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猛虎行(7)(1 / 2)

黜龍 榴彈怕水 3431 字 2023-05-01

過完年後,天氣開始不急不緩按時按點的復蘇,溫度開始緩緩上升,可以想見,正月間便要轉暖化凍,而屆時大河跟渤海上將全都是破碎的冰凌,田野也被化掉的雪水給浸透。

接下來,自然就可以自南向北,准備開犁、春耕了。

而如果以春耕來計算,張行來到這個世界便已經整整四周年,馬上就要進入第五個年頭,很快到了夏季,便是反賊生涯也要進入第三年。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張行造反,三年反而顯得進展太快。

確實太快了。

尤其是造反後的生活,總有一種被人推著走的感覺……如果按照原計劃,此時的他應該剛剛過河沒多久,甚至未必遭遇到第一戰的。但現在,渡河來的義軍早已經完成立足之戰,而且整編完備,正嚴陣以待新的考驗。

但怎么說呢?局勢不饒人,誰不是被推著走呢?

「馮公。」河間郡城的大將軍府正堂上,坐在首位的大魏河北行軍總管薛常雄看了看從門口射入的光線,略顯不安的對身前座中一名布衣老者低聲以對,全副戎裝的他腳步挪動,甚至蹭出了許多泥來。「局勢不饒人,誰不是被推著走呢?道路泥濘,春耕在即,我不知道嗎?賊人煽動人心,我不知道嗎?那傳單我也看了,路我也親自踩過去了。」

「那為什么還要去呢?」馮無佚不解來問。「去了,豈不是正中其計?」

「哎……」薛常雄明顯對這個說法煩躁,卻是看了一眼另一邊坐著的心腹、監軍司馬陳斌。

陳斌會意,立即起身,朝對面的馮無佚拱手含笑,稍微解釋了一下:「馮公,你中計了……中了賊人張三的攻心之計。」

「怎么說?」馮無佚也正sè看向了對面這個南陳遺族。

「其實很簡單……是天時。」站在那里的陳斌認真向身前老頭解釋道。「賊軍主力是在河北不錯,二十五營兵馬也不錯,但黜龍賊的根基畢竟還在東境,東境八郡的物資後勤、民夫兵員,包括一直延伸到淮西六郡的兵馬軍械修行者,都不是只占了三成渤海、三成平原的河北區域可比的,他號稱能在般縣穩坐,與我們對抗的底氣,其實還是靠身後的東境支援,那么這個時候河上交通就是要害了。」

馮無佚捻須頷首,這話確實沒毛病。

「之前冬日封凍,大河如履平地,南北一體,物資兵馬說來就來……平心而論,人家八郡之地不是吹出來的,真要打,便是打贏了,那也是慘勝,也壓不住戰後的河北局面,所以我家大將軍那個時候選擇避戰。」陳斌繼續言道。「而現在不得不出兵,乃是因為此時正是河上與海上凌汛,南北隔絕,既不通船,也難立浮橋,便是凝丹高手若是水平不高,怕都難過來……這個戰機馬上就到,且只有半個月,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掉的!」….「老夫委實沒想到這一層,薛大將軍不愧是用兵名家。」馮無佚仔細一想,果然如此,卻是旋即醒悟。「所以,那張三是明知道你們此時要去,才故意在傳單中那么說,就是為了擾亂軍心人心?」

陳斌頷首,薛常雄也趕緊頷首。

「可是……」馮無佚想了一想,蹙眉再問。「可是,地方上全都反對,也是事實……我問了許多地方官,他們都說大軍過境往返,耽誤春耕,恐怕也不是全都中計了吧?這些郡守、縣令、都尉、郡丞,都跟我一樣不知兵嗎?」

陳斌並不應聲,只是去看薛常雄,看到後者裝死,這才無奈朝馮無佚笑道:「馮公……我只問你,眼下河北局面,是軍事重要還是民事重要?不把賊人攆過河去,只怕河北永無寧日。」

這就是承認,大軍過境肯定會耽誤春耕。

另一邊,馮無佚也不蠢,在那位聖人跟前幾十年的人怎么會蠢?所以他很快意識到,事情很可能就是這樣:

那個曾與自己同行的張三郎的言語,恐怕的確是真的,一點虛言都無,但他也應該的確遮掩了凌汛期這個對他極度不利的事實,而且明顯有趁機離間、造謠、動搖人心的隱藏惡意……甚至可以說,效果顯著;

地方官們的態度也沒什么問題,春耕被耽誤,就算是此戰勉qiáng贏了,等到青黃不接的時候,老百姓怕還是要造反,還是要所謂「盜賊」滿地,到時候都是他們的責任和辛苦,何況,他們因為河間大營肆無忌憚劫掠地方,因為張世遇之死,因為樂陵一戰河間大營的撤退,也已經存了很大怨氣和憤恨,那也是實話;

河間大營這里就更不必多說了,賊人張三已經分析的很到位,薛常雄大將軍是個典型的關隴軍頭,眼里只有兵馬軍隊,所以,跟地方官們多少還願意注意平民相比,他更加傾向於直接對軍隊起到充實作用的豪qiáng勢力……更不要說,還有一個凌汛期的說法可以遮掩一切。

這三方,張三可以不管,但其余兩家,包括已經做出選擇的豪qiáng跟老百姓,卻都是要團結的,否則朝廷何以還能是朝廷?賊人何以只是賊人?

