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夜半強攻(1 / 2)

六朝清羽記 紫狂 5439 字 2020-07-30

江州城寂靜的夜色頃刻間變得凝重,大戰將至的凝重氣氛籠罩四野,無數軍士、戰馬在殘月下的平原上聚集,一面又一面的軍旗出現在視野中。

定川寨一戰,龍衛軍右廂都指揮使葛懷敏戰死,宋軍遭受重創。在程宗揚的估計中,宋軍最快也要兩天之後,整頓遇襲的殘兵才會做出反應。

沒想到只隔了一個白天,宋軍就兵臨城下,甚至連一個晚上都等不及便連夜攻城。

一名星月湖軍士如流星般掠上城樓,在五步外落下,然後跨前一步,抬手敬個軍禮,朗聲道:「報告!北門出現兩個軍,旗號是龍衛軍右廂都指揮使趙珣、王達!攜帶巢車和攻城雲梯!」

「報告!東側三個軍,旗號是捧日軍左廂都指揮使曹琮、郭志高、張節!」

「報告!有一隊宋軍繞往西門,全部是備弩輕騎,旗號是龍衛軍左廂都指揮使范全!」

軍情不斷傳來,加上正面捧日軍右廂足足四個軍的兵力,宋軍第一輪攻擊就投入全部四個廂總共十個軍、兩萬余人的部隊。

孟非卿軍服筆挺,將他襯得如同戰神。程宗揚立在他的旁邊,後面是直屬營的郭盛、雪隼佣兵團的敖潤,還有吳戰威。

宋軍攻城信號發出的一刻鍾內,城中所有的星月湖軍士、雇佣兵、民夫已經全部動員起來。

江州城小,加上西側的水門在內,只有三座城門。

宋軍派往西門的只有一個軍的輕騎,沒有准備舟具,出動的又是任福手下傷亡最慘重的龍衛左廂軍殘部,只會以襲擾為主,試圖阻截水路,可以忽略不計,真正的攻勢應該在其余三處。

宋軍主營金明寨在江州城南,南門首當其沖,位置最為重要,防衛也最為森嚴,單是堡壘就有六座。此時由孟非卿率領直屬營親自坐鎮、程宗揚的一營為輔助,另外還有三百名雇佣兵和一千名民夫。

在最初的估計中,宋軍抵達江州就會立即攻城,星月湖制訂的計劃是除西門外,每面部署一個營、五百名雇佣兵和一千名民夫,其余是預備隊休整待命。

但宋軍遲遲不出兵攻城,星月湖連續出擊,多有損失,兩千名雇佣兵只剩下一千兩、三百人,布置下來已經捉襟見肘。

此時侯玄帶領直屬營守北門,斯明信帶領二營守東面城牆,盧景的三營緊盯西側的宋軍游騎。能夠調動的預備隊還剩下崔茂、王韜以及原屬蕭遙逸的六營,雇佣兵更是全部上城,五千名民夫只留一千名隨時調動。

慘烈的江州攻城戰在這一刻拉開序幕。宋軍調集了全部的神臂弓手,在南門外排成一道長達里許的狙擊線,專門射殺六座堡壘和城牆上的守軍。

神臂弓特有的弦聲在空氣中不住振動,幾乎一有人露頭就要面臨數十枝勁矢的射擊。射程超過三百步的神臂弓輕易壓制住敵寇的襲擾,大批尖脊的轎韞車會集起。來,仿佛一座座移動的小房子漫過平原,距離江州城牆越來越近;再往後是無數推著雲梯的宋軍士卒。

江州城初時緊張的喧鬧,此時卻沉靜下來。為了避開神臂弓的威脅,城上沒有舉火,所有人都隱身在黑暗中。殘月凄清的銀輝下,那些用水泥構造的懸樓猶如巨大的蜂巢,在城牆上投下漆黑的影子,與城外六座堡壘交相呼應。

與此相反,宋軍絲毫沒有隱藏行動的意圖,聲勢全開,連串火把一直延伸到十余里外,仿佛兩條翻滾的火龍,從金明、定川兩寨源源不斷地涌來。

程宗揚雖然參加過幾次萬人級別的大戰,但都是星月湖大營謀定後動,將宋軍分割殲滅,算起來除了三川口與劉平交手那次,只有好水川一戰時,督糧官耿傅的臨時指揮才讓自己真正見識到宋軍的戰陣。然而此時面前卻是十萬人級別的巨型攻城戰陣,讓程宗揚大開眼界。

