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智信大和尚躺靠在船艙當中。
雨季的漓江水一向渾濁不堪,更兼這幾日接連下了幾場暴雨,江面上飄盪著腐草、枯枝,偶爾還能見著些破衣爛麻、鳥蟲屍首順流而下。
空氣里頭熱乎乎,濕黏黏的,身上大粒大粒的汗水便似掛漿的漿糊一般,把他那白生生的皮膚跟貼身的衣衫粘得死緊。
透過船上右邊的木窗往外看,天空陰沉,夏日炎熱的太陽,已經被厚厚的雲層給遮得嚴嚴實實。可這南邊蠻夷之地,濕熱之氣,卻是比京城午時三刻,烈日高懸之時,還要叫人難受。
因為一路都悶在船艙里,僧衣給汗水漬腌久了,早發出一股子汗餿味,用手在皮膚上搓一搓,居然能搓出泥垢。
艙中嗡嗡直響,是蚊蟲扇翅發出的聲音,吵得智信心煩意亂,正要坐起身來,卻忽然覺得頸邊微微一麻。
這感覺實在太過熟悉,近些日子以來,無論白天黑夜,俱是躲也躲不掉,他想都不想,立時便反手一巴掌,「啪」的一聲朝脖子上拍去。
等到把那手掌攤到面前,只見掌心牢牢貼著一只死蚊,黑黑的肚尾處濺出一小灘鮮紅的血跡。
那蚊子大得可怕,六只腳細細的,展開來全都足有寸長,花白相間,乃是廣南特產。
進入廣南西路才小半個月,縱然大半時間都在船上,可智信見到的蜈蚣蜘蛛、蛇蟲鼠蟻,已是比上半輩子加起來的還要多。至於蚊子,更是每日都要打死大幾只,然而即便如此,此時見了那蚊屍混著血跡、內臟,他還是幾欲作嘔。
自有了名聲,智信便一貫養尊處優,哪里受得了這個,看得實在是惡心極了。
他掏出一方帕子,正要擦手,卻又覺得臟,爬起身正要去角落洗手,不想忽然聽得艙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連忙又躺了回去,張著嘴,閉著眼睛,又把眉頭皺起,做出一副病體沉重的模樣。
「上師!」
聽到熟悉的聲音,智信這才把眼睛睜開,見得不遠處只有一個伺候自己的小沙彌,外頭並沒有生人跟進來,這才趕忙坐起身來,急急問道:「那顧勾院怎的說?」
這廣南,當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眼下雖還未有到得陣前,可智信已經半點都受不住了。
想到將來自己要孤身深入廣源州,再去那人生地不熟,傳說中食蟲蟻、飲生血的不毛交趾傳經,他幾乎是坐卧不寧。
當日他自傷腿骨,偏生力道同位置都不對,又被幾個兵士強押著進了營,養到現在,已是好了十成十。
軍中有大夫,又俱是陳灝、顧延章的人,就算他想用腿傷未愈來作借口,也不會有人信。
如今已經快要秋日了,還有小半年,本就該到了自己在京城做事的日子,誰料到卻被迫來了廣南,還不曉得那一位會怎的想。
饒是智信再自信,再天真也不敢奢望對方會等著自己。