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六十:耳光(2 / 2)

紅樓春 屋外風吹涼 3140 字 2021-11-21

一旁尹子瑜見此,食指輕撫眼角,怕笑出皺紋來……

她也落筆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待開國之後,和小八度一生者,是他所選的心愛之人,而非你。皇上都贊許他的勇氣,你就莫攔著了,反倒讓人看了笑話去。再者,薛家國舅還在牢里關著呢,你莫惹皇上生氣。」

寶釵:「……」

……

「如今世面上的青皮地痞強人少了許多,不容易見著。胥吏們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收黑錢……」

勤政殿內,楚娘一臉緊張的說著她眼中的世界。

賈薔輕笑了聲,道:「不敢明目張膽的收,但還是有法子收,是不是?」

楚娘抿了抿嘴,點點頭道:「五城兵馬司防火鋪的、衛生司的,巡捕五營治安司,還有長安縣衙戶科課稅的,都是按月收銀子。」

諸文武聞言都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李鋈小聲勸道:「這些銀子都是朝廷明定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楚娘卻搖了搖頭,道:「民女雖是小女子,也沒讀過甚么書,可還是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按道理交稅,砸鍋賣鐵也願交。可就是想不通,防火鋪既然收了防火銀子,是不是就該管起走水的事,怎還叫我們門鋪買他們指定的板子、水缸和沙袋?這些東西,都是衙役家里在賣,價錢也比市面上的高出好些。不從他們那買,就不合格,還要罰銀子。這難道也是朝廷定的規矩?」

勤政殿內一眾大佬,被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問的啞口無言。

卻不想賈薔竟呵呵笑問道:「元輔,老百姓在問你們呢,這是不是朝廷定下的規矩?」

張潮聞言,眼中瞳孔猛然緊縮,心口更是如遭重錘一樣,不過畢竟禮絕百僚權傾天下多年,哪怕此刻處境極度尷尬,還是從容的躬身請罪道:「回皇上,這些見不得光的手段,自然不會是朝廷的規矩……臣無地自容。」

賈薔呵了聲,同楚娘道:「繼續說。到底是在百姓中的人看的最清,咱們朝廷里的官兒,高高在上的時間太久了,不知道甚么才是真正的民生之苦,也不願屈尊降貴下去親自了解,只一味的做官……今兒請你來,正好讓他們明白明白。」

勤政殿內一片死寂,這是賈薔第一次,明確表示對朝局的不滿。

天崩地裂般的壓力降下,若非賈薔多次嚴令等閑不可下跪,這會兒怕是已經跪滿一地……

楚娘倒成了最輕松的,她受到鼓舞後,繼續道:「還有衛生銀子,收了銀錢,但門鋪前的地還是要咱們自己清掃。不是不能掃,可你都收了銀錢了,憑啥還叫我們自己掃?這銀子不是白收了嗎?而且隔三差五的帶人來吃喝,還打著檢查衛生的名義不給錢,臭不要臉!」

賈薔見她說的惱了,也不顧在御前,就罵起街來,登時大笑起來,在回過神來的楚娘不安的目光下,連連點頭附和道:「是臭不要臉,而且不要臉到極致。朕好奇,這樣的人,怎么進入衙門吃官家飯的?」

楚娘聞言更加來勁兒了,忙道:「皇上您不知道,那些官狗子都是其他官老爺的親戚、族人……」

李鋈不得不悄悄拉扯了她一把,讓她不要太亢奮……

不過賈薔一個淡淡的眼神看過去,李鋈就干笑著松開了手。

楚娘抿了抿嘴,不過還是有勇氣繼續說下去,道:「朝廷對那些人太好了,只要入了公差,就能在藩土、外省得一份田,尋些人過去種了,收了賣給德林號,一年就有一份肥的流油的進項。普通百姓可能不好往藩土、外省送人,有些人不願去,可他們都是出身官老爺家,有的是法子往外派人。所以公差就是美差,都叫那些官兒的子女親戚和族人分完了。聽說好些衙門里,大半個官衙都是親戚。讀不讀書甚么的,都不當緊,生來就捧著金飯碗。」

