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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日天劫 默默猴 13645 字 2020-07-29

第十二章 獅子搏兔,翠微公主 補

翌日,劫兆特別起了個大早,才發現老鐵已經出門了。

「這幾日,城里的憑翠樓訂了十擔生面,你老鐵叔一日分兩回送,所以出門得早啦!」李二娘聽說他想入城,微露詫色:「公子想進城,明天我讓他等你一會兒,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劫兆笑道:「我也替鐵叔擔兩擔,兩人力氣總勝過一人。」

李二娘掩口笑道:「哎唷!公子是好人家出身的,怎能干這種粗活兒?」兩人遂做了約定,明日由老鐵帶劫兆入城。劫兆回屋里,見文瓊妤正斜坐在榻上,展開皮卷閱讀,腿邊擱著「刺日黥邪」,專注的神情里微帶一絲倦意。

她這幾日精神全放在這一匣絕世凶物上,連夜里溫存過後、稍稍回過神來,都枕著藕臂望月發呆,修長的玉指不住在濕濡狼籍的被榻上書寫,一不小心就寫到了劫兆身上去,徒惹狼吻。她不忍拂了弟弟的興致,少不得又是一陣廝磨。

劫兆見她雲鬢蓬松、緊蹙蛾眉的模樣,不由得心疼起來,摟著她柔聲道:「別瞧啦!煉青邪是什么人?舉世聞名的老妖怪一只,他寫的書有什么好看的?當心瞧得多了,也變成一只千嬌百媚的母妖怪。」文瓊妤噗哧一笑,還待分辨,卻被劫兆一把抱起,不覺驚呼。

「不許再看!」劫兆橫抱玉人,一腳踢開房門:「走,洗溫泉去!洗剝干凈了,才好切塊下鍋,燉它個酥滑噴香。」文瓊妤又好氣又好笑,心底甜絲絲的,嬌嗔:「好啊,你當我是母豬么?」

兩人穿過竹林,劫兆帶上草廬柴門,放了半槽奶湯般的溫泉水,試過溫度,將姊姊抱進槽中。文瓊妤紅著臉任他剝得一絲不掛,滑入溫泉時嬌軀不住微顫著,細弱的呼吸輕促起來,羞得幾乎暈厥過去。

即使親密已極,她仍不習慣在他面前毫無遮掩地裸露身體,便在床第之間,只要劫兆不是欲火難禁、餓虎撲羊,她都要鑽進被窩里,褪著只剩一件貼身小衣,或以錦兜掩胸,或以紗衣蔽體,欲迎還拒,羞怯怯地任君采擷。與她曼妙無比、反應熱烈的胴體相比,這樣溫文嬌弱的矜持,遠比放盪yin冶更加誘人,這也是劫兆日夜求歡、樂此不疲的原因之一。

見姊姊羞中帶媚,劫兆忍不住咽了口饞涎,又無法將目光移開,只得彎腰苦忍;隨手拔開引水的竹管,卻見出水僅只一線,斷續若絕。忽聽文瓊妤一聲驚呼,掩胸扭過身去,劫兆趕緊將她抱出浴槽,急問道:「怎么啦?」

「那水……那水好燙!」文瓊妤驚魂未定,白酥雪膩的胸脯肉不住起伏。

劫兆伸手往水底一探,果然竹管滴水處特別滾熱,手掌停得片刻,已覺灼刺,連忙抽出手來。文瓊妤匆匆拭干身子、著好衣衫,劫兆急喚李二娘來瞧。

「奇怪!」二娘試了一下水溫,趕緊抽回燙紅的手掌,沉吟道:「這溫泉是我們當家的從後山引來,莫非是泉眼堵塞,還是引水的管子壞了?」

「從前有過這樣的事么?」劫兆問。

「竹管結實歸結實,也有野獸踐踏、雨水沖壞的時候。但水溫突然變得滾燙,倒是這么多年來頭一遭。」

劫兆沉吟不語,忽道:「二娘,這左近還有人家么?他們用不用溫泉?」

李二娘搖頭:「山的那頭有幾戶,不過沒甚往來,我也不清楚。這竹管引水是我們當家想的主意,我可不知道旁人會不會。」說著一笑,圓圓的面頰飛上兩朵紅雲,隱有得色。

劫兆點了點頭,笑道:「老鐵叔不在,我去後山瞧瞧好了。煩請二娘照看我媳婦兒。」文瓊妤俏臉微紅,見他扶劍整襟、心斂神藏,並不是毛躁飛揚的模樣,凝眸輕道:「你自己小心,別惹事端。我……我在這兒等你回來。」

劫兆笑道:「姊姊放心,我理會得。」出了柴門,一路往後山行去。

直到他去遠了,文瓊妤才移回目光,掠了掠鬢邊濕濡的發絲,輕聲嘆息。

李二娘笑道:「既然不放心,干脆別讓他去得了?」

文瓊妤回過神來,含羞搖首;片刻才微微一笑,目光投向遠方。

「我聽說獅子會將小獅推下崖底,讓牠們自己爬上山來。與其把男人綁在身邊,不如讓他放開腳步,走自己想走的路;雖然跌跤了會很心疼,不過我已經准備好了,隨時能替他揉瘀呵疼的。」

