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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子軒番外:

因為妹妹的去世,薛子軒知道自己是個怪物。那年他十一歲,為了參加肖邦國際鋼琴大賽,每天都待在琴房練習。他記得忽然有一天,母親闖進來,哽咽道,「子軒,你妹妹去世了,去看看她吧。」

他走出琴房才發現家里已經布置好了靈堂,不滿一歲的妹妹躺在一口小棺材里,身上裹著一條嶄新的襁褓。她一生下來就患有溶血症,救治了幾個月終究還是去了。母親趴在靈台上痛哭失聲,撕心裂肺的喊著妹妹的名字,父親雙眼通紅默默流淚,表情同樣悲痛萬分。薛子軒摸-摸自己的心臟,卻發現它很平靜。他無法感受他們的悲痛,也無法融入這個家庭。當他們為了妹妹的病忙前忙後時,他甚至連問也不想問一句。

「你好好看看她啊!你那是什么表情?難道你就不傷心難過嗎?」母親顯然發現了他的異常,將無動於衷的他壓在小小的棺材上,讓他與死去的妹妹對視。他漠然的盯著她,眼眶干燥,許久之後,母親放手了,用一種全新的,奇異的目光審視他。

安葬了妹妹,母親帶他去拜訪心理醫生,從此以後他開始了長達五年的治療。他慢慢接受了自己是個沒有同理心的怪物的事實,這樣的人無法體會別人的感受,不明白什么是悲傷,什么是喜悅。他對此嗤之以鼻,因為他知道,音樂能讓他體會到悲傷,也能讓他感覺到愉悅。在音樂的世界里,他是完整的。

但很多年以後,當宿命的那個人出現,他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完整。在此之前,他的世界是黑白色的,就像跳躍的鋼琴鍵,在此之後,世間最美麗的色彩隨著他的到來紛紛涌-入他的世界,那是他從未領略過的絢爛和美麗。

母親患上了憂郁症,甚至出現了自殺傾向,為了幫她緩解病情,父親收養了一個女嬰。但是很不幸,在女嬰三歲的時候,竟又檢查出先天性心臟-病。因為薛家已經死過一個女兒,這個女兒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為此,父母不惜一切代價為她治療。薛子軒已經明白自己跟常人的不同,並學會了掩飾。即便他對這個妹妹毫無感情,卻也勉強接受了她的親近,為此染上了戴手套的習慣,那是他最後一層防衛。

當她六歲時展露了鋼琴天賦,他開始正眼看她,心想她出現在薛家或許是天意。他樂意教導所有有天賦的孩子,並期待他們的成長,音樂的國度需要更多人去維護,因為那是唯一能讓他體會到情感的地方,是連通現實世界與他內心的橋梁。如果沒有音樂,他就像活在真空里,早晚會窒息死亡。

當妹妹長到十六歲,她的心臟已經漸漸無法負荷她日趨成熟的身體。當父親要求他把她的雙生兄弟秘密帶回薛家時,他明白他們要干什么,卻沒有任何感覺。妹妹需要一個健康的心臟,有人能提供這樣一顆心臟,如是而已。

他在簡陋破敗的土窯里第一次與少年相遇,說實話,感覺並不美好。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站在他面前的,皮膚蠟黃臟污的少年,會成為他最美的夢境,最痛悔的劫數。回帝都的路上,他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說,將他帶回薛家後才用冷漠至極的腔調告訴他,一,不要碰我;二,不要叫我哥哥。一切塵埃落定後,他每每回憶起這一段,便覺得摧骨剜心一般疼痛。

少年抬起頭,黑亮的眼睛里滿是惶恐和迷茫,幾絲水汽在瀲灧的瞳仁里氤氳散開,仿佛隨時會哭出來。下半生的每一個夜晚,他都夢想著能穿梭回那個時間點,將他緊緊的抱入懷中,用最溫柔的語氣告訴他,「你可以,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

但現實是他什么都沒為他做。他將他扔給心懷叵測的家人就離開了,直到巡演結束回到家中,發現了坐在鋼琴前彈奏的他。他簡直不敢相信那是少年第一次碰觸鋼琴,一曲《清晨》讓他仿佛聞見了朝露和晨曦的氣息,旅途的勞累在那一瞬間盡數散去。他第一次將少年看進眼里,猛然發現他有一雙極其美麗的雙眼,當他盯著這雙眼睛時,仿佛能透過他深不見底的瞳仁窺見另一個絢爛的世界。

那個世界是如此的神秘,以至於把他迷住了。他開始教導少年鋼琴,從此不可自拔。他比他想象的更優秀,當他坐在鋼琴前,歡快的舞動指尖時,他的目光簡直無法從他身上移開。他像是一座宏偉的橋梁,又像是洶涌澎湃的潮水,以不可阻擋的姿態闖入他的心扉。

看見少年萬般依戀的趴伏在薛閻膝頭竊竊私語,他感覺到了嫉妒,他痛恨當初的自己為何要對他如此冷漠,以至於讓他的心背離了他,轉向別人。如果把他帶回薛家時他能陪伴在他身邊,聆聽他的彷徨與迷茫,或許他會成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但這個『或許』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妹妹和家人對少年的壓榨和利用讓他漸漸意識到,當初他是為了什么才將他帶回來。少年站在維也納□□的舞台上,用高超的技巧震撼了全世界,也震碎了他的心。少年的淚水和汗水灑落在琴鍵上,同時也落進他心里,澆灌了一顆名為愛的種子,讓它迅速生根發芽,成長壯大。他荒蕪的,仿似沙漠般貧瘠的內心首次布滿了綠色的藤蔓並開出美麗的花朵,每一個花朵都凝聚著對少年的熱愛和想往。