賈薔仍舊笑呵呵的點了點頭,看了眼面色難看的諸軍機後,又問道:「還有么?」

楚娘點點頭,道:「還有。若只是苛勒些銀錢倒也罷了,老百姓們習慣了,忍忍也就過去了。可是他們還會欺負人,世面上的青皮地痞不見了,多是被這些人收成了狗腿子打手,成了披著官皮的青皮地痞。欺負人後,還官官相護,百姓求告無門。便是告了,也被拖延個二三年,沒了下文。

小胖……民女和殿下相知,就是因為有一回,有官狗子欺負上門來,我和他們拼了,拼不過的時候,小胖救了我……」

賈薔沒有理會李鋈嘿嘿「羞笑」,而是問楚娘道:「他們是怎么欺負上門的?」

楚娘有些不安的道:「長安縣令的小舅子帶人來,想拉扯我去他家里烤肉當廚娘,我不願意,就啐我不識抬舉,還說我鋪面有問題,要查封了……」便是此刻回憶起來,她仍有些後怕,乃至絕望。那個小小的門鋪,是她一家人活下去的命根子啊。

賈薔與她擺擺手,示意她不必說下去了,不願難為姑娘,更何況還是他的兒媳,但抬起眼,賈薔再看向張潮、萬兩、趙霽、於萬洲、韓琮等人時,目光就變得清冷起來,一字一句緩緩道:「朕不想追究誰的責任,也不會過問,這些腐壞官場根基的問題到底該如何處置。朕只想告訴你們,永遠不要抱著刀兵入庫、馬放南山可以安享盛世富貴的心思。百姓可以如此,但你們不行。吏治革新,是朝廷面臨的永恆不變的艱難問題!誰大意了,誰就是大燕的罪人!」

話鋒一轉,不給諸文武開口的機會,卻又問李鋈道:「你相中的皇子妃被人欺負了,你是怎么做的?朕好似沒聽說,長安縣令換人了?」

李鋈聞言干笑了聲,遲疑稍許才如實道:「父皇,這個……兒臣讓那忘八給楚娘磕頭賠禮了。」

「就這?」

林安之都忍不住問了句,王磊也瓮聲冷笑道:「窩囊!就該砸爛他的忘八腦袋!」

李鋈頭大,瞥了眼殿下臉色難看之極的張潮,心中一嘆,感慨了下其父之凌厲老辣的手段後,規矩道:「原是想狠狠拾掇一番的,只是……」

「只是甚么?」

「只是張相府的大公子出面說情,說是長安縣令是張府老太太的干孫子,這個……太夫人也是父皇屢屢賞賜的一品誥命,兒臣就……多少給個面子。」

話說至此,今日被反復打了不知多少耳光的張潮,終於還是緩緩跪地請罪:「臣辜負皇恩,罪該萬死!」

若非朝廷重臣都知道,賈薔最厭惡的就是犯了錯就以辭官相迫,撂挑子走人的勾當,這會兒張潮就真的只有乞骸骨一條路可走了。

賈薔冷笑一聲,沒有出聲。

張潮心中一嘆,沉聲道:「皇上,臣絕不推脫罪責,也願意接受朝廷和綉衣衛的查證,但凡此事臣知道一分一毫,臣願以項上人頭維護國法尊嚴!

此外,臣以為,今後五年的朝廷路線,就是修內政。

不是小修,是要大修!臣深受皇恩,忝為元輔多年。皇上將朝政相托,卻搞成了這個樣子。臣愧對皇恩,愧對皇上的信重!

唯有以臣余生之力,撥亂反正,以肅吏治之風!」

賈薔沉默稍許,就在張潮的後背已經被汗浸透時,他緩緩道:「也不能都怪你,這些年朝廷大政,一切都以開海移民為重,其他的事被疏忽了不少,也在情理之中。但,底層的事,絕不是小事。

如今到處都愛說甚么盛世,還誇甚么今朝遠邁三代,雖文景、貞觀不能及也。

果真是盛世么?盛世的官衙會是這樣?百姓會如此無助?