「讓他……走自己想走的路么?」

李二娘聞言一默,笑容就這么凝在臉上,眼神突然變得悠遠起來。

◇◇◇

劫兆沿著竹管漫步林間,老鐵的引水渠道架設得十分巧妙,離行道不遠,但站在山道上往往要用心觀察片刻,才能看出竹管的走向;走著走著,慢慢被引到了後山深處,草木逐漸稀疏,裸露出灰白色的岩脊,山勢也陡峭起來,需要攀扶岩壁才能繼續前進,風里帶著一絲硫磺的臭味,撲面溫熱熏人。

劫兆爬了大半時辰,累得氣喘吁吁,幾次想掉頭,一想到姊姊沐浴溫泉的美態,以及不自覺流露的幸福陶醉,把心一橫,咬牙繼續與崎嶇的岩道搏斗。事實上,石馬溫泉的泉質溫養柔和,不僅大利於女子肌膚,使之潤澤細膩,對文瓊妤的先天寒質也十分有益。

竹管到了此間,已由原先的暗綠變成了焦褐色澤,管上覆著一層凝乳般的黃白膏狀物,用手一摸,卻是硬質之物,原來是磺氣的結晶。

劫兆爬上一處小崖,只見崖上一片平坦,宛若石台,沿路接起的竹管也至盡頭,恰恰伸入一幢簡陋的破舊草寮之中,草寮外有幾條冒著煙氣的淺水蔓延出來,只是涇流涓細,不成溪河,只怕不到半山腰就沒入地底了。老鐵的竹管能從草寮引出溫泉,看來寮中便是泉眼所在。

劫兆拆開一截竹管,果然管中只余些許殘漬,並無水流,心中冷笑:「好啊!這是遇上攔路打劫的賊偷啦。」

劫家在中京郊外有幾座宅園,依景地不同,充作避暑避寒之用,其中有座「掩扇園」,建於紫雲山名泉附近,築有青磚隱道引來甜水,在京里頗有盛名。劫兆幼時隨父親入園避暑,就曾經發生甜水井枯竭的怪事,後來一查,才發現是有人掘開了掩扇園的青磚水道,想來是要偷分一些名泉好水;不料偷掘者不懂水文工事,挖開泉道後築不回去,甜水從掘口潰流殆盡,山下的掩扇園自然滴水也無。

劫兆一見竹管無水,就猜想是被人偷接了去,帶劍上山不只是防身,還想斷它個六根清靜。他將竹管裝回去,起身四下眺望,卻始終沒發現哪兒有偷接的分支,草寮里只有老鐵的這條竹管接出,別無分號。

「難道是泉眼干涸了?」

劫兆滿腹狐疑,正想推門進入,忽聽「錚」的一聲銳響,胸腹間彷佛被人倒過來一陣猛搖、被搖得骨碌碌直冒泡似的,全身血液一陣沸滾後突然凝住,眼不能見,耳不能聽。他眼前一黑,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偏偏神識極為清楚;這種感覺與其說是痛苦,倒不如說是詭異至極。

劫兆就這么張著嘴、舉著手呆在草寮前,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吞吞往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彷如打開了某個淤塞的開關,驟然間他全身的血液彷佛又開始流動,所有的刺痛、惡心、反胃、悶鈍……倏地蘇醒過來,劫兆猛地向後彈開,整個人趴在地上干嘔起來,吐得大汗淋漓、天旋地轉,兩眼直冒金星,隨即那一片虛無又包圍了他。

(撞……撞邪了!)

劫兆嘔得涕淚齊出,手足發軟;意識朦朧之際,「雲夢之身」的凝神存識心訣自然發動,他的心識彷佛被關進一個全然漆黑的密室,雖然暫時斷了五感知覺,神智卻反而清楚起來。

這絕不是內力所致。六絕等級的高人或可以內力發出無形之勁,附在琴音或流動的空氣中殺人,就像那夜破廟里馮難敵無可匹敵的「天君刀」一樣,但無論形質如何改變,內力就是內力,入體或許能傷筋斷脈、碎骨凝血,或死或傷,卻不是這種靈魂被抽離般的詭異感覺。這就像……就像……

——有東西「占領」了他的身體!

思緒至此,身體的反應似乎隨著恢復些許,他感覺自己動了動手指,眼前彷佛有影像晃動,但有東西阻擋在「意識」與「知覺」之間,不讓他的所見與所知所想產生關連……

一股駭人的悚栗爬上劫兆的背脊——但這也只是出於想象而已,事實上大部分的身體仍不在他的控制范圍內。劫兆努力去感應自己的指尖,用力想要驅動它,拼命想喚起各種知覺,包括疼痛、惡心、反胃、悶鈍……

劫兆猛然睜眼。

額角的刺痛使他忍不住呻吟出聲,山邊陽光耀眼,幾乎令他睜不開眼睛。劫兆想象自己舉起手背遮住眼眉,肩頸處的酸疼顯得格外真實。「我……我搶回來了!我把我的身體……搶回來了……」

但這念頭是如此的荒謬。

就在恢復知覺的前一剎,依稀聽見一個低沉的男聲道:「……死生有命,下輩子投胎若還做人,別再這樣胡塗了。」頸後一松,衣領被人提起放落,啪啦啦一陣勁風刮面,劫兆睜眼一瞧,驟見崖底的尖簇亂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一顆心懸到半空,腳底、頭皮直發麻——(有人把我扔下山崖!)

