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隨波(2 / 2)

六朝清羽記 紫狂 5698 字 2020-07-30

程宗揚拍了拍那堆帳本,笑咪咪道:「這筆帳等我回去再仔細算。下面該哪個了?哦,銅器坊!」

眾人上馬欲行,忽然吳三桂打馬沿橫塘奔來,叫道:「公子原來在這里!家里有急事!請公子速回!」

眾人都是一怔,什么急事讓吳三桂這樣著急?

幾片梧桐落葉在庭院中隨風翻滾,書房內,一個須發斑白的老者正坐在椅中,拿著一冊書卷慢慢翻看。

程宗揚急步進來,遠遠抱拳道:「原來是丞相大人!相爺身份貴重,怎么親自到我這么個草民家里來了?」

王茂弘放下書卷,淡淡道:「民為貴嘛。」

程宗揚一疊聲道:「會之!看茶!」

王茂弘擺了擺手,「免了吧。」

他起來捶了捶腰身,咳嗽道:「我年紀大了,這胡床怎么也坐不慣。」

王茂弘說的胡床就是一般的椅子。程宗揚早就受夠跪坐的苦頭,但建康人用的大都是坐榻,如果不跪坐就只能用箕坐的方式;沒人看到也就罷了,如果是當著別人的面,這種粗俗坐姿簡直跟罵人差不多。因此程宗揚一到建康就把家里的坐榻都換成椅子,免得在自己家里受罪。

這會兒程宗揚對這個糟老頭半點輕視心思都沒有,恭恭敬敬道:「丞相大人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我一個糊塗老頭子,能有什么指教的。」

王茂弘道:「看不出你也是個好讀書的,書房倒不是擺擺樣子。」

程宗揚瞧了一眼,老頭拿的是本《四民月令》這是本農書。自己想看有什么食物是自己這個穿越者可以「發明」出來的,但翻了幾頁就沒興趣。沒想到一向崇尚玄談的晉國士族竟也有人對此有興趣。

「閑得無聊才翻翻。」

程宗揚笑道:「有謝萬石那樣的大才子,做學問我是不想了。」

「謝二自有其好處。」

隔了一會兒,王茂弘慢吞吞道:「你心里多半在說我昏贖吧?」

程宗揚幾乎賭咒發誓:「沒有!真的一點都沒有!我對相爺實實在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王茂弘撫膝嘆道:「這是說我對王家庇護太過了。」

程宗揚啞口無言。自己沒往這方面想,不過說佩服,總不能說佩服他老人家大公無私吧。這老頭心思敏捷,自己只怕連一成也趕不上。

「難道讓我盡誅駙馬三族,無分長幼一律斬首,把琅玡王家連根拔起才對嗎?若果如此,旁人說我昏聵,便昏聵吧。」

王茂弘嘆道:「晉國世族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族敗亡雖是小事,禍亂百姓卻是大事。蕭侯父子雄心勃勃,行事未免急切。雖然蕭侯在軍中威望素著,但若沒有我琅玡王家,只憑蕭侯未必能彈壓下其余世家。到時一旦輕啟戰端,免不了兵連禍結,了無寧日。」

程宗揚忍不住道:「蕭侯也不一定就想打仗。」

「說的不錯。」

王茂弘點頭道:「蕭侯是有分寸的人,要不然在湖上也不會退讓。」

程宗揚笑道:「我怎么聽說那天是相爺放了蕭侯一馬?」

王茂弘訝道:「還有這等傳聞?」

程宗揚索性道:「我還聽說,相爺和謝太傅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所以蕭侯才不敢輕舉妄動。」

王茂弘嘆道:「傳聞未免失實。蕭侯是晉國第一猛將,勇武無雙,老朽卻是手無縛雞之力。琅玡王氏,何時以勇武知名過?」

程宗揚暗想:手里模著錢袋還說自己不是賊。說你不會武功,蕭侯第一個不相信啊。

「不是有駙馬爺嗎?」

王茂弘神情慘淡:「王駙馬這些年深居簡出,誰知會與妖人為伍。如今落敗身死實是咎由自取。」

這老狐狸還真是穩如泰山,擺出一副金剛不壞玻璃球的態度,滑不溜手。程宗揚索性笑道:「難道當日朝中重臣齊聚玄武湖,不是相爺的主意?」

王茂弘滿意地舒口氣:「好膽量,竟然問及此事。」

他在室內走動幾步,慢慢道:「此事疑惑者頗多,都以為老夫與王駙馬有所勾結,無一人敢面詰老夫。不錯,當日邀集群臣是我和太傅的意思。王駙馬與蕭侯各自擁兵,都以為穩勝券,勢成水火;謝家的小兒子那時還在途中,若雙方在城中激戰,免不了生靈塗炭。我與太傅商議,此戰既然難免,不若以我等為質,讓雙方鏖戰湖上,庶幾可以少些罪衍。」

