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主公,我知道的太多了(2 / 2)

就如在城外那一夜,他因師弟失蹤一事去搜查奚女馬車,當他面無表情地撩開車簾時,她便安安靜靜地坐在一片黑暗之中,面容模糊,唯有那雙與他對視的眼睛,沒有一點畏縮與羞怯,像結冰的潮在霧夜中泛著光,冷淡而鎮靜。

可如今再看到這雙眼睛,他依然不可抑止地心動,卻再難頎喜了。

因為……她成了孟嘗君的姬妾,從身至心。

衛溪撇開臉,壓下心中復雜的感情,沒再出聲,而是將決定權交給張師。

比起現下沖動的他,張師的決定會更准確。

張儀如今也是無計可施了,山長的病情一切沒有好轉,反而有惡化的征兆,所以哪怕他並不信任陳白起,也只能病急亂投醫。

「你可看出什么?」他目光緊緊地盯著她,鋒利地像要將她整個人都穿透一樣。

「他並不是因為受傷或中毒。」陳白起知道他這樣問,是想確定她是否真有本事,所以她回答得比較慎重。

張儀聞言頷首,倒也讓開了一個位置,容她一並蹲下查看。

其它人簇擁著,探頭或疑或不解地看著這一幕。

陳白起伸手按了按沛南山長的心臟處,另一只手把脈,冷靜道:「心跳過快……」她放開他的心臟,伸手掀開他的眼皮:「瞳孔微微放大,手腳冰涼……意識半褪……」她轉過頭看向張儀:「你知道他以前可曾有過這種情況發生?」

張儀聞言,眼眸快速閃爍了一下,遲疑道:「有過類似的一次,不過……不曾這般嚴重……只是流汗僵硬,不喜言語……」

陳白起又道:「什么時候發生的?」

張儀看了她兩眼,嘴巴卻閉上了,像是在衡量是否該據實以告。

陳白起並不想刺探些什么,所以也懶得浪費時間,直接道:「是否是在一種視野,呃,就是環境相對狹窄,光線不足,或者是密閉的地方?」

張儀驚訝地睜眼:「然、然也。」

陳白起這下算是確定了,她對眾人道:「這是一種……對封閉空間的一種焦慮症。」

也就是所謂的幽閉空間恐懼症,這是一種心理疾病。

眾人茫然懵懂:「……」少年的話就像外星語,完全聽不懂腫么辦?!

張儀與衛溪也沒有聽懂,隨後過來的孟嘗君等人也沒聽懂。

陳白起也不想再浪費口舌跟他們解釋一遍,只斂眉沉目道:「這個病……一時半會兒沒有辦法痊愈,我只能夠想辦法暫時緩解。」

張儀立即接口:「你有辦法,那便按你說的辦。」

眼下,張儀倒也相信陳白起是有些本事的了,雖然她所說的那個病名他前所未聞,但既然她言之鑿鑿,必有據可依,有案可詢。

當然這是其一,另則他閱人無數,曾經干得又是審訊一行,自是有辨人之道,此少年眼清目聰,言態高雅不凡,他相信她絕非一妄圖害人性命的奸佞。

「那好,我現在需要一個安靜且獨立的環境,如今山長呼吸急切,人圍多了便搶了(氧)氣,另外我需要替他疏通一下僵硬的經絡,有人在旁炯炯圍觀實為不妥。」陳白起正色。

張儀沒想到她要求要直接清場,這……這可有些難辦了。

將山長完全交給她,不親自瞧著,他著實又放心不下。

「你可以慢慢考慮再決定,可山長卻等不了了。」陳白起垂下眼,盯著沛南山長那張虛弱空洞的面容,直接冷酷地下最後通牒。

樾麓眾弟子一下臉色便被唬改了色,面面相覷,露出的是難色與猶豫。

陳白起嘆了一口氣:「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還要考慮多久?」

這句話或許便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吧,張儀瞳孔一緊,瞬間便有了決策,他轉過頭,厲聲道:「樾麓眾弟子都退開,給山長騰出位置。」

其它人皆為弟子,師長發話,自然不敢不從。

剩下的則是孟嘗君的人,張儀一番情真意切的懇求自然也得到了允許,孟嘗君只看了一眼蹲在沛南山長身邊全神貫注的陳白起一眼,眼底涌出一層活骸骸,如若有似無幽靈般陰冷的光澤,但轉瞬即逝,他仍舊笑呵呵著,帶著他的人離遠了去。

衛溪盯著陳白起的面目,緊了緊唇,方將人小心翼翼地交送到陳白起手上,他起身時頓了一下,便俯在她耳朵,涼涼說:「若山長有何意外……我必寒劍一尺,千里追殺。」

陳白起將人接過,也如他一般將沛南山長的身子半托著,卻對他的威脅無動於衷,只是十分懷戀以前那個雖面冷卻對她照顧有佳的師兄。

這男變女後,在他那兒待遇也忒差了些吧,難道師兄還有厭女症不成?

實則陳白起哪知道衛溪如今對她那副復雜糾結的心腸,想對她好,卻師出無名,想無視她,她偏又常常出現在他面前,攪和了一池春水,卻又不負責,不嫁何撩?