「媽啊!」

他慘叫一聲,忽聽腦後「唰!」一聲銳風逼近,陡地一團青影越過自己,飛掠至前;劫兆還搞不清楚發生什么事,猛被翻了過來,突然間失去重心、天旋地轉,全然不知身在何處,睜眼只見懸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哎呀」一聲,居然又被扔回了崖頂。

劫兆掙扎爬起,忽然一道青風掠過身旁,帶著他轉了小半個圓,轉成背向草寮、面向懸崖的姿勢。劫兆一屁股坐下,才發現全身動彈不得,真氣滯於背後「風府」、「大杼」、「附分」、「委中」等幾處大穴,至於對方何時出手、又如何出手,那是半點知覺也無。

「你……還活著?」來人yinyin說道。

低沈的聲音里透著一股隱隱欲動的尖亢之感,穿顱微震,聽得胸腔腹內都顫抖起來。

劫兆驚愕之余,不禁好笑,脫口道:「難道我該死么?」

那人冷哼一聲,聲音竟已在劫兆身後。劫兆駭然變色,本能地回臂掃去,扭腰間雙踵一撐,原本盤坐的身體一旋而起,手到身直,「呼!」一聲並指掃落!

這一下用上了「墜霜之劍」任意改變身體重心的妙法,當日綏平府大堂上,劫兆藉常在風之力飛旋於梁柱間,絕不落地,正是仗了這路心訣的好處。自從悟出「獅子搏兔」的道理,劫兆收拾起花俏的招式,才發現這路劍法中更精微奧妙的部分,此際危機加身,順手便使了出來。

他出手不快,旨在爭取起身應變的空間,早有一揮落空的准備;果然勁風落處,背後空空如也,眼角瞥見青影閃沒,那人又無聲無息飄到他身後。

劫兆反足連環踹出,這兩記仍不為傷人,順勢向前一躍,猛然轉身;誰知耳畔忽聽yin惻惻的一聲冷笑,那人卻還在他身後。劫兆驚出一身冷汗:「莫非我大白日見了鬼?」手肘倒撞,忽又被一只冰冷柔軟的手掌按回,掌上無甚力道,卻推得他半肩歪斜,一跤向前撲倒。

劫兆連變幾招,堪稱是近期的會心之作,誰知連影子都沒見著,聽得那人嗤笑,不由得惱羞成怒:「***!本少爺拼著性命不要,也要瞧瞧你是扁是圓!」靈光乍現,一翻身躺成了個「大」字形,背靠地面,心想:「嘿嘿,有種你鑽到地下去!」

仰頭卻見一抹頎長背影越走越遠,負手徑往草寮行去。

劫兆一把跳起,忽想:「不對!這廝的動作快如鬼魅,沒准一晃眼又鑽到我背後去。」趕緊貼著崖邊岩壁。

來人在柴門前停步,頭也不回,冷冷道:「你耍什么猴戲?」

劫兆叫道:「你本事比我高,我沒話說,可藏頭露尾的不算好漢,本事再高也沒用。」

那人冷笑:「誰藏頭露尾了?」轉過身來,只見他膚色蒼白、頭發漆黑,一張尖頷鷹准的細長瘦臉,面頰微陷,雙眉斜飛入鬢,一雙細長的鳳目里微露精光,卻看不出年紀。

怪客一襲青袍,白棉襪、黑布鞋,頭戴一頂紗籠制成的玄色峨冠,冠後兩條烏黑冕帶,長長拖到腰間;明明是讀書人的打扮,卻透著一股難言的野性與霸氣。他唇帶冷笑,鳳目一睨,剎那間劫兆有種被利劍貫穿的感覺,背脊竄起一股寒意。

青袍怪客冷笑:「你是天生的六yin絕脈,能活到這個歲數,也不容易了。下次再到這里來,小心丟了性命。滾!」拂袖轉身,便要推門。

劫兆急道:「且慢!」三兩步追上前去。那人一動也不動,接近了才發現他不甚高大,只是比常人細瘦些;眼看伸手便能觸及背門,劫兆忽起疑心:「以他的武功,豈容我造次?莫非是故意引我……」心念電轉,腰畔的佩劍突然「錚」的一聲彈出鞘來!

(怎……怎么回事!)

