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底骨(五)(1 / 2)

銅錢龕世 木蘇里 2972 字 2020-06-07

「什么味道?」陸廿七聞言連呼吸都屏住了,張口說了幾個字後,又想起什么似的默默捂住了嘴,似是怕什么古怪東西由口而入。

不過,被江世寧這么一叫嚷,五感敏銳於常人的薛閑,包括玄憫在內,便都隱約嗅到了一絲淺淡的……

「草木味。」薛閑忽然道。

那味道就好似將某種樹葉草莖揉搓之後散出的那種草木汁液味,算不上好聞,也不算難聞,但在不見天日的墓室里聞見這種味道,便極為古怪了。

江世寧醫家出生,從小混在各種草葯□□堆里長大,即便他自認比起爹娘還差得遠,但也能算是頗有研究了。想必他對於草木味遠遠敏感於尋常人,也很會分辨。他陡然脫口這么一句,古怪之處便更甚了。

「掩鼻捂口倒是不必。」江世寧受了薛閑慫恿,大著膽子從玄憫暗袋里爬出來探了個頭,一眼便看到了陸廿七,他擺了擺紙皮狀的手,道:「這味道你們想必不會熟悉,老實說來,我聞得也不多,但見識過兩回因其而死的人,所以印象深刻。不知道你們可曾聽說過一種毒,俗語叫『七上八下九不活』,意思是但凡中了此毒,上山七步,下山八步,頂多不超過九步,便沒命了。」

「這不是見血封喉么?」薛閑道,「我倒是聽說過一些。」

江世寧「唔」了一聲,「也對,你是從南邊過來的,那樹在南邊能活,到了這邊便活不長。一般若是要用來正經入葯,得等夏秋兩季,從南邊的葯販子手里買些屯著。」

這人總是說上三兩句,便忍不住繞回到醫啊葯啊上面去了。

「你年前能講到重點么?」薛閑涼絲絲地道。

「……」江世寧訕訕打住,干巴巴道:「別碰周遭的任何東西,我懷疑這墓道石壁,甚至腳下和頭頂,都塗了那樹汁。咱們身上多少都帶著傷口,蹭上兩下,再走上幾步,人就該硬了。」

他越說聲音越小,氣勢也隨之越弱。只因他說著說著,那陸十九便轉過來用一雙漆黑的盲眼看他,接著劉老頭也緩緩扭臉,那雙渾濁的老眼盯著他一動不動,最後連玄憫都自上而下垂目看著他。

「你們——」他嘀咕了兩個字,最終還是干咳了一聲,慫慫地從口袋邊沿縮了回去,「別盯著我了,我還是去袋底橫著吧,你們多加小心。」

玄憫抬眼,目光掃過十九和劉老頭,又落在廿七身上。

自打從池子進這鐵門起,眾人的順序便發生了些變化。原先是陸十九和劉老頭打頭,玄憫不緊不慢地跟著,江世寧和陸廿七綴在他身後。居於中間的玄憫莫名有股屏障的意味。

而現在卻不然,陸十九和劉老頭依然不管不顧地走在最前頭,只是不緊不慢跟在其後的變成了陸廿七,玄憫不再去當那道「屏障」了,而是自發走在隊尾,幫眾人提防著身後。

陸廿七之前還捂著口鼻,現在已然放下了手,他聽江世寧講到一半便轉回了頭,背對著玄憫,面向著前面的十九,目光一轉不轉地盯著自己那盲眼的兄長。

十九卻並沒有看他。

江世寧提醒完眾人後,他便安靜地轉過身去,繼續邁步朝台階另一頭走。

玄憫手指間的火苗偶或跳動,昏黃的火光自後向前投過去,最後一點光剛巧落在十九腳底。他身前是大片的黑暗,身後是溫黃的光亮,每走一步,都剛好踩在光暗的交界處。

他後脖領的衣服破損了不少,散亂的頭發半掩著蒼白脖頸,投下大片的陰影,以至於在昏暗的火光下,不注意都看不出那里有什么問題。

而陸廿七個頭瘦小得異於常人,有低了幾個台階,所以總也無法越過肩背看到那處。

正如江世寧所提醒的,這墓道里怕是四處都塗滿了見血封喉的樹汁,離外頭越近,這種味道便越發明顯。

「到了。」最前面的陸十九在台階最高處站定,背對著眾人說了句:「這同前頭的墓道相對,是最後一段了,我雖然不曾走到頭,但估摸著再開一道石門,便能出去了。」

我雖然不曾走到頭……

這話乍一聽或許沒什么問題,但多想一遍就覺得不對了——既然都已經走到這里了,也看見石門了,為何不干脆走到頭徑直出去呢?

