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旅和贏稻很快就從孟白那里,得到了兩個看守風車的工作機會。
月俸面粉十斤。
對王孫、公孫而言,這是極為微薄的收入。
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有辱斯文了。
但,在這沙水河邊。
沒有王孫,也沒有公孫。
沒有百姓認得他們,也沒有人知曉楚國王孫、秦國公孫就在沙水。
有的只是幾個外鄉來的少年人。
或許有些身份,但也就僅此而已。
「唉!」第一場雪開始落下的時候。
羋旅拿著大老爺留給他的那張白紙,輕輕嘆息一聲。
上面依然是沒有文字。
或者說,有了文字。
但他卻看不到!
「果然是大老爺呀!」羋旅長吁短嘆著:「每一個考驗,都是要對道心的叩問!」
而羋旅知道,這或許是因為,他其實並不認同大老爺的大道的緣故。
他是王孫,生來高貴。
即使嘴上服了,身體也似乎能接受與凡人一起談天說地了。
但道心,卻依舊高高在上。
凡人,是塵埃。
只有公侯萬年,仙神至上!
而他生來如此!
想要克服道心,難!難!難!
別說一年了,便是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甚至三萬年,依舊不能降服心中執著的大有人在!
「殿下……」斗余看著王孫的神sè,小心翼翼的說道:「臣以為,您或許可以學學秦國公孫……」
羋旅扭頭看向木屋之外,那大雪紛紛之中,正背著一大捆從山林中撿來的干柴的贏稻。
此刻的贏稻,頭發披散著,赤裸著上身,背著干柴,走在雪地里。
一邊走,還一邊與一個凡人老農說著什么話。
嘴角溢著笑容,看上去,似乎聊到了什么高興的事情。
「贏稻?」羋旅呢喃著。
他想起了,這一個多月來,贏稻在這里的種種。
與他不一樣。
秦國公孫是一個人來的。
來了以後,也沒有和那位趙氏公子一樣,借著身份,從羋旅這里要錢、要人甚至要物。
他很快的就融入了沙水的凡人生活。
他向木匠請教木工,向老農請教肥田。
甚至親自下田,去幫附近百姓耕作。
他住在風車木屋里,拒絕了羋旅派去服侍的隨從與侍女,在木屋里用稻草鋪了個床。
自己撿柴,自己生火,自己做飯。
他和百姓請教和面、發面,自己下廚。
有些時候,附近農民會請他去家里做客,他也不拒絕,笑哈哈的就跟了去。
羋旅曾看到過,那位秦國公孫,和凡人一起蹲在門檻上,捧著陶碗,大口大口的吃著羊湯泡饃。
根本不像一位公孫。
反倒是像這沙水的土著。
所以,雖然他才來一個多月。
但地位卻超過了羋旅在這里一年。
甚至有人起哄,想讓這個外鄉人參選明年的陶家村村長選舉。
更有小姑娘,天天跟在贏稻pì股後面轉。
「學秦國公孫嗎?」羋旅輕輕問著。
既是問斗余,也是問自己。
「請恕臣直言……」斗余低下頭去:「若照現在這樣下去……」
「秦國公孫說不定很快就有機會參選土地……甚至是山神!」
如今,魯山山神依然空缺。
明年六月,或許大老爺就會讓魯山附近的百姓推選山神。
羋旅是親眼見過,百姓推選土地的。
投票結束的那一刻,柳神就將一方土地法印送來。
然後,人道功德加身。
勝利者被天地guàn體,獲得了一方土地權柄。
從凡人變成神明。
可以以香火,驅動神力,梳理地脈。
讓土地肥力綿綿不斷。
也能提前得知,某處山體要滑坡,某處有山洪積蓄這樣的事情,從而向村民發出預警。
那讓羋旅一度震怖!
凡人……
居然可以決定誰能成為土地!
這是在過去,連想不敢想的事情!
每每午夜夢回,羋旅總會夢到那一日,大老爺與他說過的話。
「本座啊……」
「在等著曲阜的百姓,將那魯公抓起來……」
「在等著魯國的百姓們,將曲阜的仙種神裔們抓起來……」
「然後萬民公審,定其罪行,萬民決意,定其刑罰!」
然後,他就仿佛看到了,無數凡人平民和妖族,從四面八方沖入了郢都。
他和他的祖父、父親以及楚國的無數仙種神裔、妖族大聖,統統都被抓起來,脖子上被套上了繩索。
一個個的被吊起來,掛在郢都的宮城下。
昔日高高在上,神通無敵的仙神、大聖。
如今,無力的蹬著腿。
郢都上空,人道之光綻放。
就像傳說中的鳴條上空。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人皇又怎樣?
肉身堪比祖巫,真身可以化作金烏,又怎樣?
萬民沸騰,萬姓詛咒,人道反噬,一切統統化為塵土!
這段歷史,雖然已經被大能掩蓋。
然而,三界之中,卻無人敢忘記這段過去。
人皇……
不可一世的人皇,與整個夏後氏,一同墜地。
在詛咒中毀滅,在唾棄中灰灰。
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氣。
眼前,似乎能看到那騎在牛背上的天尊的音容。
「你是想要被埋葬?」
「還是站在新世界?」
大老爺的叩問,在心底不斷回盪著。
羋旅慢慢的握住了拳頭。
他當然不願被埋葬。
他的國家也不想被埋葬!
「我學秦國公孫,就可以降服執念,窺見老爺大道?」他疑問著。
斗余深深低頭:「起碼比什么都不做的要qiáng……」
「殿下……」
「您應該也知道,如今的中原禮法秩序,已經是不可能再維系了!」
禮法象征,秩序化身的天子,都被弟弟抓了起來,還戴上了青青草原。
更麻煩的是——全世界都知道了。
不僅僅是人間,還有上界!
禮法走到了盡頭。
秩序走到了懸崖。
現在……
已經可以為它奏響喪樂了。
大劫,轉眼就到!
一旦劫數來臨,天地人鬼神,無一幸免。
如今的一切,都會被埋葬!
就像已經被埋葬在地底的那些東西,那些過去。
這樣想著,羋旅猶豫再三,終於站了起來。
他脫下自己的錦衣,取下自己身上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