劫兆毫無傷人的念頭,完全是長劍自己出鞘,如鬼使神差一般。

「這……我該怎么跟人家解釋?」伸手欲抓,腰際的「玉螭劍」劍刃一彈,居然晃閃過去。青袍怪客倏地轉身,猛將玉螭劍按回鞘中;劫兆氣息一窒,整個人像被一只無形巨掌掐住,身形頓止。兩人貼面而立,俱都無言。

被按入鞘中的玉螭劍格格作響,彷佛想掙出青袍客的掌握,簡直就像活生生的東西。這劍是劫震命中京名匠為他打造的,做工精致、堪稱利器,但絕不是什么通靈神物,自鑄成以來,從沒發生過這種怪事。

「你適才接近草寮時,劍可有異狀?」青袍客問。

劫兆楞了半天,才訥訥地回答:「沒……沒什么異狀。至少……不是……不是這樣。」說話之際,玉螭劍的鮫皮鐵梨木鞘仍不斷震動,他盯著青袍怪客蒼白如紙、浮露些許青絡的手掌,只覺不可思議。青袍客的手指異常修長,瘦骨嶙峋,宛若枯爪,五枚指甲又尖又長,尤其尾指處足有兩寸余,白亮得像是一柄細磨彎刀。

「這就怪了。」

青袍客沉吟著,也不見他有什么動作,劫兆忽被一股潛勁撞出去,登登登連退幾步。正想拔劍觀視,誰知劍柄卻絲紋不動,任憑他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劍鞘吞口就像被鐵汁澆死了似的,怎么也拔不出劍。仔細一瞧,才見銅鑄的吞口被掐得黏閉起來,緊緊咬住鞘內劍身。

「掐金成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中宸武林以指力聞名的門派,十家里十一家都辦得到,但要像這般舉重若輕、毫無聲息,銅件上既無指印,也沒有絲毫凹陷變形,彷佛鑄成以來便是如此,就不是誰都能做到。

「你封了我的劍?」

青袍客冷笑。

「那種破銅爛鐵,沒的丟人現眼,還不如換把柴刀菜刀實用。」

劫兆氣得臉都白了,怒道:「你武功忒高,卻來欺負我一個後輩人,算什么前輩風范?你霸著溫泉泉眼,可知山下因此絕流,無一滴溫泉可用么?這跟街霸攔路、地痞白食有什么兩樣?」

青袍客鳳目一睨,嘿然長笑:「武功高又怎的?武功高欠了你么?憑什么武功高就要讓武功低的?天生萬物,弱肉強食,你也同獅子老虎講前輩風范?想得到,就憑本事來拿!」

劫兆被他一頓搶白,不禁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那人瞥了他一眼,負手冷笑:「不過你很帶種,二十年來,你第一個敢這般同我說話之人。見你也不甚蠢,所為必有勝於性命之物。」

「我……我妻子天生寒疾,須靠溫泉固本培元。」

青袍客哼哼兩聲,拂袖道:「你的蠻勇,替你妻子換得往後三天內,每日有半個時辰的溫泉水流。睜大眼睛瞧清楚了,逾時不候。」

劫兆聞言大喜,連忙問:「那……三天後呢?」

「要么憑本事奪回泉眼,要么,拿別的東西來換。」青袍客yinyin一笑:「若選後者,記得多帶一樣物事來,好換你自己有命下崖;溫泉與你的狗命,我也不知孰輕孰重。滾吧!」

劫兆摸摸鼻子,把玉螭劍佩回腰際,忽道:「前輩的朋友……莫非病得很重?」

他剛提起文瓊妤時才想到:石馬溫泉以調養奇效馳名天下,青袍客霸占草寮不放,極可能是為了治療某位重症之人。這也能解釋何以他願意每日釋出半個時辰的溫泉,自然是同理心所致。

青袍客冷冷一笑。

「嗜血………算不算是一種病?」他斜抿薄唇,冷蔑的目光里卻無笑意:

「如果是,那的確病得不輕。若非我今日回來得早,你這條狗命就算是完了。」

◇◇◇

劫兆回到山下時,已是黃昏時分。他唯恐二娘或老鐵也到後山探查,撞在那青袍怪人手里,便推說山道坍崩,沒能走上石台。李二娘歪著頭想了一想,沉吟道:「沒准是泉眼也坍啦!山里大崩之後還會有小崩,這幾日先別上山,等過一陣子土石流盡了,再讓你老鐵叔去瞧一瞧。」劫兆連忙稱是。

在草寮前那種神魂喪失、心為之奪的體驗委實太過詭異,劫兆為免姊姊擔心,也就沒告訴她。稍晚老鐵挑著空擔回來,四人同桌用餐,二娘將劫兆想進城的事同老鐵說了,老鐵不置可否,低頭默默扒飯。

這天夜里,劫兆早早便上床睡覺。

文瓊妤以為他怕第二天起不來,錯過了老鐵出發的時間,所以才提早就寢。事實上,劫兆又一頭栽入了夢里的小河洲,隨手一揮,洲上便出現一團青色的霧氣,慢慢化成青袍怪客的模樣。

