而郭敬恪也趕緊還禮……他自然曉得,且不說人家張三郎是龍頭,上面那位李四郎是軍主,只說這位程大郎,也是清晰無誤的大頭領之一,素來與徐大郎他們齊平的,此番作戰更是威風凜凜,從地位到名頭再到實力,都明顯要高出自己一檔的……哪里敢拿大?

至於首功……說句不好聽的,你八百騎兵突襲了五六次,一家抵得上別家加一起還翻番,誰還敢跟你爭功啊?

況且,郭敬恪自家也有心事的——他之前一度三心二意,偏偏經過這一日半的作戰,張金秤的面皮早已經被撕下來,以至於他也跟著心虛的不得了了。

「按照郭頭領言語。」張行終於走了下來,卻又頗顯感慨。「那張金秤往年也是個正經的豪傑,怎么看怎么都是個人物,一朝得勢,更是威名傳於河北、東境,估計東都、江都也都掛著名號呢……卻不知為何,這兩日,你程大郎出擊五次,程七郎(程名起)出擊一次,房二十九郎(房彥釋)出擊一次,牛頭領也帶著降兵象征性出擊了一次,再加上郭頭領開頭那一次,結果人人都說,此人不過如此……程大郎,你說是為什么呢?」

「我覺得,與其說是張金秤不過如此,倒不如說此間人物都是真英雄!」程知理笑了笑,當即放聲來對。「張三爺你的局面,簡直將東境河北當做棋盤來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李四爺的軍略也是厲害,領著一幫民夫,不過在蒲台數月,就能弄出來這么一支qiáng軍,離開蒲台幾十里埋伏、突襲,沿途在豆子崗里設置營寨、兵站沒有半點失措,真真是生平未見的人物;至於我程大跟牛兄弟他們,固然是有些本事,但只能說沒有丟了兩位的臉面。」

張行也笑,復又斂容搖頭。

程知理立即肅然起來。

「其實,我想了想,這張金秤之所以『不過如此』,怕就是壞在『不過如此』之上。」說著,張行冷冰冰的手直接拍在了對方光潔的肩膀上。

程知理陡然一驚,卻只是肌肉一緊,愣是沒有灑出真氣來,反而正sè來問:「三爺何意?」

「沒什么別的意思。」

張行收手感慨道。

「只是在想,按照情報來講,當日張金秤被bī著反了大魏,聚起幾十個屯軍、幾百個民夫後,被迫與本地官府作戰,搶奪官糧的時候,會不會心懷畏懼?

「然後,他先跟他本縣也就是鄃縣縣令曹善成打,結果雙方打了一個月十幾場仗,互不能勝,那個時候,會不會又覺得沮喪?

「結果忽然被迫轉到外縣求食,招兵如喝水,軍械到處撿,打仗更是如摧枯拉朽一般,十幾個縣、多少正經官軍、多少地方豪傑、多少名門世族,都只能在他面前一敗塗地,那個時候,他會不會想……原來只有我張金秤跟曹善成是天下英雄,其他人『不過如此』?

「可見,這天下英雄,怕是都壞在『不過如此』上面!」

「張三爺說的極對!」程大郎醒悟過來,再度認真行禮。「無論如何,都不該因為打仗打的順便輕敵起來,尤其是咱們事業剛剛起個頭……張三爺教訓的對。」

程大郎這番話是誠心誠意的,因為他的性情也委實講究一個小心,只是這兩日打仗打舒坦了,才放肆一二……便是其他人,也多跟著醒悟過來。

「張三爺不止是這個意思。」

就在這時,李定忽然也從石頭崗子上走了下來。

「其實打仗這個事情,緣由太多了……天時地利人和,方方面面……今日看來,不過是張金秤擴軍太快,又沒有治軍經驗,再加上濫殺無度,壞了人心,所以被我們輕易制住。說句不好聽的,若是給人家兩年,仗打多了,一點點練出來了,指不定輸的是誰!便是讓他扔掉外圍兵馬,只帶著本部幾千人,也未必那么輕松!」

話至此處,李定立在幾人跟前,昂然做了定論:「這是張金秤自家迷了眼睛,也是我們自家做足了准備……而以一戰之成敗,擅自評定一將一軍之優劣,未免可笑!」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聽到沒有?」張行忽然開口,指著李定來言。「這才是名將之論!」

眾人趕緊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