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順水推舟(1 / 2)

皇帝站立景山高處,眺望紫禁宮闕。夕陽西下,天邊滾動流火,霞輝斜映,沐浴在霞光中的大小宮閣猶如披上霞帔,綺靡華麗。

又是一年春來到,亭台樓閣依舊,紅霞滿天依舊,只是人去樓空。

直到如今,皇帝還是不懂,也不想懂,不就是自己活出第二春,破格提升和嬪嗎?結果,接二連三的,佟貴妃下毒手,和嬪僥幸逃脫,敏妃與大福晉無故喪命,就連惠妃都史無前例地夢游起來,跑到御花園,不慎落水身亡。

以皇帝對惠妃的了解,皇帝認為十有*是惠妃自己跳下去的。惠妃協理後宮多年,她的能干皇帝是肯定的。不過好端端的跑去自尋短見,那就應該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進一步追查,回過頭,想起佟貴妃,怨氣減少許多。雖然沒允許貴妃回宮,但好歹,日常供給得到改善。再面對佟國維時,皇帝的臉色也不再那么冷冰冰。

後宮需要人肩挑事務,太後推薦了承妃。皇帝不置可否,他正等著看惠妃死後,是誰漁翁得利呢?若是承妃順應站出來接過,她赫舍里氏的身份如何不讓皇帝滿腹狐疑?

真是不巧,承妃大病一場,身弱體虛,擔不起這份差事,於是落到宜妃身上,後宮的紛爭就此告一段落。

惠妃死前對承妃說的話,確是事實,皇帝並未因為索額圖退下,就掉以輕心。有的人閑居養老,不問政務,皇帝就不會在意。有的人即便躲到天涯海角,無聲無息,皇帝也還是提心吊膽。

而索額圖,就屬於後者。更何況,索額圖本就不是個消停的,即便不過問朝政,他也有的是玩頭。

索額圖府上一場尋常家宴,邀來安郡王馬爾渾、固山貝子袁端兄弟倆,還有裕親王福全,刑部尚書王士禎,當然胤礽也在其中,索額圖之子格爾芬作陪在側。

這一群人,有東宮太子,有王公重臣,聚在一起,不為把酒言歡,也不議論國政,而是鑒賞前明書畫大師董其昌所寫的長卷《東方先生畫贊碑》。

此卷為董其昌中年時期所書,落筆精妙絕倫,筆法蒼勁健朗,為其典型的代表之作。

受索額圖影響,格爾芬與當代不少書畫大師都有來往,收集了不少古今書畫名品,這卷董其昌的手跡就是他弄回來的。

馬爾渾兄弟倆對書畫的喜愛,緣於其父安親王岳樂。岳樂本就是大清入關後最先融入漢文化的新潮代表,也就因此,與先帝順治爺趣味相投,志同道合,極受先帝重視。是故,馬爾渾與袁端的詩文書畫不僅在滿清貴胄里有名,就連漢文人的圈子里也經常出現他們的身影,拿得出手受大加贊譽的作品也不少。

有先帝那樣苦於專研漢文化的父皇,福全身為長子,也追隨父皇的腳步學習書畫,並擅長山水畫。

王士禎,出身順治朝進士,其詩文畫作被廣泛稱道,為當時文壇公認的盟主。由此,皇室成員中但凡喜好漢文化的王公以及滿清貴胄都喜歡與王士禎交好,探討書畫技巧,提升書畫鑒賞力。

原本是一群愛好相同的人聚在一起對著董其昌的手跡賞析、對臨,可在皇帝看來,他們的身份、官職太過顯赫,這種聚會,帶著濃濃的拉幫結伙,玩權弄勢。

可偏偏這其中還有一個福全,真叫皇帝腦殼發脹。如果少了福全,皇帝肯定要把這一群人叫來,狠批一頓都算是輕的。尤其是索額圖,連京城都別想呆下去。

程圓隨喬守木上到山頂的亭子前,他知道皇帝想要問什么。昨兒個太子去索額圖府上赴宴,帶回了董其昌的手跡,程圓陪著一道去的。

「太子現在做什么呢?朕聽說他下午就從宗學離開回了擷芳殿。不會是得了董其昌的手跡,連宗學的事務也不管了么?」

一聽皇帝的感嘆,程圓是真不知如何表達才能不讓皇帝多想。漸漸地,程圓已經厭煩了這種稟報太子動向的行為。因為就算實話實說,皇帝還是會琢磨出別的意味。

「回皇上,奴才候在外頭,沒有進書房。倒是聽得葛嬤嬤說,殿下在對臨董其昌的書卷,皇長孫伏於書案一邊寫寫畫畫,小皇孫在毯子上爬來爬去,太子妃一面磨著墨,一面留意小皇孫。」