劉老頭跟著也站在了台階頂端,從玄憫的角度看過去會發現,他正半側著臉,盯著前方墓道的某一處定定地發著呆,顯得神智離散又恍惚。

陸十九沒再往前邁步,而是轉頭靜靜地看著身後的廿七。

「盯著我做什么,反正也只能看見氣,看不見臉。」陸廿七腳步一頓,音色干啞。不知為何,他聲音莫名有些……抖,像是帶著一層壓抑不住的難過和惶恐,「別看了,你倒是走啊,停在這里做什么?有什么話出去再說,我懶得聽你現在叨叨。」

十九淡淡道:「能看見你的臉了,只是看得不大清楚。」

他直接略過了廿七後半句,低頭在懷里摸出了自己一貫用的木枝,捆綁在中間的紅繩已經有些褪色了,也不知用了多少年,卻一點兒磨損的痕跡也不曾有,可見確實是個好物。

「這扶乩用的玩意你拿去吧。」十九說著,把木枝遞給了廿七。

廿七皺著眉讓開一些,又垂下目光盯著腳下,語氣里有說不出的煩躁:「我不要,你自己拿!憑什么我給你拿東西……你別多話了,凈堵著路,趕緊往前走啊,干站著作甚?!」

十九忽然牽著嘴角淡淡笑了笑:「我不走了。」

這大約是兄弟倆相依為命的幾年里,陸十九極少有的一個笑了,可陸廿七卻沒有看見。他垂著目光皺著眉,也不看十九,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什么叫你不走了,你別這么不講理……」

他再抬眼時,眼周已經紅了一圈,邊說邊忍不住伸手狠狠推了十九一把,「你倒是——走啊!」

玄憫手里的火光恰到好處地映在陸十九臉上,只見他原本蒼白至極的臉上有了些細微的變化,上庭多了一些淺淡的痕跡,像是隱隱要長出新痣來,剛巧散落在命宮,和原本陸廿七額頭上長的一模一樣。

「我明明能碰到你,你干什么不走?」陸廿七紅著眼睛,梗著脖子看十九,說話間已經有些壓不住喉嚨里的哽咽了。他將這句話反復念叨了兩遍,似乎又說服了自己:「你看,我能抓住你的手,你跟尋常人明明沒什么區別。不是說……不是說鬼是碰不著的么……」

他犟著脾氣,死死地盯著陸十九,卻發現眼前一片模糊,連陸十九的模樣都看不清了。他吸了吸鼻子,伸手抹了把眼睛,抹到了一手的水。然而再抬頭時,還是看不清。

「別揉了。」陸十九極輕地嘆了口氣,干脆把手里的木枝直接塞進了廿七懷里,又拽著廿七的手,迫使他朝上又邁了幾步。

他越是說別揉,陸廿七就越是揉得凶,到最後,手背捂著眼睛便站在那里不動了。

一旁的劉老頭反應遲緩地朝前走了幾步,在一處牆邊彎下腰去。片刻之後,又重新回到台階邊,把手里的東西也同樣塞給了陸廿七。

「這是劉伯的錢袋,里頭有他前些日子收的船錢,還有一些島上采的葯籽,你帶回去給劉大娘,能讓她頭疼得不那樣厲害。」陸十九替劉老頭把話說了,沉默了片刻,又道:「我沒什么可給你的……」

他抬手覆在廿七的頭頂上,「我去找爹了,往後清明中元別忘了給我倆燒點紙,燒了才保佑你喜樂長壽、兒孫滿堂。」

說完,他輕輕拍了三下,撤開了手。

陸廿七只覺得頭頂涼意一散,心里跟著倏然一空。他慌忙抹了眼淚,抬眼去找,卻發現自己眼前依舊有些模糊。

他透過那片霧似的模糊在昏暗中分辨了一會兒,發現原本近在眼前的陸十九和劉老頭都悄然間沒了蹤影。他又抹了一把眼淚,這才在兩丈遠的地上看到了一抹黑影。

玄憫抬腳跟過去,火光一照,就見墓道牆邊倒著兩個人。

石壁上草木汁液味比先前更為明顯,離得越近越清晰。他瞥了眼牆面上蹭到的血跡,心下了然——大約是背後、脖頸或是別的什么地方有些傷口,抵在了牆壁上,被塗著的毒汁滲進去了。

陸十九倒下的時候,手指邊的地上還用血跡畫了個圈,圍著復雜的符咒,乍一眼看起來頗為觸目驚心。

廿七視線模糊,看不大清楚。他想去拉扶倒著的陸十九,便在無意之間進了那個圈。

玄憫看到那已然變成褐色的血圈乍然鮮活起來,廿七上庭命宮和劃傷的手掌也跟著泛著些血光,只是眨眼間又重新黯淡下去。

身體早已僵硬冰冷的陸十九口中流出一道隱約的霧氣,在廿七周遭繞了三圈,像是終於完成了某個儀式,沖玄憫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最後一個忙,便算是了結了。

若是沒有陸家父子,他十三年前或許就會死在那座廢廟里。現今一命換一命,於他而言值當得很,得償所願。

只是以後中元的夜河里,要勞廿七多放一盞燈,不知道他會不會哭……

霧氣消散,換命完成的瞬間,這墓道里陡然一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