程宗揚道:「相爺算無遺策,難道不怕王駙馬劫持群臣?」

王茂弘反問道:「蕭侯會就范嗎?」

程宗揚愣了一下。蕭侯怎么會就范?如果王處仲凶性大發,一口氣把那幫大臣都干掉,他恐怕笑還來不及呢。

「我做丞相已經有三十年了。」

王茂弘低嘆道:「王與馬,共天下。當日先帝繼位曾邀我同座,共受群臣朝拜。晉國這天下我如果想拿,也不用等王駙馬發難。」

王茂弘這么坦白,自己也不好說什么。不過他說的也是實情,晉國世家只怕最弱的反而是司馬氏。王茂弘真想篡位,三十年里有的是機會。

王茂弘道:「蕭侯不滿世家盤據朝政,卻不知晉國偏安一隅,如果沒了這些世家,只會人心散亂,難以收拾。」

「相爺既然知道這些,怎么不想辦法改變呢?」

「我已經做了三十年。」

王茂弘道:「所以我這次才給了蕭侯兩個州。我們老了,年輕人想做事就讓他們做做看吧。」

程宗揚暗道:小狐狸道行還是淺了點,他那點兒心思,王老頭清楚得很呢。

「如今內亂平定。作亂者已經梟首,蕭侯晉位大將軍,陛下雖然略受驚嚇,卻無性命之憂。」

王茂弘道:「陛下現在也有幾個皇子,待陛下百年之後便由太後指定新帝。此番至少能保晉國二十年太平。能讓晉國百姓休養五十年,茂弘已經做了自己能做之事。五十年以外,非吾所能知。」

王茂弘說著,慢慢走下台階。程宗揚連忙扶住他,一邊走,一邊思索他的話,一不小心險些撞上廊柱。

王茂弘道:「在想什么?」

「我開始在想,丞相深謀遠慮,才識超凡,為什么不和謝太傅一道定下一套更公平的制度呢?」

「哦?」

「不過我又想,如果真能讓百姓休養五十年,恐怕比什么寫在紙上的制度都好吧。」

「你知道這點就好。」

王茂弘道:「謝二常好論德才之辯,卻不知德望只是一節。德行高潔之人未必有治國之才,宋襄公前車之鑒猶在,豈可不慎?像你這樣好色無行,倒不見得於國有害。」

程宗揚尷尬地說道:「我其實……」

王茂弘淡淡道:「陛體不豫,人心惶惶,能有人安定人心未必就是壞事。」

「相爺,你也太直白了吧?」

程宗揚苦笑道:「我怎么感覺你有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呢?」

王茂弘道:「到我這年紀,你便知道說空話輕松,做實事著實不易。想法雖好,做出來未必盡如人意。」

王茂弘長嘆一聲,「我年紀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為而治乃是休養的不二法門……你明白了?」

能明白才見鬼。程宗揚道:「我還以為相爺是來規勸我……坦白點說,相爺別見怪!相爺好像不怎么把忠義放在心上啊。」

「你說我不是忠臣?」

程宗揚老老實實道:「說實話,我覺得不管忠的奸的,老百姓不受苦就行。不過大人身為丞相,又輔佐幾代晉帝,我總想相爺會不會對我說一通忠君愛國的大道理。」

「昔日先帝曾問司馬氏何以立國,吾細陳高祖創業始末,先帝以面覆床,愧日:若如公言,晉祚復安得長遠?」

王茂弘道:「你該知道晉國為何只講孝道,從不提忠義二字了吧。」

程宗揚明白過來。司馬氏欺負人家孤兒寡母得到天下,下手又狠辣,難怪子孫自己都底氣不足,不好意思提忠義。換過來想想,宮里這點事,王茂弘一方面根本不把它當成事,另一方面恐怕早就見怪不怪。對他來說,只要晉國能夠太平,誰坐上這個帝位都無關緊要。