原野上戰旗林立,無數軍士以軍、營、都為單位,組成整齊的作戰陣形向江州逼近,最前方是數百輛轎韞車。

相比於上次試探性的進攻,這次宋軍使用的轘醞車規模更大,車體也更為堅固,長度超過一丈五尺,寬度則收窄為四尺,只能容納一個人在前方全力鑿擊城牆。

車頂的尖脊更加高聳,能夠承受更強勁的沖擊力,車輪全部改為內置,避免再像上一次一樣被敵寇擊中而失去行動能力。車身全部被牛皮覆蓋,外面仍舊塗抹厚厚的泥漿用來防火。

再往後是近百架雲梯。宋軍的攻城雲梯並不是單純的梯子,它們和轄韞車相似,具備車廂和木輪,由軍士推動前進。宋軍的工匠用粗大的樹干做成底廂,折疊式的梯身經過計算,伸長後的高度正好為四丈,正能攀上江州的城頭。梯身頂端裝有鐵制的卡鉤,用來扣緊城堞。

緊鄰著雲梯的是十架巨大巢車,高度甚至超過江州城牆,龐大的車身需要數百人才能推動。這些本來用以望遠的巢車也被改良成進攻武器,頂端不是普通的吊藍,而是包裹著數層牛皮的革廂。里面是宋軍挑選出來的神射手,清一色配備神臂弓,居高臨下對城牆進行攻擊。

以巢車為中心,數以千計的步卒結成堅陣,緩緩開向戰場。他們衣甲鮮明,體格雄壯,各自佩備刀槍弓盾,顯示出宋國禁軍的精銳。

陣列後方是五個營的神臂弓手,各陣之間有來自捧日軍的騎兵縱橫游弋,將整個攻城隊伍連結成一個完整的巨型戰陣。

程宗揚把黃銅望遠鏡遞給孟非卿。

「最前面就有四個軍,後面還有軍隊不斷趕來。不過後面幾個軍沒有帶武器,都是空手推著大車,不知道搞什么鬼。」

孟非卿道:「你認為宋軍會怎么打?」

「轒轀車是吸引火力的。要攻擊轒轀車就要和宋軍的神臂弓硬撼。不攻擊的話,轒轀車靠近城牆就會開始挖城。哦,還有兩輛沖車用來攻城門的。嘿嘿,我說剛才沒看到呢,他們繞那么大一個彎是不敢從堡壘中間過吧。」

「還有?」

「真正的主力應該還是巢車和雲梯。用巢車壓制城牆上的守軍,用雲梯攀爬。干,單雲梯就有一百架,這也太多了吧?」

整座江州城呈長方形,南北略長,有兩千步,折合三千尺;東西長一千七百步,合兩千五百尺,共五里的長度。

星月湖雖然在城南投入兩個營,但還要防守城外的六座堡壘,城牆上只有四個連,差不多每個班要防守六十尺的長度,合四十步——星月湖大營的軍事長度仍以步為單位,看來岳鳥人再猛,以一人之力也很難改變傳統的度量衡。

星月湖大營防守的指揮系統仍然是連、排、班體系,每個班防守四十步、每個排防守一百二十步。城南的懸樓同樣是每一百二十步一座,一共十二座,既是防守的最前線,也是排級指揮中心。

宋軍在定川寨守軍慘敗之後,僅隔一個白天就連夜大舉攻城,星月湖大營損失的兵力根本來不及補充。雖然投入兩個營,但真正出自星月湖大營的老兵不足七成。

程宗揚估算一下,每個班大約有七名老兵和相同數量的雇佣兵,另外還有二十名受過簡單軍事訓練的民夫,差不多正好能手拉手把城牆站滿。這樣的防守密度絕不算大,但已經是星月湖大營能夠長期防守的極限。

一百架雲梯如果同時靠上城牆,平均每四名星月湖軍士、三名雇佣兵和十名民夫就要應付一架。而且還要面臨城下神射營和巢車上望樓的威脅,壓力不可謂不大。如果北門和東城有同樣數量的攻城隊伍,這個晚上就難熬得很了。

最前面幾輛轒轀車已經在神臂弓的掩護下,毫無阻礙地越過堡壘。車內的軍士喊著號子,用力推動尖脊木車,一點一點逼近城牆。

夜色下的江州城牆一片寂靜,沒有火光,也看不到人影,攻城的宋軍幾乎有種面對空城的錯覺。

「捧日軍右廂第一軍第三營!」

一名宋軍指揮官大喝道:「攻城!」

轒轀車陡然加速,周圍的軍士拼命推動車輛,越過最後幾十步致命的射擊區域,沖向江州城牆。

忽然城上一聲銳響,城牆仿佛憑空長高尺許,接著無數巨木從天而降,砸向下方的轒轀車。

轒轀車內的宋軍只能聽到頭頂傳來沉重的風聲,接著車輛猛然震動起來。

一根根長達丈許、徑逾數尺的檑木從城牆上投下,上面像狼牙棒一樣鑲著尺許長的鐵刺,幾乎一沾住轘輥車便鉤住木制的車體。

巨大的沖擊力有些將_輕車掀到一邊,有些則將車頂的尖脊整個掀掉,接著無數巨石如同雨點般飛落,將一輛輛失去防護力的轒轀車徹底砸毀。

慘叫聲、痛呼聲接連響起,石木碎屑紛飛,鮮血如蛇一樣在泥土流淌著。終於,有幾輛轘醞車抵擋住滾石檑木的攻擊,緊緊貼住城牆,車內的宋軍推開正面的護板,揮舞鶴嘴鋤開始鑿擊。