他閉上眼睛,試著喚起身體各處的記憶,想象崖上的微風、空氣里的硫磺氣息,遠處的山林是什么顏色的?午後的陽光又是如何變化……想著想著,忽覺背後有一物貼近,手肘倒撞,正頂著一只冰冷柔軟的手掌——劫兆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已置身於石台草寮,前方兩條霧蒙蒙的人影飛快換過幾招,青袍怪客拂袖一推,將身前一名少年推得向前撲倒,正是自己。

「雲夢之身」能將潛意識里的知覺印象重新組合,還原出當時的情境。就好比進入某個房間與某人說話,意識記得最清楚的,可能是談話的對象與內容,至於四周擺設、室內冷熱、甚至空氣里的氣味,不過是無心一瞥罷了,並不會留下深刻印象——但這些,都會被忠實保留在更深層的意識里。練有「雲夢之身」,就能像進入藏經閣翻書一樣,把這些細瑣但真實的「記錄」一一翻出,重組還原成當時的情境。

劫兆雖無法親眼看見自己與別人對招,透過「雲夢之身」的奇妙心法,卻能在夢中徑行「旁觀」。

他席地盤腿,托著下巴反復細看:青袍怪客的雙腿有些模糊,膝蓋以下根本就是兩團逐漸變淡的煙氣,這是因為交手時劫兆始終背對著他,即使透過潛意識里的知覺片段交迭組合,所知仍是有限。

青袍怪客雙手負後,上身直立不動,宛若僵屍。使他迅如鬼魅的秘密,就在雙腿的步法上。

劫兆看到第七十八次的時候,終於有眼酸的感覺——疲勞如果已經突破身體的保護機制、開始反映在夢境里,醒來後的痛苦必然倍於夢中,這是很嚴重的事。劫兆心有不甘,咬牙重看第七十九遍,突然一凜。

——地上……沒有影子。

他還原了空氣里的色光,卻忘了移動之間的光影變化。

「光!」他打了個響指,對打的兩人身下突然出現了yin影,仍是前方的劫兆比後方的青袍客清楚——這仍是受限於感官信息的緣故。

找到方法後,篩選與組合就變得簡單起來。

「風!」

「聲音!」

「氣味!」

「還有……溫寒之變!」

每多增加一項變因,影像就更清楚一些,彷佛一層層抹開霧露,現出真身。

看著已經變成實體、沒有一絲煙氣薄透的青袍客,劫兆不禁目瞪口呆。

——那個不斷繞到「劫兆」背後,動作快如鬼魅的青袍男子,每邊膝蓋下竟有八條小腿!

但青袍怪客並沒十六條腿。只是對於劫兆的眼、耳、鼻、皮膚等感官來說,青袍客的動作必須同時具備十六條腿才做得到;倘若劫兆的動作(或是感知速度)再快一倍,仿真還原出來的影像才能變成八條腿、四條腿,甚至回復成兩條……

(我與他……竟有八倍的速度差!)

「那人的內力奇高、趨避如神,我再怎么謹慎使用內力,卻要如何制敵?」

劫兆有些泄氣,卻又像捕捉到了什么,似乎想下去並不全然是條死胡同。

但疲倦感已漸漸滲入夢中,還原場景需要過濾大量的意識片段,遠比在夢中練上幾個時辰的劍還累。劫兆把手一揮,輕煙里什么石台、草寮、青袍客……通通不見,遠處禽鳥啾囀,飽含水氣的涼颸拂過洲面,帶來一陣沁入心脾的芳草香。

劫兆大字形躺在小河洲的蓼灘上,身子陷入細白柔軟的白沙,忽然想:「我在草寮前的遭遇如此奇特,何不還原當時的情境,看看到底發生什么事?」潛運心法翻找記憶,卻什么也找不到。

在失去感官知覺的剎那間,彷佛真有人接管了他的身體,耳中所聞、眼中所見……

沒有絲毫片段被存進意識深層的藏經閣里,也不知道那個「剎那」到底有多長。

「懾魂大法」之類的催眠術對上「雲夢之身」,就像強盜遇上賊爺爺,絕不可能奏效。劫兆卻在草寮前失去了意識,全然沒有抵抗,甚至被青袍客當成屍體,差點埋骨崖底,萬劫不復。

(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一定與青袍怪客……還有他那躲在草寮里不肯現身的朋友有關。在如潮浪般的倦意攫住劫兆的一瞬間,他恍恍惚惚做下了最後的結論。

◇◇◇

第二天大清早李二娘來敲門時,劫兆痛苦得簡直想自殺。

他帶著兩大圈烏黑浮腫的眼袋爬起來梳洗更衣,渾身累得要散架,二娘遞來一套洗凈補綴過的庄稼漢裝束,一邊掩嘴取笑:「明知今兒還要趕路,夜里就別那么辛苦啦!」美人酣眠,文瓊妤一向沒有早起的習慣,這時候睡得正甜;劫兆百口莫辯,苦著臉挑起擔子,與老鐵一起上路。

