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山海行(4)(1 / 2)

黜龍 榴彈怕水 3624 字 10个月前

「中丞回來了!」

二月初六日的中午時分,李清臣坐在承福坊一處小宅院的後院馬槽上,看著棚子外面的春日雨水,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但快死了。」

說完,他看向了停下動作的秦寶,後者光著膀子,卻繞著肩膀在兩側後肩胛骨的位置各自纏了一束紗布,此時甚至還有血水滲出。

秦寶愣了一下,認真來問:「那你是什么意思?讓我去見他,還是要抓我回去?」

「抓也行,不抓也行,只要他不殺你,反正我都會把你放出來的。」李清臣平靜來答。

「這么說來,如今東都城內是伱做主?」秦寶繼續低頭來拌馬料,隨著他的動作,血水再度從肩胛骨側下滲了出來。「你把南衙幾位相公跟兩位太保放在什么地方?」

「相公們自有相公們的去處,兩位太保嘛,現在也是心亂如麻。」李清臣再度看了眼對方傷口位置,認真答道。「總之,刑律治安歸我管了,大太保去握住了最後那點城防兵,二太保去宮里了……」

「宮里還有什么?」

「一點金吾衛,幾個內侍,幾個妃子,幾個公主,當然還有幾個小皇子,還有全天下的文書,西苑里還有些器物,免不了一堆雜草和灰塵。」

「這倒也是。」秦寶醒悟過來。「倒是我淺薄了。」

「淺薄不淺薄吧……」李十二郎正sè道。「這些東西在這個時候是最不值錢的,但還是有效用的,而且將來很值錢,總要顧及一二。」

秦寶沒有吭聲:「所以你到底要我如何?」

「去見一見中丞吧!」李清臣認真來對。「到底是一場上下,便是穿了你的琵琶骨,中丞也沒有對不起咱們誰的地方……人之將死,張行和思思姐在這里,也要去的。」

「張三哥未必會去,但還是就去吧,我去。」

秦寶聽到這里頓了一頓,便將馬料倒入馬槽,卻居然多是肉蛋,引得那瘤子斑點獸一陣歡快,便迫不及待來吃,濺了自家主人與客人一身。

李十二郎立即從馬槽上起身,瞥了眼那馬料,又看了眼馬廄下油布包裹著的兵器,到底是沒說什么,而是掩著嘴小心轉到了前院。

秦寶隨後跟來。

「不在家里吃嗎?」月娘並未出門,便直接在廚房里問。

「等我回來。」秦寶披上衣服,低著頭答道。「晚上有話說……讓母親大人不要擔心。」

「要是回不來是不是就去找十二郎?」月娘沖出了廚房。

「找我。」李清臣已經籠著袖子走到門口了,回過頭來,氣喘吁吁來對。「找我就行。」

秦寶點了下頭,穿好衣服,冒雨跟了出去。

出了門,轉到坊中正路上,二人並未騎馬,而是上了一輛油布車,然後便在十數名騎士的護衛下匆匆沿著道路往坊門去。

「坊街上居然還有這么多人……雖然蕭條,但人是不少的。」走在坊街上的時候,秦寶看著細雨中排隊買糧的人群,不由詫異。

「當然不少。」李清臣依舊籠著袖子。「他們能去哪兒?天下難道有比東都更安泰的地方?這里有吃不完的陳糧,有數不清的金銀珠玉,想當官的話現在空缺多的是,沒有戰禍,沒有飢餒,高大城牆保著,坊牆護著,簡直是天下大同!」

秦寶嘆了口氣:「這就是我為什么決心要反的緣故,這些糧食全都是河北、東境、江淮運來的,是天下百姓日日汗滴禾下土換來的,不是憑空出現在洛口倉的。而在河北,看到黎陽倉放開,我才意識到那邊的老百姓過的是什么日子……」

「過的是什么日子?」

「就是我當年過得日子,修東都我不記得了,整備南北溝渠水道我也不記得了,但一征東夷,二征東夷,就是我剛剛成年的時候,當時就覺得各處的青壯就好像谷瓮里的谷子,眼瞅著一次次少的不多,可馬上就見底了……」秦寶靠在車子的一側,幽幽來對。「而我是程知理程大郎的人,平素里就有十幾個伴當負劍挽弓的,那些吏員根本就敢找我,可笑我當時還想著從軍去博個出身……我這個人總是這般逆勢而行,眼睛只能看到最淺一層和自己的東西。」

李清臣沉默片刻,忽然來笑:「不要緊,你還年輕,而且你的本事擺在那里,亂世風雲,諸侯起落,誰都少不了你這個天生的沖鋒破陣之才……求才若渴的人多的是……不說別的,現在你給我做事就行,整個東都都人心惶惶,幫派橫行也無人管束,不知道做了多少腌臢事,替我一個坊一個坊掃了便是,一日三坊,一個月就能掃干凈。東都百萬黎民,可都指望你了。」

秦寶沉默不語。

二人說話間,車輛已經出了坊門,而出了坊門隔著一條寬闊過了頭的天街,便是靖安台占據的立德坊了……也不知道竇立德此生有沒有希望來此一游。

就這樣,來到天街上,此時的天街和坊內相比就冷清多了……坊內雖然也都有些破敗和死氣沉沉,但人是多的,甚至偶爾能聽到不懂事的孩童在春雨中打鬧,而天街上卻人流稀少,往來的也都是車隊、挑夫,還都是轉運陳糧和物資的。

