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緊貼著楊冉冉溫熱年輕的身體,我沉沉入夢。

依舊是熟悉的湖,熟悉的沉靜的水、迷惘的霧,我卻倏忽覺得,原本陰暗的天空似乎晴朗幾分,從灰黑變為灰白,隱隱可猜想,藏在雲層後或許確實有一輪光芒萬丈的太陽。霧氣也越發稀薄,遙望湖面,那原本黑綠的、深不見底的湖水,隨著微風輕起波瀾,竟反射出彩紅般藍金色的光暈。

湖邊坐著的,正是那我無比熟悉的女孩——竺可兒。白色的裙子依舊殘破,卻比之前少了幾分臟污。纖細白凈的脖頸從她黑發間露出。她坐在湖邊,靜靜地,一言不發。

我坐到她的身旁。她的視線正對著湖面,那漩渦與波瀾下,或許孕育的是同樣的荊棘。她看得那么認真,那么投入,我幾乎不忍打擾。

「楊冉冉很愛你。」半晌,我終於微笑著開口。

在死而復生後,我生活的主題便是復仇,以至於仇恨占據了我大部分精力。但仔細想想,不論何時,當人進入絕境,誰在最後一刻想到的又是自己仇恨的人呢?失事的飛機上,留下的遺書全部都是寫給乘客所愛之人。人之將死,病床前想見最後一面的,也總是自己最愛的家人。正如我和竺可兒的相知,不是因為我們共同仇恨那個生我們而不養的家庭,而是我們共同愛著撫育我們長大的母親——只是這份愛太深刻,太復雜,以至於我們年輕的肩膀無法承受其重。我選擇了逃離,她,則選擇了自我毀滅。

此刻,和她靜靜地坐在這靜謐的夢中,我不想再同她談論仇恨。我只想和她談論愛。

果然,這句話喚醒了她。她轉過頭,漆黑的眼睛水光點點,眼神閃爍著:「譚詩苑,對你來說,愛是什么?你為什么愛劉雯?你又怎么知道劉雯愛你?」

她問的是劉雯和我,但我明白,她懷疑的是她和楊冉冉的愛究竟夠不夠支撐她走出這段困苦交迫的旅程。我並不點破,只是看著天空,微笑著回憶。

「過去,我並不知道我愛劉雯——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究竟算不算真正愛著她。愛是什么?親密?我們早已上過床,做過最親密的事情。是陪伴?從小到大,她陪伴我的時間,比我媽媽陪伴我的還要久,我早已想不起認識她之前自己在過怎樣的生活。是天長地久的承諾?說實話,我過去從未考慮過這一點,我只知道前幾年她不理我的時候,每一天,我都痛苦得如蟻噬心。那時我便發過誓,只要她肯回到我身邊,我什么都願意做。」

至於劉雯愛不愛我,想到這里,我便忍不住嘴角上揚,眼前浮現出她陪伴我的點點滴滴:「我不需要證明,我知道她愛我——愛本就是無法捕捉的,我們能找到的,不過是愛的證據,是愛滑過時間時留下的殘影。愛是伴隨時間一起流動的,我看不到,也觸摸不到。但是有她在,我感覺自己第一次學會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