老鐵照例沿路無話,劫兆雖然早有准備,但越走睡意越沈,不得不開口說話,以防一個不小心闔上眼睛,失足摔死在山溝里。

「老鐵叔,到曲陵城久不久啊?」

「久。」這老東西倒是有問有答。

「呃……曲陵城大么?」

「大。」

「這樣啊!那城里人一定很多吧?」

「多。」

不行!這種對話更危險,會毀滅僅存的積極性。劫兆決定改變策略。

「老鐵叔,我們還有多久才到曲陵城啊?」

——這是無法用一個單字來回答的問題。劫兆從結構上精心設計了陷阱,除非老鐵拒絕回答,否則響應的內容一定不可能只有一個字……

「還很久。」

三……三個字。劫兆想著,在心中流下了眼淚。

但「還很久」三字卻不是隨便說說,當劫兆看見地平在線的城郭隱伏時,已接近晌午時分。曲陵城的規模自不能與中京相比,但靠近時才發現城牆甚高,正面五門,城上箭垛、望樓宛然,不似一般縣城的簡陋營壘,顯然是經過精心修葺。

「鄲郡離京不過百里,勉強也算是天子腳下,遇事中京的戍衛軍三兩日內即可趕到,豈是用兵之地?」劫兆肚里暗笑:「這里的郡守大人想裝出勵精圖治的模樣,馬屁可也拍得太過了。」

行近城下,遙見中門緊閉,居中大道以扎木拒馬攔起,只開一處側門出入,門前設有武裝兵丁嚴格盤查,等著要出城入城的百姓大排長龍,綿延半里有余。半里外的道旁搭起了一個個草棚,許多雇車騎馬的人都在棚內等候,衣著明顯比排隊進城的百姓華貴齊整,約莫是富戶商賈一類。

劫兆遮眉眺望片刻,心漸漸沈了下去。

縮小入門的關口,顯然是要一一核對名剌身份。劫兆是貴族出身,向來沒有隨身攜帶名剌的習慣,綏平府劫家在中京何其顯赫,哪個不長眼的敢問劫四爺要名剌?當夜匆匆從破廟逃出,也無暇翻找行囊取走名剌;對關口盤查的士兵來說,劫兆恰恰就是來路不明、該拿下嚴辦的可疑份子。

正自猶疑,老鐵卻挑著擔子往一處大棚走去,棚里一名錦衣華服、豹頷燕髭的中年漢子橫挑濃眉,沖他一招手:「老鐵!今兒怎么這般巧法?來來來!」身邊簇擁者甚眾,人人見他對這名眇目殘臂的庄稼老漢如此親熱,都不禁微露訝色,紛紛讓出道來。

老鐵領著劫兆來到中年人座前,頷首道:「徐老爺好。」旁人都覺無禮,不由側目。

中年人倒是不以為意,回顧左右豪笑道:「你們不知道,若沒有他的「八百握」面,我的憑翠樓就不用開啦!」眾人知他自視極高,罕有如此誇人,都順著他的話頭說:「也只有彪爺的樓子,才配用這般的好面!」中年人捋須大笑,聲動蓬頂。

劫兆心想:「原來這廝便是憑翠樓的東家。」

彪爺笑得片刻,眼角銳光掃過劫兆的臉面,挑眉道:「老鐵,這後生是誰?」劫兆心口驟跳,正盤算該怎么唬弄過去,老鐵卻慢吞吞說:「我老婆的親戚,姓趙。」

抬頭望了劫兆一眼。

劫兆登時會意,低頭訥訥道:「彪……彪爺好。」

彪爺拈須大笑:「老鐵!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家婆娘忒能干,一夜便給你生了個大小子。」眾人盡皆陪笑。老鐵面無表情,猶如半截朽木,絲毫不見喜怒。

劫兆聽左右刻意逢迎,幾乎笑翻蓬頂,心中不無惱怒;肩上忽被重重拍了兩下,只見彪爺點頭道:「身子骨還算結實,長得也體面。哪里人啊?」

劫兆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中京官話,無論如何也裝不了鄉下口音,靈機一動,嚅囁道:「我……我祖奶奶原是承恩縣的地主千金,到我爺爺一輩遇上戰亂,家道不比從前了,勉強種種庄稼餬口。」

「識字么?」彪爺問。

「讀……讀過一些。」

承恩縣是中京左近最大的縣城,歸京兆府管轄,供應中京的鮮肉菜蔬用度,號稱「京廚」,地主富戶甚多,久染中京流俗,百姓大多讀書識字,冠於尋常州縣。

彪爺「嗯」的一聲,又打量他幾眼,隨口問道:「跟老鐵親不親?學不學做面的絕活兒?」劫兆咽了口唾沫,故意裝出羞赧的模樣:「我喊他姑丈。我……我手腳笨得很,看了一陣,沒學到家。」

彪爺笑罵:「呸!你才多大年紀?這都能讓你學會,我憑翠樓還賣甚來!」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彪爺捏捏他的肩頭,指力頗為沉雄,捏得劫兆半身酸軟,卻咬牙不吭一聲。「這么著,哪天你姑爹不想你學做面了,來曲陵城找我,我給你找份活兒。」