一直走下台階,程宗揚才想到,「相爺,你不會就這么走吧?」

「哦?」

王茂弘回過頭。

程宗揚道:「相爺日理萬機,突然大駕光臨,不會是為了說幾句閑話吧?」

王茂弘以手加額,像被他提醒一樣頻頻點頭:「老了,老了……正事都忘了交代。」

程宗揚小心道:「相爺,有什么事要我辦的?」

王茂弘沒有提什么事,反而問道:「你可聽說過嫪毒此人?」

「嫪毒?聽說過,是秦始……秦國人對吧?」

王茂弘滿意地點點頭:「見聞很廣博啊。那么你對此人有何看法?」

程宗揚心念電轉,老家伙這是什么意思?嫪毒跟秦始皇的娘勾勾搭搭、不干不凈,他是想拿嫪毒來諷刺我?裝糊塗,我也會啊。

程宗揚「刷」的伸出大拇指:「嫪毒!了不起的大英雄啊!聽說他能舉起車輪,堪稱世間第一偉男子!實為我輩楷模!」

王茂弘像被天雷劈了一記,身體一晃,臉色頓時垮下來。程宗揚一手扶住他,笑咪咪道:「莫非丞相大人對嫪毒這位前輩也有興趣?哈哈,大家還真是臭味相投啊。」

王茂弘勉強打起精神,無力地搖搖手:「不是這個。嫪毒穢亂秦宮,與太後生有兩子。後來秦帝親政,用蒸籠將其二子蒸殺。唉,秦帝終究是殘苛了些,梟首即可,何以非刑論死……」

王茂弘拍了拍他的手臂,語重心長地說道:「年輕人,留心啊。」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王老頭提醒自己不要搞大別人的肚子。如果別人也就罷了,芸娘她們身份不同,萬一再生個一男半女可是晉國朝野的一大丑聞。如果王老頭也用上蒸籠……程宗揚打了個突,那是我兒子啊!

程宗揚半晌才道:「相爺專程來,原來是說這個?」

王茂弘無奈地拍拍他的背,嘆道:「此事關乎國體,法不傳六耳,少不得老夫親自跑一趟。年輕人,該節制還是節制一些,慎之、慎之啊……」

程宗揚黑著臉送王茂弘出門。玉雞巷雖然偏僻,但丞相親至,早有間人在遠處圍觀。王茂弘也不回避,在門前拉著程宗揚的手諄諄交談幾句,才上了自己的青蓋牛車緩緩駛去,給足程宗揚面子。

果然,王茂弘一離開就有人來找門口的護衛攀談,打聽這位程少主怎么跟當朝丞相拉上關系。

程宗揚無心理會,吩咐秦檜打發閑人,自己回書房。一邊走一邊想王茂弘剛才一番話。說到這步田地,看來這位丞相大人是准備把稀泥和到底,大家得過且過,就這么湊合吧。管你上邊鬧成什么樣,只要不波及黎民,隨你們鬧騰。這算是屍位素餐,還是真正的名士轄達呢?

拋開這些自己不想管也管不了的事,未來的日子似乎很舒心啊。晉國的內亂在幾乎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戡平,把一場風波的危害減到最小。

黑魔海有蕭遙逸那邊星月湖的兄弟頂著,幾個作坊的工作都有條不紊地順利進行,既無內憂也無外患,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似乎可以愜意地過段時間。趁著天氣還沒有轉冷,在別墅娛樂身心似乎是個好主意。至於王茂弘說的節制……嘿嘿,王老頭不知道有種東西叫保險套吧?問題是數量不太多了……