江州城牆只在頂部的城堞用了水泥,底部仍是內部夯土、外部砌磚的傳統建造方法。一名宋軍大漢用鋤尖對著磚縫猛鑿,三邊都已經松動之後,他把鋤尖勾進磚縫用力一掏,將一塊城磚整個掏出來,在城牆表面留下一個缺口。

他丟下鋤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後面的同伴立刻擠過來,拿起他的鶴嘴鋤快速挖掘周圍的磚塊,將缺口擴大。

頭頂傳來一個尖銳的呼嘯聲,接著轟然一聲巨響,連巨石也未能撼動的車體猛然碎裂。那大漢背後的一名同伴來不及呼叫,就被一個巨大的物體碾碎,鮮血濺滿車廂。

城頭「輒輒」聲響,一個沾滿血肉木屑的石球正向上升去,那顆石球足有半人大小,上面鑲滿尺許長的利刺;石球頂端的鐵鏈長達四丈,一直延伸到懸樓下方的洞口內。

十幾座懸樓輪番揮出巨型石球,將附近的轒轀車逐一砸毀。幾名幸存的宋軍試圖攻擊懸樓,卻被洞口內飛出的箭矢射殺。

與此同時,攻城的雲梯也開至城下。幾名壯漢搶步上前,掄錘釘下木楔,固定梯廂。接著折疊的梯身一節節升起,十余名宋軍身披堅甲,蜷著身體伏在雲梯頂端,逐漸逼近城頭。

就在這時,兩側相隔六十步的懸樓同時飛出箭矢,即使在夜間也准確地擊中目標,將雲梯上無法行動的宋軍逐一射殺。

宋軍冒著雨點般的飛石、利矢,一波一波涌向江州城牆,雲梯一架接一架升起,用數量消耗守城方的攻勢。

巨大的巢車在距離城牆不到五十步的位置停下,藏在革廂內的射手舉起神臂弓,試圖壓制懸樓的敵寇,卻發現敵寇用石料把正面的射孔堵上,從兩側貼著城牆的方向攻擊攀城的宋軍。

隨著宋軍逼近城牆,後方掩護的神臂弓停止射擊。被調到一營增援的杜元勝一聲令下,來自晴州的雇佣兵和民夫一起舉起架在城頭的抓槍,牢牢抵住一架剛搭上城牆的雲梯。

接著一名星月湖軍士挺身而起,大斧呼嘯而出,沒有理會梯上的宋軍,而是將雲梯頂端數根橫木劈開。幾名宋軍立足不穩,從雲梯上跌下,頂端被劈開的雲梯也隨即報廢。

一名營指揮使拔刀喝道:「為劉將軍報仇!捧日軍兄弟們!此戰有死無退!殺!」

「殺!殺!」

遠處另一名指揮官大喝道:「登城滅賊!在此一戰!殺!」

「殺!殺!殺!」

更遠的地方,戴著重盔的宋軍指揮官不斷下令,宋軍的狂吼連成一片,雲梯接連升起。

星月湖大營已經先後與三支宋軍交過手,石元孫的捧日軍右廂卻是生力軍,在城下困坐月余,看著同袍連番失利,這些宋軍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

攻城戰在兩翼同時爆發,殘存的轄輕車仍在鑿挖城牆,如林的雲梯一架接一架升起,宋軍猶如無數螞蟻,奮勇朝城上攀援。守城的星月湖軍士、來自各團的雇佣兵也不甘示弱,雙方在城頭展開殊死搏殺。