這些事,朝廷一定要放在心上。

你們且想想看,京城首善之地,天子腳下,下面官衙都成了近親繁衍,那么外省呢?

尤其是,江南!

幸好,發現的早,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否則,大燕的江山,不復為朕所有!

諸卿都是懷有經天緯地之才的賢才,朕不及也。

所以,莫叫朕失望,更莫要讓天下人失望……」

……

諸文武面色沉重的離去後,賈薔看向一直靜默的太子李鑾,問道:「可有甚么想法?」

李鑾聞言,沉吟了好一陣後,方低聲問道:「父皇,張元輔,不是極得父皇倚重信任的么?」

今日賈薔,幾乎沒有給張潮絲毫顏面。

若非最後一些話挽回了些,張任重十數年為相生涯所積累的官聲,今日幾乎一朝喪盡!

尤其是李鋈口中說出張潮大公子插手長安縣令小舅子一事……

李鋈自己插手步軍統領衙門,都被杖責三十,險些圈禁,此事剛剛發生在眼前吶!

再加上之後賈薔再未提及此事……

可想而知,從今往後,大燕萬里河山上,再無張家大公子的身影……

這些事對張潮的打擊,何等沉重。

然而在李鑾看來,張潮這些年哪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更何況,大燕這些年傾全力支持開海,能有眼下局面,張潮可謂功不可沒。

何故對一老臣,如此不留情面?

一記記耳光,打的生疼。

賈薔不置可否,略過李鋈,問林安之道:「你怎么說?」

林安之臉色也有些發白,甚么叫伴君如伴虎,他也有了近一步的認知,本想含混過去,可在賈薔注視下,愣是不敢,只能硬著頭皮道:「皇上用心良苦,迫著張潮等舉刀砍自己。首先可解民生之難,這是根本。其次,這兩天因江南九姓之事,官場上一片混亂,眾說紛紜。士林中也掀起軒然大波,指責之聲此起彼伏。朝廷上下,異見很多。若不給軍機處堅定一下信心,他們恐怕也會猶豫。上面一猶豫,下面必會成漏網,各種松弛。清治江南就達不到成效了……至於張潮本人,他給自己擦干凈屁股,收拾利落手尾,也是好事。於萬洲不是個好相與的,等於萬洲上位後再清治,張潮未必能全身而退。」

賈薔頷首一嘆:「是啊,最想善始善終,全君臣之義者,是朕吶。」

頓了頓,又看向李鋈,淡淡道:「你還都快成了買賣人了,沒出息的東西。有些事可以妥協,但有些事,能交易嗎?」

王磊在一旁加磅:「舅舅說的是!誰敢欺負我的女人,別說長安縣令是張任重的干兒子,就是張任重的干老子,我也砸爛他的狗頭!!」

李鑾、林安之在一旁低頭猛笑,這個小石頭,真是甚么話都敢說。

難怪是天子最疼愛的外甥……

不過,聽天子口音,李鋈執掌內務府的時間,不會太久了……

李鋈差點氣炸了,狠狠瞪了王磊一眼後,又哭喪著臉同賈薔道:「父皇,兒臣難道是好欺負的?可是楚娘怕生事,牽累了兒臣,才讓兒臣保證不再尋仇。不然的話,兒臣認得張家崽子是哪個……」

楚娘低頭慚愧道:「是民女的不是,只是想著,不能連累了小胖……」

再次聽到「小胖」之名,李鑾、林安之和王磊,都不加遮掩的哈哈大笑起來。

賈薔也呵呵笑道:「無你的不是。都道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橫事。朕這個皇兒,聰明蓋世,但偶爾也有不著調的時候。你能勸諫他,朕很高興。」

說著,回頭吩咐道:「擺駕青松園,今晚行家宴。」

「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