少年是一枚可愛的高音符;是一段最優美的旋律;也是一首最動人心扉的情歌。透過少年,他首次體會到真實世界的美好與溫暖。他走上台將他緊緊抱在懷中,向全世界宣布他是他的驕傲。如果可以,他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他們相擁的一剎那。

少年使他空盪盪的軀殼長出了心臟,涌-出了鮮血,成為一個有血有肉,有感知的人。然而生活中有美好的一面,自然也有丑陋的一面。帶領少年回到薛家,他才猛然間意識到,他們把他找回來的初衷是什么。

妹妹問他希不希望她活下去,這句話讓他的血液凝結成了冰塊。他自然希望她活下去,但如果少年與她只能選擇一個,他明白自己會選擇哪一個。他想試著去保護他,卻發現一切都太晚了。

少年似乎發現了什么,連夜逃出了薛家。他想把他接回來,又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但只要一想起他趴伏在薛閻膝頭眯著眼睛微笑的場景,他就無法克制嫉妒的心情。當時他的眼睛里墜落了無數星辰,一道又一道的劃過,形成無比璀璨的流光。他多么希望某一天,那流光也能將他籠罩。

他忍耐了三天,心底的思念讓他幾乎陷入瘋狂。當父親決定將少年接回來時,他是如此的心滿意足,迫不及待。

然而現實給予他最沉重的一擊。少年竟然要跟薛閻結合了,當他還在躊躇不前時,他們已經相約走向幸福的明天。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薛宅,從那以後,他每一天都會從噩夢中驚醒。薛閻發現了薛家的陰謀,父親深感恐慌,他卻只關心少年是否知道真-相。他最渴求的是少年的愛與關注,最恐懼的是少年的憎恨。然而他還未得到他的愛,就有可能面對他的憎恨。

誰會愛上一個試圖殺害你的人?這是他永遠也洗不清的原罪。他躲在房間里,用力捂住心臟,分明擁有健康的身體,卻體會到了妹妹病發時那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感覺。當少年重新回到薛家,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思念,卻連與他對視一眼都沒有勇氣。

他害怕在這雙清澈如水的眸子里看見一丁點的厭憎與抗拒。那就像是一把刀,會把他的心靈乃至於靈魂切割成碎片。在痛苦難耐中他卻又感到一絲解脫:少年離開了也好,離開就不會受到傷害。但他到底低估了妹妹的決心,在收到管家的預警短信時差點沒能拿穩手機。

他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家,但到底還是晚了。看見少年胸前被切開一條鮮血淋漓的傷口,他的身體也仿佛被切割了一遍。當警察把他帶出去時,他發現每天晚上必要光臨的噩夢變成了現實。少年躲在薛閻身後,用厭憎恐懼的目光看著他。

在那一瞬間,他內心里遍布的綠色藤蔓和美麗花朵全都枯萎了,重新變得一片荒蕪。帶著血腥味的風從鼻端吹過,令他差點窒息。在低頭逃避的一瞬間,他原本已能窺見的,那個絢爛而又瑰麗的世界徹底關閉了。他曾經構思過無數遍的幸福未來變成了看不見盡頭的絕望。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失去少年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

那是比死亡更為可怕的死寂。

醫生告訴他,他的雙手可能無法恢復到以前的狀態。但他並沒有任何感覺,這雙手是為了拯救少年而毀去,這樣一想他便前所未有的滿足,甚至懷著感激的心情盯著染血的綳帶。在此之前,他什么都沒能為少年做到,在此之後,他願意為他付出一切。他極力配合警方的調查,在法庭上供認不諱。他幾次朝原告席看去,希望少年能看他一眼,哪怕用憎恨的目光。

但他終究還是失望了,少年對他的厭憎已然達到了連看他一眼也覺得惡心的程度。

他低下頭,告訴自己這樣很好,這是他應得的報應。薛家垮了,薛氏財團被薛閻吞並,部分資產用來抵債,部分資產用來賠償少年的精神損失。薛子軒之前是世界上最頂尖的鋼琴演奏家,頗有積蓄,他拒絕了代理人提出的賣掉大宅的建議。住在這里每年至少能遠遠的看上少年一眼,住在別處,他們此生便再也沒有交集。

現在的他可算是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雙手因為韌帶斷裂連握筆都困難,更別提演奏。若是以往,他定然無法面對如此絕境,現在卻頗為心平氣和,因為他是在恕罪。他看似失去了一切,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充斥在內心中的,對少年灼熱的愛意沒有一分一毫的減少,反而隨著時光的推移越發濃烈,那足夠支撐他堅強的活下去。他坐在電視機前,目不轉睛的看著他與伊萬諾夫的演奏。

在謀殺案發生之後,他被世人稱為受難的天才,他驚人的天賦和坎坷的身世讓大家對他愛的瘋狂。事實上,他也的確配得上這份愛。他的演奏精彩極了,全場的觀眾都站起來為他鼓掌,很多受邀的老兵甚至淚流滿面。許久之後,少年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屏幕上,薛子軒才擦掉已經冰冷的淚水,走到書桌前,將擠滿了整個胸膛的,似火焰一般的熱愛畫成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