程圓雖沒有入屋,但聽葛嬤嬤笑眯眯地描述時,已然感受到屋里溫馨的天倫之樂。這會子,向皇帝回話,程圓也是一臉動容。

「哼,玩物喪志!」

聽到皇帝的總結,程圓俯下身子,抿緊雙唇。哎,就知道會是這樣,如今皇上的誇獎都給皇長孫了,對太子,明顯多了挑剔。

晚膳後,皇帝召來和嬪侍候,還抱來三個月大的小公主。摟著水靈靈的和嬪,逗著粉嫩嫩的小女兒,屋外再濃郁的春光也比不過皇帝的滿面□□。

「皇上,您喜歡咱的女兒嗎?」俏麗的和嬪依偎著皇帝,年輕就是本錢,撒嬌的語調就算逾越,皇帝也是十分包容。

對於後宮妃嬪來說,生育皇子是根本。和嬪生下女兒,自是心存遺憾。

皇帝的臉貼上小公主的臉蛋,蹭了蹭,「朕現在就喜歡女兒,好好照顧女兒,倘使朕的寶貝女兒有個不好,朕可就不理你了。」

原先五福晉勸慰和嬪,小公主的到來是她的福氣,當時她還不信。五福晉沒有點明,若是她生育了皇子,必然招致更多防不勝防的陷害。甚至於,天長日久,隨著家族勢力變強,連皇帝都會冷淡她,轉向背景低微的其她妃妾。

喬守木進來稟報,太子帶上皇長孫在外求見,皇帝愣了愣。讓和嬪母女在東暖閣候著,皇帝抖擻去與和嬪的膩歪情調,負手身後,一臉肅容朝西暖閣走去。

然而,皇帝的嚴肅在見到弘昰後,不過眨眼的功夫,就崩了。

「皇祖父,我畫了幅畫,您給我評評,阿瑪他看不懂。」話說著,弘昰迫不及待在皇帝的御案上鋪開自己的畫作。

瞧他踮著腳奮力忙碌的樣子,皇帝把他抱在椅子上,一旁抬起手虛空護著他,同時聽他搖頭晃腦背誦阿瑪教他念的詩: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絛鏇光堪擿,軒楹勢可呼。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這是杜甫的詩作《畫鷹》,對於紙上蒼鷹的銳利、威猛描寫得活靈活現,字里行間迸發出朝氣昂揚、奮勇搏擊的激情。

原本平日里胤礽閑暇時,只是教弘昰念念滿漢語的《笠翁對韻》,這兩天教兒子念這首詩卻是事出有因。

修茂赴任盛京將軍後,又有耀格一旁相助,兩人把被發配苦寒之地服役的戴梓安排進入官學,為入學的八旗幼童教授漢文。曾經在南書房給皇帝講學的戴梓,進官學顯然是大材小用。不過,以他的戴罪之身,能得到這樣的庇護,已是來之不易。

白日里戴梓正常教學,晚上便是按照修茂的指示,就目前清軍裝備的火炮以及鳥槍進行改良。

盛京作為大清入關前的都城,曾經的皇家故苑、先祖皇陵,都留有重軍守護、維繕,這是修茂的主要職能。而眾多開國元勛家族的老宅與祖墓也在盛京,部分農庄、田產皆在盛京范圍內。其中也包括康熙初年的四大輔政大臣,以及石文炳的家族。

修茂與耀格回去,恰如魚兒得水、猛虎回林。當初受鰲拜牽連的臣僚大多被發配盛京周邊,如今修茂回來,重整納喇家族不說,就連鰲拜那邊的人也圍攏過來,依附新主。

因此,戴梓雖是皇帝下旨發配的罪臣,可如今的盛京暗地里,是修茂說了算。掩藏戴梓的行蹤,不是問題。

半年前,胤礽就拿到了戴梓的改良方案,隨即景山造辦處馬上進入生產狀態。如今,新火器出爐,火器營需要來一次大型演練。只是,氣氛不對,父皇的心情不好拿捏。

是以,胤礽胸懷滿腔熱情,想起這首詩時生出一種被壓抑卻渴望迸發的情致。無處發泄,他只得一字一句教給弘昰,在耐心的講解中,他平復下心潮澎湃。當然,平復的過程,完全歸功於兒子不走尋常路的出格思維。