猶豫和沉默了片刻,就在薛常雄明顯不耐的時候,馮老頭再度開口,卻是越過了陳斌,正sè向薛大將軍發問:「大將軍,如果非要此時出兵,能不能盡量約束軍紀呢?長河縣的事情,我親眼見了,百姓被劫掠後,冬日無依無靠,居然只能去投奔賊人。還有張太守的事情……」

「馮公,你在胡說什么?我為國盡力,你卻要計較這些嗎?你莫忘了,我也死了一個兒子,兩個愛將,廢了一萬jīng銳!怎么罪過都是我的了?」一言既出,薛常雄勃然大怒,仿佛被蟄了pì股的蛤蟆一般拂袖而起,但到底沒有走出去,只是走到堂門內側,負手轉向一邊,然後面壁無聲。….馮無佚怔怔看著此人,然後起身跟上,勉力從後方來勸:「大將軍,大局不比以往,河北這里,需要盡量安撫人心才行。」

薛常雄只是一聲不吭。

監軍司馬陳斌無奈,也只能再笑著跟上來:「馮公,什么投奔賊人?自古軍民是敵非友,哪里不一樣?這件事,分明是黜龍幫yīn狠一些,占據塢堡之後,把多余的人攆到東境一帶屯田為官奴,或者干脆賣成私奴,只是善於言辭,故意煽動人心罷了。」

馮無佚回頭認真解釋:「東境是廢奴的,非但不會賣官奴,而且還會盡量開釋官奴,贖買私奴。」

陳斌怔了征,繼續來答:「這都是那張三對外的虛言……此人計謀多端,慣常說謊。」

「便是說謊,可大家若是信了,又如何?」馮無佚嚴肅反問。「地方官、老百姓,往來客商,都願意信,那怎么辦?」

陳斌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馮公,官軍和賊人,你竟然要信賊人嗎?」

話到了這份上,馮無佚徹底無聲。

無奈之下,老頭只能朝背身的薛常雄拱拱手,然後走了出去,陳斌見狀趕緊去送。

而人一走,一直侍立在門外的薛老七薛萬全便忍不住入內詢問:「父帥,一個罷官的老頭罷了,何至於受他的氣?」

「你懂什么?」薛常雄轉過身來,往堂上去坐,有些不耐的甩下了手。「馮老頭再無官職,那也是聖人的私人,而我們薛家作為外來戶,之所以能掌握河間大營,控制二十余州郡,還不是靠著聖人那張破爛招牌?所以馮老頭再怎么可笑,也算是跟我們一列的一個人物,不能輕易推辭。」

薛萬全若有所思。

薛常雄見狀,卻忍不住壓低聲音繼續來教育:「除此之外,樂陵丟了張太守,也真的是猝不及防,馮老頭只在御前打轉,有些話不對歸不對,但現在河北的世家大族跟地方官都不滿我們,都盯著我們看,也是實話,也不能太過頭了……這也是我要早早出兵決戰的緣故。」

薛萬全只是感慨:「父帥深謀遠慮,看的清楚。」

薛常雄搖搖頭,懶得多言:「趕緊的吧,速速去准備出兵事宜,不要耽擱!」

且不說薛常雄如何教子有方,另一邊,馮無佚碰壁而出,也是有些沮喪。

但出乎意料,那薛常雄的那個心腹陳斌,之前在堂上咄咄bī人,只是問軍事民事哪個重?喊官軍賊人信哪個?如今一路送他,倒居然言辭禮貌,一點禮數都沒失。

與之前堂上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很快,馮無佚便曉得對方為何如此了。

「馮公,有件事情想問問你……你自江南來,不知道彼處風貌眼下如何?」來到府門內的一側拐角里,眼見著周圍人都在忙碌,陳斌趁機開口。

馮無佚打量了一下對方,這才想起此人居然是前陳皇族,便不由一聲嘆氣:「我也不瞞閣下,也瞞不住……江南不是很好,江東江西都有造反的,南嶺那位和立千金柱的那位意向不明,兩位平叛的大將軍雖都是宗師境地,卻根本不敢深入山區,只是反復拉鋸。」….陳斌攏著手笑了一聲:「這么說來,彼處士民豈不是比河北還慘?」

馮無佚當場怔住,因為這話說的極對,但似乎又明顯不對勁。

「馮公在揚州也這般愛惜百姓嗎?」陳斌繼續微笑來問。

馮無佚只覺得自己在初春寒風中微微一個趔趄,居然有些搖晃之態,但很快此人重新就站定了,然後就在大將軍府門前拱手俯身,懇切以對:

「沒有……老夫現在很慚愧。」

陳斌原本似乎是想嘲笑,但看到對方這個姿態,反而覺得沒意思起來,只是負手來笑:

「馮公……你何必呢?你一個河北人,當年作為降人被點到大興,靠文筆,也是靠家世不上不下,這才走了運道入了當今聖人的潛邸,總該明白,在關隴人眼里,河北人也好,江東人也好……就像那張三的單子上說的,不算人的。如今薛大將軍在這里,事情無外乎就是這樣,剛剛我問你,是從官還是從賊,從民事還是從軍事,其實還有一問沒好問出來,你是從上面的關隴呢還是從下面的河北呢?」

馮無佚枯立當場。

「不要怪在下刻薄,因為朝廷一直是如此,只不過之前老百姓勉qiáng還能活,你我這般勉qiáng還有一碗羹,而眼下,這日子緊巴起來了,大家不免原形畢露。」說完,陳斌拱拱手,轉身回去了。

馮無佚依舊立在原地,許久之後,方才失魂落魄走出最後一道門,爬上了外面等著的一輛車子。

趕車的,乃是馮無佚四子,族中五郎馮憚,此人扶著親父做好後,順勢來問:「父親,咱們接下來去何處?」

「回信都。」馮無佚回過神來,平靜以對。「回信都。」

馮憚一時不解:「父親不是說要代替張世遇為河間大營跟地方上牽線搭橋嗎?怎么來了就走?那薛常雄沒有委任?」

馮無佚勉qiáng笑了一下:「區區一個河北人,如何有資格做橋……最起碼也得是晉地世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