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惡言相向,就像小男孩面對自己喜歡的小女孩總愛扯她辮子惹哭她一樣幼稚無措。

等人都擠著牆壁退開好幾米並轉過身後,她便替沛南山長解開交合的衣領,露出兩翼優美鎖骨,他已經開始出現呼吸困難了,陳白起強迫著他睜開眼睛,不讓他閉上,讓他注意聽著她的聲音。

「呼吸!不要急,跟我的節奏,來,吸——吐,吸——吐!」

所幸沛南山長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他知道自己的情況很糟糕,他也想自救,所以他在混亂中聽見了陳白起的話後,便反射性地跟著做了。

見他終於能夠順暢地呼吸並沒有再昏厥過去,陳白起便伸手握住他手,他的手是那么地冰冷,潮濕,像雨林沼澤中腐爛的樹枝。

「山長!山長!」她喊著他,想讓他給她一點反應。

但他卻像整個人陷入夢魘當中,身子發著顫,下唇咬得死緊,喉中溢出一種痛苦、微弱的嘶吼,陳白起眼見他對她的喊叫沒有反應,忍了又忍,便貼在他耳廓里,叫道:「百里沛南!百里沛南!」

這聲量她是有控制的,並不會傳很遠被人聽到。

沛南山長一震,驀地睜開了眼。

他的睫毛密又長,眼球灰蒙蒙地依舊陰霾找不著焦距,卻多了一層盪漾的水色,但深處卻爆炸出一種銳利的光,像要射穿什么似的。

「你——」

陳白起見他恢復了些許神態,便揚聲朝著地道的人群喊去:「山長現在需要足夠的光,你們去將火把盡量全部都點上,然後將光盡量拉得遠一點。」

他既然害怕黑暗與狹窄封閉的空間,那她便將空間延伸跟照亮,這樣多少能夠緩解一些心理壓力。

聽了她的話,衛溪與張儀立即著手去辦,果然,黑長的通道不一會兒便亮了起來,沛南山長被陳白起撐著上半身,迷迷濛濛地眼眸看著,眼底的掙扎冷硬便少了許多,雖然身體依舊渾身冰涼發顫,卻至少能夠控制自己不再失去理智傷害自己了。

但這樣仍舊還不夠,陳白起偏了偏身子,一只手輕輕地捧起他的臉。

這個時候的沛南山長無疑是最脆弱最無防備的,他茫然地像被人受傷的馴鹿,怔怔地抬眼。

陳白起低下頭,兩人的臉便靠得很近,連彼此之間的呼吸都交錯著。

沛南山長向來潔身自好,第一次與人如此親近,像恐懼扼緊的腦袋尚不曾轉過彎來,但那蒼白的玉顏卻先一步紅了。

「山長,請看著我的眼睛。」陳白起柔聲道。

沛南山長覺得她的聲音好像一下子便從混沌的迷霧中一下清晰地沖入他的腦中,將他一下便捕捉住了,他本能地看向她那兩汪水潭似的清亮眸子。

這時,她那一雙漆黑的雙眼一下如同黑夜里匯集了所有光芒,像揉碎了的太陽一樣,煥發著一種攝人魂魄,九天驕陽般的色澤。

沛南山長瞳仁一緊,映著她的眼眸,那里面的光如此明亮,似能夠一下便擊退散他心底陰瞞的全部陰暗。

「你現在的腦中很空,什么都不願意回憶了,你覺得很累,好像很久很久都不曾好好地睡過一覺,你什么都不想再想了……」

沛南山長扇動了一下兩片黑翼,隨著她的言語,身體很輕飄,沒有重力,喃喃道:「我很累,很累……」

「是的,你很累,你看到了光嗎?它就在你的眼前,你跟著光一直走,一直走,在光的前面,是你心目中的理想之所,那里很空闊也很漂亮,有一片無垠蔚藍的天空,有碧水清粼的湖,鳥語花鮮,那里也有你最喜歡的人……他(她)是誰?你認出來了嗎?他(她)正在朝著你伸手,你很高興對嗎?你也伸出了手……」

沛南山長隨著她柔和而清亮的聲音引導,之前僵直冰冷的身軀慢慢有了知覺,也有了力氣。

他緩緩坐了起來,眉目如畫,一雙眼睛晶瑩透澈,微微轉動似的眼珠流露出一層夢似的光彩,然後朝空氣中伸出了手。

陳白起仍舊看著他的眼睛,她的目光很親和,不含半分侵略性,也伸出了手,然後握住了在冰冷空氣中他的手。

卻不料,他在握住她的手之後,卻伸臂一張便將她整個人擁入懷中,緊緊地,仿佛還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顫抖。

「我真的很累。」嘶啞而破碎的聲音,像掙破了一切束縛才抵達彼岸才顯露出的疲憊。

陳白起:「……」她當然知道,都她給催眠的。

她其實也很累。

這副「柔弱」的軀殼開啟麒麟瞳催眠著實忒累人了,像一下被抽光了力氣,所以哪怕被人猝不及防抱一滿懷,她也掙脫不了。

「母後,您放心,南兒一定替你報仇的,等殺了齊王,便剩趙王了……」

陳白起猝不防被抱了就算了,又猝不防地聽到了一件類似……十分嚴肅到殺人滅口的秘密,霎時臉一僵,神經都麻木了。

呵呵,這世道誰身上沒有一筆天大的血帳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曾經單純過。

她好像在無意之中知道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