雖胤礽把杜甫的激情講解得清清楚楚,但弘昰在紙上的表達卻讓胤礽哭笑不得。弘昰已經會正確握筆,只不過胤礽想著他還小,並未教他習字,只是任他隨心所欲畫畫。

聽過大孫子背詩,皇帝嚴格按照詩中描述的場景對號入座,結果,壓根兒不是一回事。

皇帝指著畫上唯一的飛禽,詫異地看著孫子,說好的石頭上站著一只威風凜凜的蒼鷹呢?這只孱弱的小雞是怎么回事?而且蒼鷹要捕殺的狡兔無蹤可循,倒是平白冒出一座大房子。還是滿地的類似豆子的點點,又是個什么意思?

「皇祖父,你看,」弘昰清澈的眼神里,閃動純真的自信,「我給小兔子蓋了一間大屋子,讓它躲起來。雄鷹太厲害了,我把它變成小鷹,我要訓練它吃豆豆就可以,不要再吃小兔子了。」

皇帝同情地看著胤礽,你們父子倆平時聊天,一定是牛頭不對馬嘴的情形。

若是胤礽小時候敢這樣曲解杜甫的詩句,他一定罰胤礽寫一百遍,並且照本宣科畫出原先的意境。但也正是必須服從自己的嚴厲方式,胤礽身上只有出色的學習表現,卻沒有弘昰這種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

皇帝對待皇子們都是一致的要求,完全以自己的評斷來主導兒子們的興趣。朕需要你們文武雙全,懂政治、熟軍務,你們就不能朝別的方向去。

看著那只不忍直視的「蒼鷹」,皇帝陷入沉思,突然雙眼一瞪,生出一種奇特的想法。如果按原詩解讀,曾經的八旗軍猶如那只蒼鷹,所向無敵,沒有獵物能逃過它的利爪。如果按弘昰的圖畫來解讀,現在是和平時期,八旗軍不需要再如蒼鷹那般專門擒獲獵物,反而該與民共處,改性自立。

大有一種如何對八旗軍改制的模糊提示?

皇帝看了看胤礽,再瞄了瞄弘昰的畫,顯然,胤礽在教育弘昰方面,有了不同於自己的方式。雖然不盡認可,但這一刻,皇帝真心喜歡弘昰的出格。

慈愛地摸摸孫子的後腦勺,皇帝不吝誇獎,「畫得好,你阿瑪太死板,難怪他不懂。往後就這樣畫,心里怎么想就怎么畫,皇祖父能明白,皇祖父支持你。」

收獲了孫子的擁抱,皇帝很開心。但胤礽呈上的禮物,才是讓皇帝激動地恨不得手舞足蹈。

胤礽父子離開後,魏珠奉命把董其昌的《東方先生畫贊碑》攤開掛起,皇帝逐字逐句念著,手里也情不自禁比劃著,沉醉於字體點撥出的雲鶴嘯天、飛鴻戲海的意境中,久久不能自拔。

事實上,皇帝的書法老師沈荃非常崇拜董其昌的書法,所以皇帝也在沈荃的引領下,專習董其昌的字體,並以臨仿董其昌的字為樂。

聽說胤礽等人在索額圖府上談董其昌的字畫,其實皇帝更多的情緒是心癢癢到快要發瘋。好你個索額圖,明知朕對董其昌書法的喜愛,你居然不先送進宮來,反而自己邀約王公重臣關起門來欣賞。你不是借機拉權弄政,你是什么?

不過,這會子胤礽親自呈上,送與父皇,皇帝已經沉淪其中,除了感嘆孫子可愛外,又多出還是我的兒子好啊,太能體會老子的心情了。

這一沉淪,皇帝早把東暖閣里的和嬪母女拋之九霄雲外。小公主已經在和嬪懷里甜甜入睡,和嬪卻是坐立不安,不知還要等到什么時候。見魏珠進來,和嬪抹下手里的金鐲子塞到魏珠手里,請魏珠幫忙通個氣。

和嬪眼下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再者收了好處,魏珠自是願意幫忙問一嘴。這邊廂的西暖閣里,喬守木已經給磨上墨,皇帝盯著字體一邊琢磨,一邊白紙落墨,別提有多歡喜了。

魏珠見狀,鼓足勇氣提醒了句,和嬪還等著呢!皇帝想都沒想,立刻吩咐魏珠把母女倆送回去,並且今晚不見任何人,一律擋走。

魏珠退下,喬守木手腕酸疼,可沒敢停下,倒是心里忍不住一聲嘆嗟:下晚在景山時,皇上聽說太子對臨這幅書卷,還斥責太子「玩物喪志」。這會子,瞧瞧皇上的痴迷樣,算業精於勤嗎?