劫兆勉強裝出欣喜的模樣:「多……多謝彪爺。」旁人詫異之余,無不露出艷羨之色。彪爺含笑捋須,眼神倏忽間已飄至別處。

此時另一側的城門緩緩拉開,一隊兵丁魚貫行出,分列兩旁,帶頭的兩名軍官腰跨長刀、纓盔鑠甲,身份顯然不同。

棚里休憩的人見狀,紛紛起身往新開的城門行去。彪爺由隨從們簇擁起身,回頭道:「老鐵!你也別排隊啦,一塊兒來罷。」沒等他回話,已被從人擁上馬車。老鐵斜肩挑起擔子,一言不發的跟在長隊後頭。

劫兆遙遙看了兩眼,登時心中雪亮。

原來這邊的城門,卻是專為富人商賈所開,負責盤查的那兩名軍官不過是做做樣子、虛應故事一番,便簽條放行;若遇載貨的車輛,只消偷偷塞兩錠銀子,便能順利入城,連翻都不多翻一下。

那憑翠樓的「彪爺」似是身份尊貴,眾人見他車馬行來,紛紛讓道,不一會兒就到了隊列前緣。隨車的管事上前寒暄幾句,盤檢的軍官咳嗽兩聲,也不多廢話,一一簽發放行條。簽到劫兆時,那軍官翻起白眼,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你眼生得緊。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趙,名叫趙……趙平。」劫兆掌里捏了把冷汗。旁邊挑擔的腳夫跟著幫腔:「軍爺!他是賣面老鐵的姑外甥,來投親的。彪爺說要招他干活兒哩!」

軍官一聽是彪爺的人,官氣登時泄了大半,心有不甘,嘴里嘀咕:「外地來的?

哪里人?」

劫兆吞了口唾沫,低頭道:「我……我是承恩縣人。」

徐府的管事見隊伍停滯不前,心中老大不高興,揚聲走了過來:「軍爺!現在是怎么回事兒?要不大伙兒都亮出名剌來,看能不能省事些。我這就同彪爺說去。」軍官嚇得魂飛魄散,腿都軟了,嘴里連稱不敢,慌忙在放行簽條上寫下「同京兆府承恩縣隸趙平」等字樣,方印一蓋,猛塞到劫兆懷里。

劫兆松了口氣,瞥見老鐵從懷里掏出一張揉皺的簽條。軍官與他頗熟稔,看也不看便給換了張新的,上頭寫的是「同鄲郡曲yin縣隸李二」。

「原來老鐵真不姓「鐵」。」劫兆心想:

「李二、李二,他夫妻倆原來共享一個名兒,倒也有趣。」

喀搭聲響,馬車行到崗哨前。

彪爺掀開車簾,命管事打賞銀兩,撫須笑道:「貴客將至,軍爺辛苦啦!微薄心意,請弟兄們喝點水酒,消一消暑氣。」軍官一抹額汗,哈腰陪笑:「彪爺這么說,可真是折煞小人啦!這日頭忒毒,彪爺一早等到現在,著實辛苦,先回城歇息也好。

少時特使來到城外郵驛,小人再派人通知彪爺。」

彪爺「嗯」的一聲,約莫是觸動了久等無人的不耐,面色微沉,點了點頭:「有勞了。」

劫兆跟著老鐵,隨大隊入了曲陵城。城門附近本是早市,此時已將散去,人潮涌動,彪爺的四駕馬車循著中央的青石大道駛往城中,行人走不得馳道,眾腳夫只得跟著人流摩肩擦踵,慢慢擠過將散的市場。

「出入盤查這般嚴,卻是為了什么?」劫兆跟幾名腳夫混得熟了,乘機打聽。

「這你都不知道?」腳夫們睜大了眼睛:「郬郡造反的「無腸軍」打來啦!聽說這些反賊都是餓鬼附身,打仗從不備糧,餓了便捉活人來拆骨片肉,就著沸水燙熟了吃!中京還派了特使來,如果反賊真打到曲yin、曲陽,八王爺便要出山討賊啦!」

劫兆心中一凜,突然想起當日文瓊妤所言。

「是三仙宗府的八王爺么?」

「還有哪個?」一名年輕的腳夫脹紅了臉,興奮的說:「俺聽人說,八王爺的武功已練到飛仙的境地,寶劍一出,呼一聲便能斷人首級哪!八王爺若肯出山,來俺們曲陵招募義軍,到時老子便要投軍去!沒准還能掙個功名富貴,光宗耀祖。」幾個年輕的都躍躍欲試,七嘴八舌吵嚷起來。

年紀最大的那名腳夫面色一沉,冷哼:「富貴個屁!打起仗來,就是死人而已,能有什么好事?」另一名青年腳夫抗辯道:「五叔,反賊真要打過來,咱們總不能白白等死罷?二狗子說什么功名富貴,那只是玩笑話,若大伙兒都不投義軍,反賊打破城池,咱們就等著給人洗剝下鍋啦。」

「是啊、是啊!小七說得有理。」眾人紛紛附和。

被喚作「五叔」的年老腳夫一時無語,面色yin沈。

劫兆只覺奇怪,脫口便問:「朝廷有兵有將,就算真要打仗,又何須來曲陵募義軍?」

那力主投軍的青年腳夫小七憤然道:「朝廷便是有兵有將,也不用在曲陵,否則早幾年派兵討賊就好了,怎會鬧到今日這步田地?我聽說就算八王爺肯出山平亂,朝廷也未必給兵,王爺這才帕特使前來,看鄲郡五縣還有沒有肯保家衛國的好男兒!」

身邊那一幫年輕的同伙熱血上涌,大聲叫起好來,劫兆也跟著「有、有」「好!