一座頂部作成廂型的雲梯朝城牆上方升去,厚厚的車廂抵御兩側懸樓的弓矢。

廂內的宋軍分成兩排,前面一排用重盾防護,後面的軍士則舉起一桿兩丈多長的拐突槍,合力攻擊城頭的對手。

守城一方的星月湖軍士當先沖向宋軍,雇佣兵和民夫也隨之迎上去。

程宗揚熱血沸騰,懸在腰側的雙刀似乎在鞘中鳴叫,但自己身邊幾十步范圍內沒有一名宋軍。一般攻城戰,爭奪的焦點無疑是城門附近。

相對於城牆,城門的結構更加薄弱,而且也有門洞和死角躲避城上的攻擊。但宋軍爭先恐後的攀援城牆,遠遠避開城門和城前六座堡壘的范圍。

程宗揚正疑惑間,夜空中忽然傳來巨大的轟鳴聲。數十團火球從宋軍陣地後方飛出,在天際劃過一道跨越近四百步的弧線,飛向江州的城樓。

「投石機!」

程宗揚心里一沉。剛才看到那些轘輥車、雲梯和巢車時,他就有所懷疑,攻城器械大都是消耗性的用品,要不被敵人砸毀燒壞,要不就是攻下城池之後自己扔掉,基本上只要結實、能動就是好的。但這批木制的器械卻精致得多,結構嚴密,制作精良,單是那些木輪就不是普通軍士能做出來。

從時間推算,秦檜提到的工匠營根本不可能從筠州趕到金明寨,並且有時間做出如此多的攻城器械和投石機。

那么只有一個解釋:夏用和征調的工匠並非僅僅筠州看到的那一支——宋軍正從各地調集人員,鐵了心要打下江州!

投石機第一輪投擲只是校正落點,一半的火球沒有飛至城牆就轟然墜落,還有一些則從城牆上越過,飛入城內。

城中的街頭早已擺好盛滿水的大缸,民夫們提桶執盆,不等火勢蔓延就將那些扎滿易燃物的火球撲滅。

只有一顆火球准確地飛向城樓,耀目的火焰仿佛撕裂長空,在夜空中留下一道火紅的傷痕。

對付這種充滿毀滅性的武器,只有一個字:躲。至於砸壞什么東西全看老天爺的心情。但有人不是這樣想的。

正當旁邊吳戰威、敖潤臉上變色,程宗揚准備閃避的時候,孟非卿手臂一伸,拿住城頭的抓槍。

抓槍是守城專用的槍械,僅槍鋒就有兩尺長,鋒刃兩側裝有鋒利的倒鉤,槍柄更是長達兩丈五尺。

這種武器由於過於沉重,一般都是架在城堞處,靠幾人合力來攻擊攀城而上的敵軍。孟非卿卻一把舉起抓槍,凌空刺中火球。

轟然一聲巨響,飛濺的火焰迸出丈許方圓,裹在燃燒物中間的巨石被貫滿真氣的槍鋒擊碎,只差了尺許,沒有飛上城頭,而是貼著城牆墜落下去。

城上歡聲雷動,飛濺的火焰中,孟非卿持槍而立,猶如戰神。

吳戰威呼了口氣,然後挑起拇指。「好漢子!我吳大刀服了!」

程宗揚小聲道:「我早就服了。咱們孟老大活生生的天下第一猛。這么猛的男人,娶個女人我都覺得虧得慌……」

孟非卿瞪了他一眼,然後扭頭望著城下,長聲道:「夏用和!你麾下雄兵十萬,可苷人敢與我孟非卿一戰!」

驚雷般的吼聲遠遠傳開,城下數萬的軍士動作都為之一滯。

孟非卿一槍擊碎投石機拋來的火球,這時又公然索戰,聲震四野,守城方氣勢大振,攻城的宋軍陣列卻傳出一陣波動,不少人抬頭朝城上望去,想親眼看看這個星月湖八駿之首的鐵驪孟非卿長什么模樣。

距離江州兩里之外的一處緩坡聚集數十名宋軍將領。這個距離已經遠得無法看清城上的戰事,但還有些將領瑞瑞不安,因為這個距離仍在八牛弩的射程之內。

江州究竟有沒有八牛弩,誰也不敢斷定,但沒有人肯冒這個險,畢竟他們對八牛弩的威力最為。

鐵驪孟非卿的名頭,不少人都聽過,此時親眼目睹這名悼匪的驍勇身手,眾將的臉上都有些難看。

夏用和如夜梟般的眼睛從眾將身上一掃而過,然後搖了搖馬鞭。

「老了,叫不動了。擂鼓吧。」

主帥沒有點將出陣,眾人暗自松了口氣。李憲在旁看得清楚,心下暗嘆:若是任福魔下的王圭等諸將還在,與賊寇還有一搏之力。可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接連三敗,良將盡歿,對賊寇的叫陣只能裝聾作啞了。

身前的人影輕輕咳嗽一聲,李憲連忙躬下腰,低聲道:「秦帥有何吩咐?」

秦翰仍然錦衣華服,被孟非卿擊碎的紫貂玉瑺換了一副新的。他沒有和眾將一樣乘馬,而是用了一張交椅,斜身靠在上面,臉色顯得有些蒼白。若不是知道他的底細,任誰都看不出這個不起眼的太監是宋國戰功最為悼著的猛將。

「不能折了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