***

提前定好了的,皇帝立夏後就要巡幸塞外,這回點上胤禔、胤祉、胤禛、胤禩、胤祥、胤禎、胤禑、胤祿一同隨去。

臨行前幾天,胤礽向父皇遞上一本折子,希望建立大清皇家科學館。

這也是胤礽多番聽取白晉等人細數法國皇家科學院的各種工作後,再結合明末徐光啟翻譯的諸多數學、天文、歷法的書籍,胤礽認為不能一味被動、隱蔽地學習傳教士帶來的科學知識。反之,而是要主動、公開地去學習,集合優秀之眾對西方科學進行全方位的甄別。越是低調地片面學習,反而助長西方對先進科學的壟斷。

既然徐光啟早在明末就能譯出那些著作,民間受到影響從而從事相關研究的人應該不少,把他們招募進科學館,大家互相交流,找出更適合自己需要的科學之路。

胤祉一聽說太子哥哥要搞這個,激動地都睡不著覺,比胤礽還關心父皇的反應。胤祉自身學識淵博、書法突出,對天文、算學也非常善學。說真的,每每隨父皇出巡,游弋官場,他並不喜歡。他特別希望能安安靜靜修書、研究,從中得到的樂趣與滿足無可替代。

皇帝召見胤礽給與答復時,胤祉不請自來,隨太子哥哥一道前去,就盼著父皇松口。

「狂妄!荒謬!天真!」皇帝一見上兄弟倆,就得出這樣的結論。

皇帝向傳教士學天文、算術,一則能幫助自己提高認識,擴展知識面,二則他把科學看作是一種政治權術的輔助手段。雖說是滿清統治天下,可滿人與漢人的人口比例擺在那兒,漢文化千百年的傳承擺在那兒,八旗軍用武力奪取了江山,可守住江山代代相傳,就不能光憑武力。

一旦推廣科學,實現全民科學,籠罩在皇帝身上的神秘感消失,何來懾服群臣百姓的凜凜龍威?

胤礽抬頭看向父皇,正好瞥見一側懸掛的董其昌的書卷。自從那日呈給父皇後,父皇就沒讓取下,一得空就對臨。

看到父皇隨自己的目光轉朝書卷,父皇的臉上現出尷尬,胤礽俯下身子,「啟稟汗阿瑪,兒臣以為書法可視為個人喜好,勤學苦練,筆走龍蛇間,陶冶情操。而科學當普及民眾,農耕、制葯、河工、軍器、航海等等,事關國計民生的諸多事項,都能運用到科學,民富安居,國庫豐盈,江山方算得上真正的穩固。」

皇帝臉上的尷尬有一種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意味,相信胤礽拿到董其昌的書卷時,也是愛不釋手的,可他卻孝敬給自己。總不會就是等在這兒拿捏自己吧?

胤祉自從進暖閣後,就一直老老實實低著頭,父皇這樣的態度事前也能預料得到。自己沒太子哥哥想得那么高瞻遠矚,就想著能進科學館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反正他是要極力促成的。

「汗阿瑪,既然事關重大,何不先交給議政王大臣會議討論,要是連他們都不通過,這事兒也就不好辦,只能作罷了。」

皇帝一聽,倒是眼前一亮。他不相信議政的王公大臣們連這個都能認同,估計成立書法學院,比這還靠譜些?想到這,皇帝痛快地采納了胤祉的提議。並且還留下胤祉旁聽議政王大臣會議,不用隨他巡視塞外去了。

胤祉興高采烈謝過父皇,抬頭時看到董其昌的書法,頓時,情不自禁湊到跟前,手已呈握筆姿勢,在虛空中臨摹。皇帝看胤祉這副垂涎三尺的模樣,更是篤定議政的王公大臣們,愛書法高於愛科學。

收了胤礽的好處,不好駁胤礽面子,這下交給議政王大臣會議,通不過,那也怪不得父皇。父皇雖不同意,但也是給了你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