「也就是一座死城。」這時,秦寶突然說了一句。「外面都斷了,關隴也斷了……白橫秋占了,未必是壞事。」

李清臣本欲駁斥,但眼瞅著穿過天街後,便來到了立德坊的那座橋前,便搖了搖頭,先行下車,緩步往內走去。

秦寶也只好跟上。

來到這里,卻又是一副景象,滿是枯枝的水潭,倒塌的黑塔,低著頭匆匆往來的靖安台吏員,破敗到春日長草無人清理的磚縫。又往里走,來到黑塔對面的一個小院子前,便見到了許多沒有走動的人,黑綬、朱綬都有,還有一些朝廷官員和大族中堅,他們全都神sè凝重,甚至於有人相對戚戚。

李清臣籠著袖子走上前去,看正見到一個熟悉的年長之人自院內出來,便詫異來問:「柴常檢什么時候回來的?你不是在淯陽做通守嗎?中丞喚你回來的?」

「怎么可能?」那早就不是常檢的柴常檢攤手苦笑。「被攆回來了,趕巧而已。」

「您的修為和經驗都壓不住一個小郡?」李十二郎是真的驚了。「杜破陣不是去淮上了嗎?」

「我倒是壓得住郡內,也沒見到杜破陣,可人家南陽總管白橫元發大軍來北,郡內上下響應,我也不好違逆眾意,偏偏東都這里又有消息,說是白橫秋跟中丞在河北翻臉了,而且吃了大虧。」柴常檢說著看向了院內,語氣變得蕭索起來。「我怎么好裝聾作啞?便干脆回來了。」

「見中丞了嗎?」李清臣繼續來問。

柴常檢點點頭。

「怎么說?」李十二郎繼續來問,周圍人也都豎起了耳朵。

「跟我交了底,讓我安心在東都這里待著,監管城內糧食的分發。」柴常檢說一半藏一半。

但李十二郎似乎早就知道什么,只是一點頭,便回頭示意秦寶跟上。

眾人紛紛側目,但也無人阻攔,而是目送著兩個臉sè都很差的年輕人走入院中。

院子里的內廊下,有個臉sè更差的老年人正躺在墊高的斜榻上,原本總是jīng神矍鑠、jīng力無限的曹皇叔好像變了一個人,躺在那里,一動不動,xiōng口蒙了一個小錦被,皮膚松弛,面sè慘白,雙目緊閉。

一個官奴按照指示,嘗試去給對方整理有些凌亂的頭發,卻被這個老頭微微睜眼一瞪給阻止了。

這一點似乎還是一樣的,他的頭發從沒有像白橫秋那些人一樣整齊干凈過。

「中丞傷勢到底如何?」秦寶走上前去,躬身一禮,平靜問道。

「老夫這條命其實已經沒了。」曹皇叔言語居然非常清晰,而且動作似乎也利索,因為他居然直接掀開了身上的錦被,然後露出了近乎整個凹陷進去的xiōng口,里面血肉已經明顯失活,只是以真氣附著而已。「吊著命,見幾個人,交代一下事情,一口氣下來,聽到個消息,也就死了。就好像火苗一樣,其實已經熄了,最後一點紅燼藏在灰里的意思。」

「大宗師都不能續個幾年命嗎?」秦寶確實有些不解。「都是陸地神仙了。」

「陸地神仙也不是真神仙。」曹皇叔躺在那里,望著院中的天空,面sè不改,音tiáo不變。「天下混沌,三輝頓開,真氣泛濫,先有雜物感染化為真龍,後有百族開化,有四御出世建制立業,從青帝爺開始,才有了四御居天,有了自上遮護接引凡人的事情,才有了神仙,才有凡人可至於萬歲。然而即便是神仙,也是要自家證位才行……可證位這個東西,何其難也?一百個大宗師不見兩三個的摸到,還多生於大爭之世,而不證位,能耐再大,也不過是凡夫俗子,恰如尋常燭火終不能比肩星斗一般。」

聽到這里,秦寶才確定,這位自己的老上司,大魏皇叔,是真要死了。

因為此人平素絕不會就生死之事做感慨的。

一念至此,饒是秦寶已經橫下心來,此時也不禁有些傷感:「中丞喊我一個匹夫來有什么言語嗎?」

「中丞沒有喊你,是我要你來的。」李清臣在旁突然chā話,卻又看向了曹林。「中丞,秦二郎雖然是個糊塗蛋,但本質純朴,武藝高qiáng,還是留下來重用為上。沒有他,將來在東都,我們這些人都未必能夠立足。」

曹林終於在斜榻上瞥過眼角來,微看了李十二郎一眼:「你身子弱,用不得這桿大鐵槍。」

李清臣沉默了一下,然後認真來說:「盡力而為,而且便是用不得,他在這里杵著,都能嚇人,也能安人心。」

「那就讓此槍蒙塵了。」曹林喟然對道。

「他走了,就不蒙塵嗎?」李十二郎分毫不讓,甚至有些亢奮。「河北現在有他用武之地?張行都快沒了!東都能活,張行都活不了。」

秦寶詫異看向了對方……他在河畔被從東都大軍中抓起來,送入了黑塔,然後黑塔倒了幾日方才有李清臣把他從地下黑獄中撈出來,那個時候所有人的關心點都是黑塔倒了,曹皇叔如何。

而現在,剛剛過去兩天,也還是這個問題和它的答案,沒幾個人想得到別的去處。

或者說,消息被限制在一定范圍內,反正他秦寶不知道。

「白橫秋的目的不是東都,最起碼是用了機巧,把對付東都跟河北用在一起去了。」李清臣坦誠以對。「現在白橫秋、段威、李定,應該還有薛常雄,合兵十余萬,已經朝著黜龍幫撲了過去,算起來應該已經交戰了……張行活沒活著不好說,但黜龍幫應該已經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