程宗揚正在琢磨,一抬頭,看到秦檜那張滿面正氣的臉,忍不住叫道:「我干!我只是想想,你又給我苦諫?」

秦檜笑道:「會之豈是那種煞風景之人?在下過來只是想問公子,准備去湖上散心還是在宅中休息?要不要我去喚卓奴來伺候?」

程宗揚訝道:「你怎么這么貼心了?」

「為主公分憂,是屬下職分所在。公子血氣方剛,有所調劑也未嘗不可。」

程宗揚點頭道:「挺齷齪的事讓你這么一說就光明正大,簡直可以裱起來掛到外面。說你有奸臣的天分,沒冤枉你吧?你說你一個奸臣,整天扮什么忠義呢?」

秦檜正容道:「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

程宗揚沉著地點點頭,然後說:「什么意思?」

「這是漢武帝求賢詔。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

秦檜道:「臣子如何,只在君主駕御之道。秦某遇明主以忠義待之,若昏庸嫉惡之主,以奸術自保也不在話下。」

程宗揚琢磨一會兒,恍然道:「好你個秦檜!也太奸了吧?怎么把責任都推我這兒了?」

秦檜笑著一躬身,「屬下不敢。」

程宗揚無奈地說道:「算了,我就在這兒待著吧,明天再去湖上。對了,你把那些帳本給我拿來。還有!上次跟你說的橡膠樹,趕緊給我找!」

秦檜道:「公子還要用樹汁做車輪?」

「不是!」

程宗揚道:「我要作保險套!」

秦檜露出怪異表情,最後還是忍住沒問,一躬身,朗聲道:「是!」

翻開帳本,程宗揚頭就大了。織坊帳本紙張質地平常,發黃的紙頁上打成線格,一筆筆記著各色絲線的粗細、數量;每張織機用絲多少,出織物幾匹,各人的工錢、茶水費用……

程宗揚把帳本放在一邊,在書架上找了幾本書收到一處。祁遠說起算帳,他就想起雲如瑤。那丫頭對數目極有心得,幾萬的數字都能隨口道出,偏生又整天在樓上足不出戶,寂寞得簡直和坐牢差不多,不如找她幫忙。

另一方面,自己也挺喜歡跟雲如瑤說話。以前每次見她都是半途溜出來,沒多少時間,不如趁夜間專程去一趟,能多說幾句。只不過上次見面,她突然關門的舉動有些古怪,不知道怎么回事。

自從那日從蘇妲己手下死里逃生,程宗揚信心大漲。深宮內院自己都獨自去了,雲老哥家里更不在話下。即使被抓到,自己什么都沒做,應該也沒事吧。

忽然,一只毛絨絨的雪球竄進來,魚雷一樣沖到自己椅下,飛快地蜷起身縮成一團。

程宗揚勾下頭:「喂,小賤狗,跑這兒干嘛?」

小獅子狗白了他一眼,往椅下藏得更深。接著外面傳來一個嬌嫩聲音:「雪雪,不要藏了,你跑不掉的……」

程宗揚抬起頭,沒好氣地說:「死丫頭!搞什么呢?捉迷藏嗎?」

小紫穿著一襲淡紫色衫子,一手扶著門框,俏生生依在門口,笑盈盈道:「程頭兒,你怎么沒去找你那對婆媳粉頭呢?」

程宗揚板著臉道:「你把她們怎么了?」

「當然是送回去了。」

小紫笑咪咪道:「那個麗娘姐姐好乖呢,已經認我做干娘。還有那個叫芸娘的,真好玩。」

程宗揚冷笑道:「她們中了死太監的毒,過幾天毒性解了,看不咬死你!」

小紫笑道:「程頭兒別忘了,死太監死之前把什么都告訴我了。」

湖上一戰,古冥隱傷而未死。當時蕭遙逸受傷又與王、謝劍拔弩張,無暇他顧,秦檜和吳三桂輕松把人帶回來。說起來他們兩個和小紫底細都是殤侯一支,出自黑魔海毒宗,對巫宗這位同仁沒有什么好客氣。自己也不知道他們做了些什么,反正死太監挺了兩天才氣絕,小紫從他嘴里得到多少東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咦,你在看書啊?」

小紫好奇地眨眨眼。

「別亂動。」

程宗揚拿過背包,把帳本和挑出的幾本書都塞起來,一邊踢開椅子,「呶,你的小賤狗在這兒呢。」

小紫笑逐顏開,一手抓住小狗的後頸把它拎起來,抱在懷里。雪雪哭喪著臉,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程宗揚看得納悶:「你們干嘛呢?」

小紫把臉貼在小狗雪白絨毛上,柔聲道:「雪雪最乖了,一點都不怕痛,聽話啊,人家只要雪雪一點血就夠了。」

「哼哼,我看你能搞出什么東西!」

程宗揚看著雪雪,又補了一句,「最好把這小賤狗弄死得了。」

雪雪憤怒地瞪著他,委屈地鑽到女主人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