好!」的應付了幾下。

五叔猛敲了小七腦袋一記,低聲喝道:「教你再嚼舌根!朝廷的事,你懂個屁!

踏踏實實干活兒才是正經。」小七滿面不忿,卻不敢再出言頂撞。

劫兆環視四周,果然沿街各戶門前都有兩個並排的大缸,分別儲滿水沙,這是防備火矢攻城的布置;居中最寬闊的一條青磚大道無人行走,這是訓練居民讓出車馬馳道,以便調兵之用。

看來曲陵城里雖一片升平,暗中卻已經開始進行備戰。

眾人吵吵鬧鬧過了集市,劫兆正豎著耳朵收集情報,忽見街邊一根豎木上懸著橫板,告示上繪著一名頭戴金冠、錦衣華服的貴公子半身像,下有中京照日山庄的千兩懸紅,以求劫家四公子的下落。畫中人物面目俊秀,只是與劫兆本人一點都不像。

劫兆從小到大,起碼給人繪過十幅以上的圖像,執筆操刀的,無一不是中京里赫赫有名的丹青妙手,畫得維妙維肖;就算拿十歲時的那張來,也比告示上的肖似一百倍不止。

只是,這條懸紅要傳遍中京左近八郡六十一縣,最少要畫三到五百張告示,才夠貼足所有重要的水陸碼頭,而且時間緊迫,還不能慢慢畫、仔細畫,否則教他劫四爺乘機逃出了中宸州,貼上千百張也是枉然。

自古以來,除非懸賞的對象特征鮮明,好比面有刀疤,身帶胎記,又或者耳大垂肩、雙手過膝,帶著一紅一黑兩名小弟賣草鞋之類,否則「繪影圖形」不過是聊備一格,從來都不是尋人的好方法。

劫兆按著肚子,花了好大力氣才沒笑出聲來,身子弓得像尾熟蝦,抖個不停。

「劫蘋,你也算很有心了。感謝你把本少爺畫得如此之帥啊!」劫兆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揉著抽搐的腹肌,忽見告示底下署名「百軍盟大義分舵徐」,不覺一怔:「原來曲陵城也算是百軍盟的地盤。但百軍盟不是一向在南方活動么?怎地北方也有據點?」

他對武林掌故略有涉獵,江湖現狀卻一向不怎么關心,所知有限,忙把告示上的字一股腦兒囫圇背下,回去好與文瓊妤研究。小七見他緊盯豎木,皺眉道:「就是這廝,害得咱們這幾日連上碼頭都有人盤查,非問清祖宗八代不肯放行,麻煩死了。」

劫兆故作茫然:「劫兆……綏平府的四爺么?好像聽人說過。這廝都干了些什么事?居然值一千兩。」

「照日山庄的當家劫震、劫驚雷都失蹤啦,劫二爺橫死,劫三爺被殺成重傷,聽說是這廝串通魔門妖女干的。他帶著妖女逃跑,現下照日山庄傳下了截殺令,滿天下的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小七啐了口濃痰,低聲罵道:「聽說那妖女生得十分美貌,兩人一早姘上了,這廝迷了心竅,連父親叔叔都下得了手。媽的!他艷福不淺,可苦了咱們。」

劫兆還沒來得及發火,驀覺心驚:「好在姊姊先讓我來打探!若我倆貿然乘車坐船,肯定完蛋。姊姊的容貌傾城,毋須繪圖便已惹眼,所以劫蘋只放出我的懸紅,還故意畫得不像;我若掉以輕心,帶著姊姊一起現身,這就著了她的道兒。」

他當日在破廟中被武瑤姬一劍批面,眉間留下一道淡淡疤痕,再加上這幾日砍柴挑水,在烈日下充分勞動,原本白皙的皮膚被曬得黝黑通紅;換下錦衣華服後,來自承恩縣的「趙平」可說是與綏平府的劫四爺全然不像——至少與圖上那人不像。

但老鐵與二娘見過他原本的衣著打扮,更親眼目睹文瓊妤的傾國之姿。就算老鐵大字不識,這段對話也足以讓他聯想到逃亡中的劫四爺與美貌妖女。

劫兆驚出一背冷汗,眼角偷覷,老鐵仍是木頭也似,一跛一跛的挑著擔子前進。

眾人走過幾條街,來到曲陵城里最大的酒家憑翠樓,劫兆在中京長大,慣見瓊樓玉宇,也不覺有什么特別。憑翠樓的掌櫃讓他們把面送進廚房,點齊銀錢交給老鐵,埋怨道:「今日怎么來得這么晚?這會兒,趕不上第二趟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